妙佳一活到二十九岁,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能做个美人。
那感觉有点像在洗净了的衣服里,发现了钞票,皱巴巴的心疼——既然是自己的,怎么早没发现呢?赶紧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佳一深知美貌来之不易,不挥霍挥霍,怎么能甘心?
以前的妙佳一,胖乎乎,圆墩墩,更倒霉的是,全身的肉,居然还很不幸地遭到地心引力的诱惑,很有点叛逃的意思——齐刷刷往下垂,导致了妙佳一看上去像个梨。梨型肥胖。走到哪都是一号人物,占地面积大了点儿,没法不被注意到。更要命的,妙佳一鼻子边上,天生就趴着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小的时候,这颗痦子被人美誉为“俏皮”,佳一她妈则说,“痦子嘛,有什么大不了,谁没个把个,这是标志,丢了好找!”当然是安慰话。
自家人很在意,却装作不在意,别人呢,则是不在意,却刻意打趣。小学,课间,几个小朋友玩脑经急转弯,一个促狭鬼事事儿地问:“黑痣长在哪里你不用担心?”大家都说猜不出,求结果。促狭鬼摇头晃脑答道:“长在妙佳一脸上,你就不用担心喽。”佳一听了,气得头冒青烟,追着打。
后来,妙佳一渐渐长大,胳膊腿长了,粗了,胸脯挺起来了,头发扎起来了,一切都在悄悄发生变化,甚至连满身的肉,佳一都开始积极消减,唯独那颗痦子,年年月月日复一日,静静地趴在佳一右鼻翼胖,像个冬眠的西瓜虫,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佳一急了。
十八岁那年,佳一考上了大学,暑假里,她非逼着妈妈带她去医院,想要割掉这个脸上的不速之客。医生却说:“它长在三角区喔,不能随便割的,搞不好要发炎,这都连着脑子的,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母女俩当即被吓退,合着它还长在雷区里了。没办法,带着走吧,佳一就这么带着这颗痦子,读本科读硕士,完了工作,倒也顺顺当当,遗憾的是,佳一始终没敲定男朋友。佳一怒之下减肥了,从肥胖变微胖,也开始略施粉黛,可那颗痦子始终没变。
二十八岁,佳一她妈终于也不耐烦了。女儿本就姿色一般,再添个痦子,整个一火上浇油落井下石,近看像媒婆,远看,一个不小心,还当是颗鼻屎,晦气!这才下定决心割,有危险也割!用佳一妈妈的话说:“哪没危险,走路都会有危险,割!”就这么就割了。
根本没事!
妙佳一坐在镜子前,右手摸着脸。真嫩。桌台平摆着一片化妆品,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黑的,像一桌小菜。瘦了身,去了痦子,佳一立马去逛红星美凯龙,搬回来一台公主式的梳妆台。以前是不肯照镜子,见着烦,现在梳妆成了人生大事。女为悦己者容。佳一首先是要讨好自己。一张脸,从上到下,护发,描眉,沾睫毛,画眼线,抹唇彩,涂爽肤水、精华液、面霜、粉底、散粉……一个都不能少。
手机在台子上震了一下。佳一不用看就知道,是筑波来了。两分钟后,佳一妈喊:“妙妙,你快点,筑波在楼下等着了。”佳一不耐烦:“知道了。”她存心让他多等一会儿。为什么不?她都等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死心塌地地追求者,她干嘛不能撒撒气?她有这个资本和权利!
