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几乎没怎么睡。陈老太太躺在里屋,一会拉,一会吐,直到天亮才稍微眯一会。卫国和家文累得眼睛肿。难得地,第二天一早,老太太精神却不错。能说能讲,斜靠在床上。
春华第一个到。她隐约觉得不妙,便没带小忆过来。丫头胆子小。卫国和家文大概说了昨晚的情况。春华问:“人都通知了吧。”卫国说能打电话通知的都打了电话,孙黎明那边是让人带话,现在也没时间亲自过去。
“娘还吃东西么?”
“没怎么吃。”
春华有些担心,过一会,春荣也到了。敏子、智子、惠子也来了。敏子还带着她新交的男朋友。一个绩溪人。
春荣进去问陈老太太安。出来就说:“娘精神头特别好,褶子都撑开了,怕是回光返照。”春华道:“别胡说,估计是真见好了。”到了快中午,克思来了。光彩发烧,陶先生带她去医院,没赶过来。没多会,孙黎明率大康小健并两个儿媳妇小君小云来了。
中午吃饭好好的。欢声笑语。有了轮椅,陈老太太也就在桌边坐了会,稻草人似的。坐一会,卫国怕她累,又扶回床上躺下。半下午,陈老太太叫人。先叫的卫国。卫国家文并光明春荣春华都挤着进去。陈老太太只让卫国留下。其余人出去。众人遵命。
卫国握着他娘的手。
陈老太太气息微弱,但吐字还算清晰,“卫国,以后多想想自己,别老替别人想替别人做,要有防人之心。”
卫国道:“娘,干吗说这个。”
陈老太太继续,“人都是要死的,但你还有责任,光明你要培养好,才能对得起祖宗。”卫国忙说娘我知道,你歇会。陈老太太道:“你娘我没读过多少书,只是在寿县私塾里认过几个字,你就记住一个防字。”
“记住了。”卫国说。老太太又叫家文进来。
卫国出,家文进。仍旧坐在床边。家文说:“妈,少说两句,养养精神。”陈老太太不论,强撑着,“家文,我们婆媳一场,从来没吵过没闹过,我看重你。但是我在我不在,这个家大不一样。卫国心态太善,难免失了立场决断被人蒙蔽,光明你们要养好,如果有一天,卫国担不了,你得担,你记住这个担字。”
家文表示谨记。
轮到春荣了。也坐在床边。她帮老太太掖掖被子。
陈老太太道:“荣子,娘对你关心不够,也是因为放心,以后,家里的事,你多操点心。”春荣忙说是。老太太又道:“虽然你嫁出去了,但不要什么事都由着小鲍。”春荣立即说不会的。
老太太笑笑,“以后你那三个丫头,估计也就智子能指望的上。娘送你一个字,明,是非你要明。”
春荣心领神会,出去了。
再春华进。陈老太太对她,“华子,以后这个家上下左右,还得靠你胡撸在一块,但是你得有立场,不能这边好那边也好。你们还年轻,眼光放长远一点。你记住一个字:定。”
克思在外头有些不高兴。底下几个都被叫进去了,他做老大的,反倒轮后。他沉着脸,春华出来了,“大哥,娘叫你。”
克思连忙进去。陈老太太说:“春贵,你是大知识分子,为娘教不了你什么。你就记住一个字,公。你是老大,要有公心,别什么都听你老婆的。”克思连忙说:“小陶带光彩看病去了。”陈老太太不再多说,闭上眼睛,叫孙黎明并大康小健一同进。
黎明进来就喊:“娘,你休息休息。”
陈老太太却道:“大康,小健,你爹不容易,你们要孝顺。”说完,又叫光明进来。小光明一个人进去了。陈老太太在家躺了几年,她不再是曾经那个能抱他带他玩的奶奶。光明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肯起床。陈老太太悄声,几乎没什么气息,“光明,你过来。”光明走过去,站在床边,他的身高仅仅超过床沿。
陈老太太说:“给奶奶背一首诗。”
光明朗声念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几个大人在外屋听到念诗声,深以为罕。
鲍敏子着急,怎么都叫进去走了一轮,姥姥偏没叫她。她要进去。春荣喝道:“老实点!你姥姥没叫你,你就在外头待着。”
敏子争强好胜惯了,偏要硬闯。卫国向来心疼这个大外甥女,便对春荣道:“悄么声息进去也行。”
敏子得意,“妈,听到了吧,小舅让进。”
没办法,只好让她悄悄进去。
敏子闪进屋。台灯亮着,屋内昏沉。光明站在床头,对着床上的奶奶,不说话。见敏子来,光明转头看她,眨眨眼。
“姥?”敏子叫了一声。没人回应。靠近了,再叫:“姥?”老太太像睡着了。敏子把手指在老太太鼻子下一比,随即大叫一声:“妈!舅!姨!”
