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丽微微一怔,神色间有些错愕。但抵到眼跟前,立刻说不借又不大好意思,她只好调整情绪,拿起笔,在上面写:
今何家丽借何家艺、欧阳宝夫妇两仟元整,保证十月一日前归还。何家丽。九月二日。
欧阳连忙阻止,“不用不用,大姐,不用写借条,这像什么样子。”
家艺不做声。冷眼看。
家丽懂礼地,“欧阳,你听我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写个借条,明白点,钱的事不能马虎,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笑也强打的。
家艺没说什么,两臂抱着,悠悠地。
三个人又寒暄几句,家丽便告辞。人刚走,欧阳宝就跟家艺发火,“你这是干吗,就这么点钱,写什么借条,伤感情。”
家艺一句话把他冲老远,“她们不让你我结婚的时候就不伤感情了?借钱写个借条怎么了?还没算利息呢!”
欧阳有点蒙。
廖姐拎着无花果进门。家艺觑了一眼,“卖了钱拿回来分分,别都吞了。”廖姐羞得一脸红。
走出家艺家门前小巷,何家丽满脸阴云密布,她的心有点痛。是,道理上说得通,借钱写个借条。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不,就算是过去,写借条也是应该的。可这个要求从家艺嘴里提出来,家丽有些措手不及。那可是她亲妹妹!
储蓄所窗口前,营业员提醒家丽,“你这个还有一个月到期,现在取损失不小,确定要取吗?”
“取出来。”家丽下定决心。
晚上到家,建国问钱拿到没有。
“明天去学校交,我去吧。”家丽很坚定。第二天,何家丽果然带着小冬和钱,按时去龙湖中学交了赞助费。再过三天小年就要走。美心要在家里给大外孙摆一桌。家丽嫌太兴师动众,不让妈妈多叫人,就一家四口连带美心和老太太凑在一起吃个了饭。
老太太向来最喜欢小年,如今要去参军,她感叹,“真快,这都成人了。”
家丽说:“快。我都老了。”对老太太,“阿奶,你没怎么变。”
老太太永远是老太太。在旁人看来,她永远是个老者。只有她自己清楚时间在其身上的作用力。“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小年回来。”
美心连忙,“怎么等不到,小年结婚生孩子都能看到,就在眼面前的事了。”建国跟着说:“不得了,要见五代人了。”
美心笑说:“那是五代同堂,不叫见五代人,老太太上面见三代,下面见三代,已经见了五代人了。”
老太太咯咯笑,嘴张着,牙没有了,格外慈祥,“成老妖怪了。”
小冬要跟建国下军棋。小年站在院子里,要去参军了,原来没感觉,但顶到眼跟前,心里却有些说不清楚的滋味。他走到汤家门口。汤小芳现在住这。小芳出来倒水。隔着院子的镂空墙砖。她看到了他。两个人站在黑暗中,都不说话,也不动。微弱的月光剪出人影,好让他们能够确认彼此的存在。
“我明天走。”小年声音不大。
汤小芳没回答。还是站着。两个人遥遥相对。小芳忽然走近,从脖子取下一个东西,放在镂空墙砖上。
“小年!”是家丽在喊。小年回头应了一声,再望向汤家小院,汤小芳已经不知去向。他连忙走到墙边,摸到小芳放的东西。是个玉观音。家丽又叫他。他连忙转身回何家小院。
“你去送个东西。”家丽拿着个信封。
“什么东西?”小年问。
家丽递给他,“别打开,也别问,现在就去送到你三姨家,当着你三姨夫的面交给三姨,就说用好了,还她的。然后问她要个小纸条,听到没有。”
小年不知其中深意。但既然是妈妈交给的任务,那便立刻去办。脚下步子急,一会到了。家艺和欧阳都在家。这个点小年来他们有些意外。
小年把信封递过去,“我妈说用好了,还回来的。”
家艺接过去,两个手指挑开信封口瞄了一眼。
“你妈还说什么了?”家艺问。她大概明白大姐的心路历程。老大从来不服输。硬撑都要撑。
“让三姨把小纸条给我。”小年面无表情。
家艺让廖姐把铁盒子拿来,取出纸条,交给小年。小年没多看,揣在口袋里。家艺叮嘱,“别丢了。”小年说不会。
家艺又问:“什么时候走?”指参军。
“明天上午。”
“那么快。”家艺说,“也没见你妈提,真是外道了。”欧阳说:“到那边有什么困难,打三姨夫电话。”说着,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抄给小年。家艺笑着,又把小年递过来的那信封塞回给他,“明天就走了,这就算三姨给你的一点践行礼。”
小年忙说不要。
“收着!”家艺强塞。小年只好收下了。不多做,就此告辞。一路赶回家,把钱又给回家丽。家丽奇怪,“不是让你给三姨三姨夫么?”