点掉了痦子,瘦了身,佳一发誓找个帅哥做男友。义无反顾地成为外貌协会的一员。周围的人介绍,她自己也用心,还真遇到两个帅的,遗憾的是,第一位是离过婚的,她不想一嫁过去就做妈,第二位,则是个外国人,玩了几个月,人家就打道回府了,根本没有走入婚姻殿堂的意思,佳一气个半死,对恋爱灰透了心。心慌意乱的空档,单筑波闯了进来。
佳一抹画好了,撩开窗帘朝下看,筑波的黑车像个甲虫样趴在她家楼下。筑波靠在车门上,扛着头,一动不动。佳一慢吞吞穿好衣服,东摸西摸,跟她妈打招呼,又慢条斯理地下了电梯。看门的朱阿姨斜着眼,啧啧道:“佳一又跟男朋友出去呀!”多少年的老阿姨了,一直看门,哪家什么情况她摸得比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牌都熟。因为熟,好起来特别好,势利起来又特别势利。以前,佳一没少被念,“就老妙家那个,噢呦,不能提,老大难”,现在,佳一十足愿意接受朱阿姨目光的洗礼。她总愿意让筑波的车停在单元楼下。也算是对她此前二十多年窝囊气的逆袭。
筑波半弯着腰,颇为绅士地拉开车门。佳一一手撩着头发,祖母绿的指甲油配在白白的脸蛋边,有种参差对照的美。佳一紧抿着嘴,小心翼翼地跨进去,像一切淑女,有一种过度修饰的谨慎。小小的罗曼蒂克,醉倒男人心。
“去哪吃哦?”筑波柔声问。他对她从来都是柔声。跟他的年纪、样貌都不太相称。他已然“大叔”——佳一学韩剧里嗲声嗲气叫筑波大叔。
“别总问我行不行,我哪知道?你就不能有点主见吗?”佳一轻皱眉头,一开口就是埋怨。
筑波不说话了。他总是依着她。
筑波今年本命年,属兔的,整三十六。开年的时候,他妈送了他一套大红的内衣裤,说是本命年辟辟邪。又说:“要抓紧了,我不能给你买一辈子,送你一身,希望今年能走走桃花运。”
结果过了年中,果然遇上了佳一。
佳一不是他第一个。二十几岁的时候,筑波狠谈过几个,爱过,疯狂过,却没有找到想要的结果。过了三十,越发无所谓。但据媒人说,人家单先生不是找不到,是忙工作,拼事业,博得好身家,才打算娶老婆的。媒人总能够点石成金。
“去松露餐厅?”车拐出河埒口,筑波试探着问。佳一不说话,两只眼直视前方,恨不得喷出火来。筑波意会,闭嘴。直接开到松露餐厅去。他记得有一次佳一说过,喜欢吃日本菜,图个清淡。
他记在心里,哦,清淡,要清淡。好像初学者记单词,她特别愿意当他摸不透的字典。
到了松露,佳一进门先落座,筑波去付钱。水红、杏花红的长纱帘从天花板拉到地面,灯光打着,更显鲜亮。黑褐的柳木桌椅,红软的椅面,背后细竹帘挡开,一桌是一桌。互不打扰。每客桌台上,有个瓷白的屏风,上面用青花色烫着日本俳句。“养在瓶中,深山里弄来的木莲花,绽放了。”佳一喜欢这句。穿和服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奉上餐具。佳一喜欢这家日本餐厅。虽然她学的是韩语,但在无锡这座城,日语似乎更得人心。那种小心的、纤美的、精耕细作的讨巧。以前是觉得贵,自助,两百一十六一位。现在找到筑波,佳一乐得享受。他不缺这个钱。
筑波交钱回来了,洗了手,水淋淋的,就手拿桌上的餐巾纸擦。佳一轻恼:“就不能用烘手机烘一下,懒!”筑波憨笑。他没那习惯。小时候在江北老家,吃饭很少洗手,家里穷,没那么多讲究。后来他上了大学,进了太阳能公司,做到副总,再后来自己单干,发了财……可即使再西装革履,那股泥土气时不时还是会像一缕老魂,冷不丁,不知就从哪里散出来。
“去拿吧。”筑波说。
“你去。”佳一回,还是娇嗔。