众人哗啦啦进门。
呆立。春荣上前,比了比鼻息,摇摇头。
春华率先大哭起来,“我的娘啊!我的苦命娘!我的亲娘!……”
哭声此起彼伏。
陈老太太仙去了。
办丧事是个力气活,要周全周到,卫国是大孝子,和大康小健一起忙,选墓地,入葬,办事,每一处都周周全全的。一个年下没过好。美心和老太太并在家的几个小字辈都去了陈老太太最后一面。美心原本怕老太太感怀,不让她去,可老太太偏去。
“有什么怕的,先走后走都是走,尽人事听天命。”老太太豁达。
等过了五七。卫国才真正开始悲伤。想起为娘一世辛劳,到老刚能享点福,却遭此大不幸。他心酸。上班下班,情绪都很低落。这日,家文打算鼓励鼓励卫国,道:“娘那天跟你说什么了。”
卫国道:“交代了几句。”
家文说:“娘送了我一个字。”
卫国好奇,“也送了我一个。”
“先说你的。”
卫国说:“娘送了我一个防字。防止的防。”
家文顺着他说:“那你就应该听娘的。”
“什么意思?”
“防,防止,就是让你有度,防止过度悲伤,防止一切过分的东西。”
卫国被家文的解释逗乐,“娘的意思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说你的字。”
“担,承担的担。”家文说。
“让你承担?”卫国不理解其中意思。
家文留着半句没说,只说:“我们的责任还很重。”
卫国道:“慢慢来吧。”
整个上半年,大多数人似乎都活在沉郁中。直到汉城奥运会开幕,生活似乎才开始有点活气。
家欢毕业了,她考虑再三,还是听进去家丽的建议,回淮南,进区信托公司。连领导总共三个人,暂时以区财政局作营业场所。主要工作任务:吸纳存款,发放贷款。信托公司刚成立没有员工宿舍,更谈不上分房子。
何家欢暂时住家里。张秋林和孟丽莎还有一年才毕业,家欢住家里,也不至于跟秋林打照面。家丽来安抚一番,家欢便努力投身工作,暂时忘记苦恼。
家欢一个人住一间屋,小玲和家喜住一间。就那家欢还不满意,说小玲吵着她了。小玲依旧痴迷霹雳舞,还去市里比赛。
这日,家欢下班回来,刘妈正抱着猫,赫兹,站在院子里跟美心说话。“你都不知道,那个卖炒货的,居然发财了。”刘妈兴奋。美心道:“卖瓜子花生能发财,那老三的公公早发财了。”
刘妈劝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鼓励个人奋斗。”
家欢经过。刘妈主动跟她打招呼。自家欢进入信托公司工作,刘妈便高看她一眼。家欢哦了一下,爱理不理,进屋了。
刘妈也觉察出不对,问美心,“家欢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什么意见?”
刘妈比划着,“她一见了我,那脸色立刻晴转多云。”
美心无可奈何地,“不至于,她就那样,驴脸,挂拉!还弄两个酒瓶底子。”
刘妈煞有介事:“女大不中留。”
美心立即,“你说对了,她刘妈,你也帮忙留意留意。”
刘妈道:“一定的,老四不难找,这么大一个女才子。”
美心犯难,“就女才子才麻烦呢,她是大专,总得找个本科才能压得住她吧,这去哪找?再说老四又那个样子……”没法往下说,美心叹气。
“我留心我留心……”是安慰的口气。
两个人只顾着说话。后头伸出一只手,“让让。”家欢冷冷地。
美心和刘妈连忙让开。家欢拎出开水瓶,把瓶盖往厨桌上一卡,倒水,端走。一言不发。
刘妈打了个摆子,“哎呦,大冰山。”
市少年宫,业余霹雳舞大赛,主持人报幕,“有请摇滚青年马达、凯丽!”斜刺里,小玲和振民,也就是主持人口中的马达和凯丽上台了,“擦玻璃”、“太空步”伴着迪斯科舞曲,这对璧人一通狂舞,引得满堂喝彩。
比赛完毕,经投票,马达和凯丽获得二等奖。
然后是庆祝。马达和凯丽的朋友弄来了红酒,在龙湖公园又玩到半夜。夜里一点,小玲才到家。家欢起夜,碰到她。
“才回来?疯什么呢。”
小玲没理她,到水池边卸妆。
家欢自认是姐,有权利教训老五,“刘小玲我跟你说话呢,聋了?”
小玲依旧对着镜子忙,“叫我凯丽。”迅速卸完妆,小玲回自己屋。家欢冲着她背影,“死丫头!还玩洋的了。”
刘妈还真帮忙,没几日,果然张罗了几个未婚男青年。拿照片过来。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比得远远的,瞧了瞧,说:“看上去还行,都什么条件。”刘妈依次说了,基本都是工人,在各个工厂上班。美心说:“工人也好,但还得家欢喜欢才行。”
刘妈藏着话没说。她认为家欢这样的,不应该再挑。
老太太道:“是不是太急了点?这才刚参加工作。”
美心忧愁地,“妈,你当老四还年轻?虚岁都二十五了。”
老太太说:“那给老四看看,她前头几个姐姐都是自谈,到她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保险点。”
当晚,家欢到家。美心便把几张男士小照送到她眼跟前,笑着说:“这些人你看看。”
“什么意思?”家欢警觉。
“你看看。”
家欢接在手里,扫了一眼,没一个比张秋林顺眼的,“我不看。”她递回给美心。
“看看又不妨事。”美心重新把照片塞到四女儿手里。
家欢接了,当即撕得粉碎,“我不需要!”
美心盖不住火,“这丫头!……”
家欢撂狠话,“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跟奶奶过。”
老太太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奶奶也不能陪你一辈子。”
家欢执拗,“那,那就让院子里的鸡陪我过!”
美心恨,“你就是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