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成来上海了。在高职混了二年,开始出来工作。他学的也是会计。家欢给光明打电话,托他照顾几天,等工作落实了,就住公司宿舍。成成在光明寝室挤挤。难得聚在一起,光明把洋洋也叫了来。弟兄三个在学校门口小饭店搓一顿。
“准备去哪?”洋洋问。他胖多了。在超市做,工作应酬多。
“还在等消息。”
“投了简历过来的?还是来了现找?”
“托了熟人。”成成说。
“你在上海还有熟人?”洋洋直接问。光明拍了他一下。成成倒不隐瞒,“是我妈的一个同学,就是刘妈的二儿子,秋林叔叔。”
光明一听,心里有数,他也听家文说过秋林和四姨家欢的故事。再说下去,恐怕踩雷,他换了个话题道:“考注会了么?”
成成说还没考。“大表哥不也在上海?”他问。
“来了没人见到过。”洋洋嘴快。
“是在上海,做什么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不知道。”光明详细解释。洋洋感叹,“慢慢爬吧。”
三个人又谈起枫枫。成成知道的详细点,说他在矿务局系统工作,现在经常上夜班。
“你见过他?”光明问。
“也好久没见了。”成成道,“躲着不见人。”
“长疤瘌了?”
成成说:“听我妈说,好像因为经常上夜班,头发掉了不少。”
光明和洋洋对看一眼。无言。枫枫小时候可是要当明星的人。如今没了头发,那么绝望痛苦,可想而知。
“他还说来上海看我。”光明补充。
“什么时候来?”洋洋问。
“说来的时候一定要穿最时髦的一套衣服。”光明笑说,“因为觉得到上海必须很时髦。”三个人都笑了。
最后谈到二表哥小冬。光明知道点情况,一个是事业发展,据说当了所里的办公室主任,再一个是生活进展,他准备结婚。只不过,光明只说了前半段,后半段他留着没讲。因为他去看大姨的时候,家丽的意思是,小冬结婚,只请家文一家,从简。其余的,不找麻烦。
在家丽看来,大儿媳进门,她没有把好关。事实证明,失败了。这二儿媳,万不能再不仔细。选了一大圈,托人介绍、相亲,有的看不上他,有的他看不上,家丽一直给儿子灌输一个观点:找老婆,不用太漂亮的,但得知书达理,能勤俭持家。终于缘份到了,碰到一个。硕士研究生毕业,在理工大学教书,本地人,就是长相一般。人家也选,搬到时候了,不等再等,图小冬工作不错,长相端正。家丽见了人,立刻敲定。就她吧。婚姻就那么回事,缺啥补啥,各取所需。
“我看王梦不错。”家丽对建国说。
“别你看不错,得你儿子看不错才行。”建国杠她一句。
“废话!他要觉得不行,能往家带吗?”家丽越老脾气越大。
“就是皮子黑了点。”建国说。
“又不跟你过,你还管皮黑皮白。”家丽啐他。
“怕影响后代。”
“行了,就她吧。田家庵找遍了,也没几个能对上眼的,”家丽喟叹,“美丑其次,只要能安安泰泰过日子。”
既然定下来,结婚的房子是个问题。
建国和家丽原本的意思是,跟儿子媳妇住一起,肯定有矛盾,所还是分开,小两口单住。那就涉及到买房的问题。
一把掏。家里没那多钱。建国和家丽商量,打算把香港街的大房子卖了,用这个钱,再买两套小点的。一套给小冬和王梦。一套老两口养老住。一楼潮,对关节不好,建国也想往高层搬搬。
谁知小冬不干。理由是,家里的钱都被小年霍霍掉了,香港街的房子,是他仅剩的可以继承的“祖产”,再卖掉,太不划算。死活不让卖。建国和家丽只好就范,改变方案:香港街的房子不卖,还是老两口住着,再买一套新房——贷款买,给小冬和王梦结婚用。房贷从建国月月工资里扣。减轻小冬的负担。
淮南房子多,很快看中一套现房,精装修,拎包入住。一桩大事落地,开始准备婚礼。这日,家丽叫家文一起来看新房。
姊妹俩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看得到淮河。灰绿色的长带子。
家丽说:“小冬结婚,娘家这边到时候就你受累,陪着去接新娘。”家文问:“不请她们了。”
“没下帖子。”家丽说,“现在家里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冬结婚不让她们破费,将来,也都别来找我。”
大姐主意已定。家文不好再劝,又细问了问安排。谈到美心。家丽说:“她现在都糊涂了。”
家文说:“一辈子就那样人,什么时候不糊涂。”
“前个遇到老门邻,”家丽手扶着栏杆,“说人家问她,你现在跟谁住啊?她来一句,跟老奶奶。”
“老奶奶?”