筑波无奈地笑笑,起身去拿餐。几分钟后,满满的美食就摆在佳一面前。依次看过去:金丝牛蒡卷、美乃滋焗扇贝、三文鱼刺身、炸虾天罗妇、蜜汁鳗鱼、北极贝、黑松卷、松茸汤……全属佳一最爱。心里滴溜溜地喜,可嘴上,佳一还是说:“人家吃不惯芥末的呀。”哦,人家,人家,人家就是她。筑波连忙把三文鱼边的绿芥末挪到一边。筑波吃饭快,佳一恼,筑波吃饭吧嗒嘴,佳一又恼,公司的大领导,到了佳一这里,成了小学生。佳一喜欢这种感觉,恃宠而骄,有恃无恐,她要做公主。
“嗨,单先生,幸会幸会。”一句夹生的中文打断了佳一和筑波的午餐。
佳一刚抬头,筑波已经站起来,“哎呀,佐藤先生,好久不见啦。”
“没有好久,去年才见的不是吗?”这个叫佐藤的日本人,满脸俏皮的客气。
“一起坐一起坐……”筑波瞬间恢复了社交功能,变得伶牙俐齿。
“不坐不坐,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谈生意,您先吃,不打扰了。”佐藤笑着。
“佐藤先生真不给面子哦,生意做大了,就不理我们了啊。”
“哪里哪里,我听说单先生的生意才是风生水起呢。”
筑波哈哈大笑。
“不打扰了,告辞了”,佐藤扭身回去,刚走半步,又转头回来,诡异地笑着说:“单先生,您的女朋友可真漂亮呢,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们啊。”
筑波直拍日本人的肩膀。
佳一瞬间脸红。但心底一不小心,又袅袅升起一丝得意。他是她自信心的加油站。佳一愿意当筑波身边的花瓶,美丽的花瓶。她愿意让他的朋友都羡慕他。而她,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对他呼来喝去。桑葚、杨梅、车厘子,只要是她想吃的,筑波一定开车把最好(最大)的给她买来;时装、皮包、化妆品,只要佳一喜欢,只管拿筑波的卡划。有几次在百盛划到无钱,佳一立马毫不客气地给筑波打电话,嚷道:“还差五百块,怎么办怎么办啊。”筑波道:“好好好,别急,我去救你!”立刻带现金来结账。佳一心满意足了。英雄救美,王子救公主,放到现代,大抵也只能如此。
毫无疑问,“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开头”,曾轶可唱红《狮子座》的夏天,是妙佳一二十九年生命里最最斑斓的、紧锣密鼓的时光。吃的,买的,玩的,如梦似幻,绚烂多彩,想怎么来怎么来,她终于找到了被纵容的快乐——所有美丽女孩的特权。她不知道自己对筑波爱不爱,或许她爱的,也只是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有什么关系呢?她对自己说,我妙佳一就是要一个风光无限。
可夏天也许仅仅是个开始。很快,佳一的生日到了。三十岁生日。以前筑波不在的时候,对佳一来说,三十岁像定时炸弹、2012世界末日,也像一场实现张扬的恐怖袭击。二十五岁,佳一看到《老友记》里瑞秋为三十岁一大哭,她就准备好到时候大哭一场。可现在不了。筑波来了。佳一烦还是烦,怕还是怕——没有哪个女人不怕衰老,但这个怕里面,又有了些底气,一种庆幸。她巴不得把这种庆幸与全世界分享。
为此,她期待了一个月。不过,筑波还是轻松就超出了她的期待。几百平的托斯卡纳私人会所,筑波整个包下来。这档次,别说闺蜜们会尖叫,就连佳一推开门的一霎,也愣住了。三进的黄色拱形门,雕饰着七转八弯的纹路,阔朗的大厅,在灯光的晕染下,一派土黄色明亮。头厅右墙有装饰柜,里面摆着圆的方的瓷器,左面墙是书柜,里面摆着些外文书籍,还有个顽皮的墨西哥pinata,窝心的小玩意。地毯是仿波斯式的,短毛黑底红纹,踩上去软软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佳一进二厅。是个沙龙性质的装饰。触目的壁炉,烧着小火,栩栩如生的外国人像油画贴在墙上,当中一圈沙发,三人的,单人的,有的暗红黄蓝格子的,有的碎花面。沙发中间的茶几上一大捧香水百合插在大肚玻璃瓶,瓶脚是二十一克的生日蛋糕。一盏长脚灯立在沙发旁。灯罩上贴着一排萤光字:祝佳一生日快乐。