“给了,她也收了。”小年说。
“那怎么又拿回来了?”家丽问,“条儿呢?”
小年又把借条递给家丽。家丽看了看,当场撕了。
小年说:“三姨说了,这是给我的践行礼,让我交给你。”
一瞬间,家丽百感交集。这个老三,给她下马威,又要强撑面子。她在乎的不是钱,而是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家艺追求的是一种感觉。再还回去似乎不太适合,家丽只好暂且收了款,打算等下个月枫枫过生日再补回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她何家丽不是占便宜的人。
家艺家。欧阳不懂他老婆的作为,“你这是何苦,一点钱,来来去去的。”家艺喝道:“你懂什么?人活着有个东西必须有。”
欧阳嘀咕,“钱。”
“错!”家艺哼了一下,“是面子。人要脸树要皮,我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何家艺不是把钱看那么重,但现在既然钱在我手里,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我的世界,我才是老大。”
方涛的伤好得差不多,家欢帮他张罗了一份事做。开出租。
这在淮南田家庵,还算个时兴活儿。
谁知方涛并不情愿接受,他虎着脸,不说话。
家欢说:“我这定金都交了,还是找宏宇托了人,都排着队拿车,说干这行可赚钱了。”
方涛还是闷头。看自己的书,梁羽生武侠小说。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家欢的气又来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爷俩都这德行。成成写错字,她教训他,他也来个跟他爸一模一样。无声抵抗。但何家欢的原则却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因此家庭氛围总是很紧张。
方涛还是不说话。
家欢走过去夺了他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一摔,“你存心跟我过去不是不是?”
“我是拉货的,不是拉人的。”方涛终于说话。
家欢哭笑不得,脸色一连好几变,“拉货跟拉人有什么区别你告诉我,你就把人当成货不就得了!你就当拉了头猪,到地方你就放下来,猪立刻就给你钱,这种好事哪儿找?!”
方涛钝钝地,“我只伺候货,不伺候人。”
家欢无法理解地,“你当你是大爷?还不伺候人,我告诉你方涛,只要出了社会,就没有不伺候人的,你以为你老婆在外头是享福呢,别看我现在升副主任了,对内我要伺候主任、行长,对外我要伺候客户,哪里不是伺候?哦,你当大爷,人家就给你钱了?方涛,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在这里当得了孙子,在别的地方,你才有可能当大爷,清醒点。”
成成从厨房里往外端菜。
七点,准时开饭。这也是方家的规矩。
“我考虑考虑。”方涛说。
成成端了好几趟,还有菜出来。一会,小圆桌上满满的,各色菜式。家欢不解,“今天怎么做这么多?”
成成这回没藏着,代他爸说:“爸说多做几个,因为要庆祝妈妈升官。”
家欢的心一下被击中了。她升副主任,他为她高兴,做了一桌子菜,她却一回来就逼他开出租。似乎反差有点大。
家欢有些不好意思,她坐到桌子前,拾起筷子。
成成提醒她,“妈,你得洗手。”
“干净的。”家欢强词夺理。
“点了一天臭钱。”方涛说。带点讽刺。家欢立刻抬杠,“方涛,我是信托公司的副主任,负责收放款审批,不是银行的柜台小姐。”方涛没说话,夹了一只虾到她碗里,“吃吧,我再想想。”
家欢说:“你有空跟闫宏宇交流交流。”
方涛点了点头。
产房外,王怀敏和闫宏宇焦灼地走来走去。
王怀敏批儿子,“你别乱晃,看得我心烦。”
闫宏宇嗔道:“妈!还不是怪你,没事给阿喜吃什么老鳖汤,那是会掉胎的你不知道吗?”王怀敏反批他,“你懂什么,你生个几个孩子?我生你们四个的时候,老鳖汤经常吃,生下来哪不胖乎乎的,跟你妈大呼小叫什么?!你老婆也是我帮你找的。”
宏宇不耐烦,“我不跟你废话。”
美心和家丽赶到,满脸焦急。美心最心疼老小,“上个礼拜还好好的,小宇,怎么回事?”闫宏宇看他妈,王怀敏挤眉弄眼不让他说实情。闫宏宇只好说:“有点动了胎气。”
美心抓住家丽的手,嘀咕,“老六本来身子就弱……”家丽一个劲儿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妇产科手术室出来个医生,解开口罩,问:“谁是病人家属,产妇现在难产并有出血状况,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美心喊。
“保孩子!”王怀敏没控制住自己。
“都保!”闫宏宇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