“阿奶。”
“都走了多少年了。”
“可不,还说跟老奶奶住,我看她最后也是跟刘妈一样,痴呆。”
“这老六也是,就甩手了。”
家丽道:“搞不好,老妈子(妈,土语:第三声)月月工资都是老六攥着,顶多分给她一点零花。”
家文也是叹气。
谈完这,姊妹俩一时无话。说什么呢。家弄成这个样子。家丽有领着家文在屋里转转。家丽感叹,“本来说是买两个小套,小冬不干。”
“这孩子。”
“现在月月他爸还得还贷款。”
“还多少年?”
家丽说二十年。家文在心里算算日子,不由得一惊,二十年,姐夫都多大了?七老八十还在还贷。真叫蜡炬成灰泪始干。
家丽劝家文,“你有机会,也弄套小的,老了打扫卫生方便,再一个,也得有个自己的窝。”家文深表同意。
家丽叹息,“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家文想问问小年的情况,但刚问一句,家丽就挡了回来。她便不再多问。
都准备好。小冬结婚结得快。果真是家文送亲。一鼓作气弄下来,请个酒席,作罢。老五听到不愿意,非要何其庆来送礼,又要免费给贴墙纸。家丽好说歹说,才拒绝掉。
家喜肚子起来了,得到外甥结婚的消息,对宏宇说:“有钱结婚,说还买了房,我那五万就是不肯还。”
宏宇只能劝她,“别想了,就当买个教训。”
“这教训也太惨重了点。”家喜扶着肚子,不自在,“那人又来问方子了,妈死活不肯吐出来。”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对孩子不好。”宏宇顾全大局。
“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孩子,你不看看你老婆受了多少气。”
宏宇嘀咕,“谁敢给你气受。”
家喜深吸一口气,“不行,这事没完,这钱得要。”
“吃点叶酸。”宏宇端水端药。
“不吃,没心情。”
“你得补,不能缺。”
“我缺钱!”家喜大声。小曼从屋里走出来,“妈你能不能控制控制你自己,小心生的是妹妹。”
“你这丫头!”家喜气得丢一只靠枕过去。
家喜搬走后,刘美心一个人住。女儿们不上门。偶尔只有秋芳带着不认人的刘妈来坐坐,或者就是丽侠来送点面包给她。在路上有人问她,现在跟谁住呀,她着就说,跟老奶奶住。谁都知道老太太死了有年头。因此都说,美心估计也离老年痴呆不远。
家里的电视一天开到晚。美心怕没有声音。太静。她养了一只猫。取名:双喜。可她老打它,猫气得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美心还是一个人。
晚上最难熬。老年人睡眠短,睡得晚,醒得早,醒来屋子里空荡荡的。美心好不适应。她只好把常胜的遗像请到卧室,陪着她。稍微能好睡些。美心还学会念经。是丽侠给她的几本经文,从大河北的乡村土庙里弄来的,也有上窑观音洞舍的经。譬如《心经》《大悲咒》《地藏菩萨本愿经》等。美心念着念着,大脑缺氧,昏昏欲睡,也便就势躺下睡倒,一夜到亮。
这日,美心刚念了三遍《大悲咒》,感觉困倦,就要躺下,晒台那屋当啷一声响。玻璃碎了。美心连忙去看。三五个老几站在前院墙外,吊儿郎当。美心披着衣服,喝问:“谁?!”
墙外的人也不示弱,“该交的东西交出来!大家好过!”
美心骂,“交你到小东门!哪来的野狗!”
人轰一下散了。美心自去休息,到了半夜,又有人敲前门。美心吓得滚下床来。“谁?!”她不敢开门。拉下灯绳,客厅亮堂堂的。门外窸窸窣窣。“是人是鬼?!”美心手里抓着个擀面杖。
慢慢地,门缝里伸进来个薄信封。
美心下意识地用擀面杖敲那信封。信封不动。过了好一会,她才慌乱地拾起信封,打开,里头一张纸。上书:八宝酱菜方子写在纸上,放置于门口收信箱内,即不打扰。否则,后果自负。
美心猛然明白,可能是家喜作祟。
美心瘫坐在藤椅上。那是老太太的遗物。何家喜对她,这是要敲骨吸髓,榨干耗尽,美心想哭,却没有眼泪。怪谁呢。这朵毒蘑菇,也是自己亲手培育。
不!不能让他们如愿!美心硬顶,方子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她也回忆不起来。不给!坚决不给!
谁知第二天晚间,美心念完十遍《心经》刚躺下,院子里却突然一阵鞭炮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