佳一感动得要哭了。她又往三厅走。姐妹淘轰得一下跳出来。吓得佳一往后一推,差点被地毯边绊倒。跟着是哄笑。“生日快乐!”各路朋友喊。这时候有服务员进来了,推着一车食物,说:“这是单先生点好的。”姐妹们发出羡慕的呼声。佳一觉得免面子足极了。又故意装低调说:“没什么啊,这没什么啊。”够那些以前看扁自己的同学、朋友眼红的了吧。佳一觉得自己这次真翻身了,她得到了心目中一个美女该得到的待遇。有不识相地小姑娘嚷:“姐夫呢姐夫呢。”可惜筑波不在,他这天飞北京。十二点,佳一切下蛋糕。朋友们都欢呼着,拉响礼花炮,然后是拆礼物,完了之后就是放音乐狂欢。灯光暗了,大家交头接耳,跳着,谈着,佳一立在一边,招呼着各路来客。她发现自己也有点喜欢筑波了。
筑波回来,已是两周后。佳一照旧装生气。筑波一阵哄,又送上大颗裸钻,佳一见了两眼放光,心满意足。佳一妈则到处跟邻居炫耀,说女婿来送的钻石,有多少多少克拉。跟明星手上的差不多。听得看门朱大妈直撇嘴。
周末,筑波提议开车去杭州玩。说是传只要在农历白娘子生日那天,在西湖断桥上来回走一遍,就会白头偕老。佳一听了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即就杀去西湖,往断桥上站一站。她简直要把自己想成赵雅芝了。(佳一特别喜欢赵雅芝在《新白娘子传奇》里的造型)两个人兴致都高,一路从无锡开到杭州城里,也不觉得累。佳一提议先去灵隐寺拜了拜,傍晚再转去西湖。天气已经有些小冷。筑波把车停在南山路附近。两人沿着山路往下走,西湖的夜色慢慢倾入他们眼中。西湖的妙处,在与它处在市中心,现代的灯火与古典的山水撞到一起,别具风味。
周围的山,山上的塔,都被红的绿的灯饰点缀,成片成片,硬是从大俗大艳中挤出一种风味来。筑波和佳一从断桥下来。走在西湖边上。沿岸的荷花枯了,歪歪倒倒立在水里默不作声。倒是现代化的水幕歌舞,吵吵嚷嚷吸引了许多人。佳一讨厌这些虚热闹,拽着筑波往回走,走了好一转,她发现倒是南山路清幽风雅。路越走越窄,西湖渐渐变成他们身后的黑影。一路葱茏,两旁的松树也怕冷,松针掉下来,细细地在的路面上铺一层,走在上面有点滑。空气中有种清新的松香,也混杂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看谁跑得过谁?”佳一兴致大发,小鹿一样跑在前面。筑波在后面追。像猎人。佳一跑到车旁,气喘吁吁,筑波离老远就遥控开了车门。佳一开门进了后座,哈哈大笑。
“这么好笑啊?”筑波跑上来问。佳一看着筑波,平平的一张脸,鼻梁不高,头发被风吹起,有些好笑。也只有这个人是她的吧。
佳一闭上眼,轻轻说:“kissme。”
隔了好几秒,佳一觉得唇上软软的,跟着一条小蛇朝她嘴里伸过来……筑波喘着粗气,上下其事,慌乱间,佳一圆睁双眼,拼命说不要不要。可惜根本吐不出字来。佳一觉得有一只手在下面拉扯……佳一一直说不要,又是哭,但谁要听她的呢,筑波有他自己的行事例程,根本没有要跟她商量的意思。小车成了床,摇摇晃晃,美丽的西湖夜,像一盘调错了色的颜料,怎么也画不出绚烂图画。
佳一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第一次,是在一辆车上发生的。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但那一切,确确实实发生了。
对她来说,更糟糕的是,那一夜的后遗症很快到来——佳一怀孕了。
活脱脱晴天霹雳!
佳一中了头彩,她只恨自己没穿个铁内裤。
女方的哭、闹,男方的赔礼、道歉,全然成了点缀,如何处理腹中胎儿,才是问题的关键。佳一脾气上来,说要坚决打掉,她妈赶紧护住,说:“生米煮成熟饭,你不跟了他,你以为还有人会要你吗?你是老姑娘了。”佳一听了,哭得三天不能见人。佳一心里憋屈,可这个亏找谁诉去?没错,她本来就打算嫁给他,她本来就打算跟他生孩子,可中间过程的骤然缩短,让佳一失望极了!简直就像香港三级片里的咸湿桥段!龌龊的,低俗的,拿不上台面!
还是佳一妈妈理智,事已至此,也不上什么里子面子,找个有钱的女婿到底不是什么坏事。索性推舟如水爽爽快快把女儿嫁出去。既然要结婚,亲家见面是免不了的,佳一妈打电话让筑波安排一下双亲见面的事。筑波一口答应。很快,筑波打电话来说定在年初二,他妈妈会来无锡找伯母见面。佳一妈满意,只是不住地劝女儿。佳一生气,但也只好任命,身体都照顾不过来——妊娠反应,整天懒懒的,还得躲着单位同事的耳目,免得被人笑话。
筑波来了好多次,佳一都说不见,圣诞节前夕,她妈陪他们一起去民政局打结婚证,佳一不能不见了。这天筑波穿得一身毛料西装,短打精神,头梳得齐齐的,一张脸温文尔雅。佳一妈扶着佳一,好像电视剧里的少奶奶似的,筑波一步一个赔小心。一路无话。到了地方几分钟就把正事办了。佳一妈笑呵呵地说好,她女婿立刻凑上来说:“妈,我们去看看房子,都弄好了,就在太湖边不远。”佳一妈头一回被女婿叫妈,喜得眉花眼笑,带着佳一一路南下,视察了女婿准备的婚房。佳一坐在沙发上,透过玻璃就能看到太湖。她妈不住地赞:“哎呦这里风景好的哇,啧啧,这家具,白色的哦,什么风格哦。”筑波忙答:“请一个朋友做的,丹麦款的。”她妈道:“哦呦呦,丹麦的哦,不错不错,这里冬天冷不冷哦。”筑波踩踩地板道:“有地热的哦。”她妈又问:“这房子几个房间哦。”筑波嘴甜:“不少呢,有一间特地留给妈的。”她妈又惊又喜:“哎呀呀……”佳一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假扮公主的妓女。
转眼就是农历年。佳一肚子已经稍稍有点鼓。初二那天,两家老人准点在小两口太湖边的房子见面。筑波妈一身皮草,阔阔气气,但还是掩不住乡气底子,粗粗的手,红黑的脸皮,彰显着那个家似乎狠苦过一段。倒是佳一妈,一身素色羽绒,但个橙红手套,大皮靴子的,利利落落。
“哎呀呀老姐姐,早都想见你了。”佳一妈一口无锡腔。
“什嘛?”筑波妈有些听不懂。转头问她儿子,筑波只好用江北土话翻译一遍。
他妈当即喜眉善目。
“要见要见。”也是土话。
佳一只好用无锡话翻过来。
佳一妈见沟通困难。变攘筑波,意思让他问:“亲家母怎么一个人来的啊?”
筑波如实翻译。他妈道:“哦,离了,早离了。”又问:“那亲家公呢?”
佳一妈像对个外国人说话似的,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去世不少年了。”
筑波妈这下听懂了,仿佛猜谜猜中了样高兴。也撇着普通话,说:“一个人过,挺好。”
“挺好挺好。”
两人独居的女人因为共同的生活状态,迅速打成一片。也不管什么语言通不通,哪怕是鸡同鸭讲,只要存心往一个地方沟通,总能联到一块去。再加上筑波插在中间做翻译。亲家沟通起来更是零障碍。
佳一看着两头凑着“翻译”的筑波,忽然觉得那情景有些好笑。心中那股子怨气,渐渐化开了。筑波叫了凤凰阁的菜来家里。属于高级定制。四个人吃得乐乐呵呵,吃完两妈亲得跟老姊妹似的,非嚷嚷着去百货大楼逛逛,扫扫年货。
筑波开着车,佳一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后座两个妈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一直等到她们下了车,进了百货大楼,佳一才得稍许清净。
“带你去个地方。”筑波说。
“不去,我要回家!”佳一没好气,她还是有些恨他。
筑波不说话,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往回开。佳一见路不对,歇斯底里大喊:“单筑波!你给我停下!”筑波不理,还是开。佳一两手拼命打筑波的头。筑波单手控制住佳一两臂,大声吼:“小心孩子!”佳一愣住了。旋即嘶喊:“单筑波,你个强奸犯!”又是一阵疯打,筑波也不还手,由她打。直到打累了,佳一才呜呜哭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经是夫妻。
车开到五爱广场,筑波拐了几个弯,进到一个老弄里。又开了一阵,才停下来。“你搞什么东西?”佳一保持警惕。筑波不说话,只拉着佳上楼。佳一没办法,只好跟他走——她早见识了他的固执。
604号房间的门旧旧的。筑波敲门,佳一躲在他身后。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微微有点胖。她见了筑波佳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说:“来了啊。”
屋子装修得不错。木地板,淡黄色的墙裙,仿欧吊顶。不过,看得出来有年头了。佳一闻到一股酸腐味。忍不住想吐。筑波扶住佳一,说忍着点。
中年妇女领着他们来到卧室。高高矮矮几个人围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干瘪的人,蜡黄的脸,眼窝深陷,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爸。”筑波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从喉咙里发出一丝短气,算作回应。
“这是你儿媳妇。”筑波又说。所有人都调转目光到佳一身上。佳一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筑波他爸的脸上的肉晃了一下。也许是笑。
“爸,你快抱孙子了。”筑波几乎要掉下泪。
中年妇女掌不住大哭起来。旁边的人都跟着流泪。佳一也有些悲伤,刚刚的旧泪痕还在,现在又添上新的泪。她猛然体会到生命的悲哀。
筑波没有再说什么,拉着佳一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中年妇女从卧室出来说:“要不,你们先回去,对孩子不好。”
筑波站起来,掏出一沓钱塞给中年妇女:“阿姨,这些钱你先用。”
中年妇女忍不住又哭了:“说筑波啊,你能结婚冲喜,我们都感激在心里,以后你跟媳妇好好过。”
佳一远远坐在沙发上,隐约听到“冲喜”二字,脑袋一嗡。她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拎起包就朝外走。可是,她又能走到哪去呢?
筑波他爸死在两周后。
家里有丧事,不好大摆酒席。筑波和佳一就没叫亲戚没有吃酒,只各家通知了一下。说以后会补办。出了年,佳一便辞了职,专心在家保胎——婚酒都没来得及摆,肚子就鼓得跟皮球似的,终究难看。更何况,这是死任务。婆婆的盯得紧。
站在自家飘窗边,眼望着不远处茫茫渺渺的太湖,佳一的心说不上什么滋味。黄梅天,无锡又开始下雨。淅沥沥,像一张大网罩住整座城。起风了,太湖的水面一波一荡,隐隐约约看见有只三桅船,跟着浪一起一伏,渐渐靠岸。
身后电视机里,韩剧疯狂上演,且歌且泣。佳一转过身,盯住电视里那一对俊男靓女,只见那男主角半哭着,跪在地上,四周满是黄叶,夕阳斜照,梦幻得不像人间。他捧住女主角涕泪纵横的脸,颤抖地着说:?????(我爱你)。
佳一心里咯噔一下。她慌忙举起遥控,胡乱转到英语频道——洋味十足亚洲主播在播英语新闻。
她宁愿听那些不相干的。
她要躲开脑子里那些七窜八跳的念头。
可全没用!
她已经记不起筑波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爱你。
佳一忽然哭了。
或许他从未说过。
他还欠她一个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