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心真去拿。跟着到锅屋,故意惊诧,“她汤嫂,你这怎么清锅冷灶的,不做饭啊,秋芳呢,不坐月子。”
“坐,在家里坐几天,到她妈那坐几天,秋芳是香棒棒,婆家娘家都抢。”汤婆子早有思想准备,滴水不漏。
美心一拍手,道:“这样就对了!新社会,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男女都一样,不像以前了,所以啊,生了儿子也没什么可骄傲的,生了女儿也没什么可气馁的,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至此,汤婆子全然了解了美心的来意,伺机反击,“一样!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生孙子生孙女,还不是都姓汤?”
美心立刻申辩,“我们外孙子,照样姓何。”
“跟老何姓?”
“对。”
“外孙子成亲孙子了?”
“可不就是亲孙子。”
汤婆子半笑半讽,“你们家可真会做新闻,以前是六个丫头耸人听闻,现在是外孙子跟妈姓笑掉大牙。”
“怎么就笑掉大牙了?”
汤婆子纠正,“用词不当,我文化不高,用词不当。”
两个人正说着,小玲跟振民在院门口一阵疯跑。美心看着生气,“老五!疯什么?!家去!”
汤婆子的讥讽当然没搅乱美心的好兴致。小年满月,她便经常抱着大外孙出门晃荡。人越多越好,比如淮滨大戏院门口。还勒令几个小的,小玲、家喜跟着,一副太后抱皇子出行图。
老太太提醒:“天冷,小心别冻着孩子。”
美心不顾,“有小包被呢。”街上有熟人遇到了,忍不住多问,美心便细细解释,她享受这个过程。重复多次,大抵内容是:
熟人问:“呦,这谁啊?小刘,又生啦?这回是小子了吧。”
美心半娇半嗔:“还生呢,生一辈子?开什么玩笑,我都官升一级做奶奶啦。”
熟人奉承:“哎呦喂!你做奶奶,谁信啊,这太年轻了这……我看看我看看……你们家老大生的?哎呦,真俊!这大眼,还是个儿子,有福啊小刘!闺女的福能享到,以后还能继续享大孙子的福。”美心多半客气着,笑逐颜开,享受这奉承。多少年了,她一直压抑着。是家丽帮她出了这口气。
小玲和家喜跟在后头。小玲不长心,听见跟没听见一样,只要美心不短她吃的,少她穿的,给她玩的。她才不会放在心上。有时候她还叫错,叫小年:弟弟。美心听了,喝止,“顺嘴扯!”小玲眨巴眼,不晓得自己错在哪。
“这不是弟弟!”
“哦。”小玲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差心眼!”美心只能教育,拎到一旁,开小灶,和老五刘小玲一对一,“辈分,辈分懂不懂?”
小玲似懂非懂,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是谁?”美心指指自己。
“刘美心。”小玲给官方答案。
美心着急,恨不得跺脚,“不是问我的名字,是问人与人的关系,我是你的谁?”
“你是我妈。”小玲答。
还没彻底糊涂。
“家丽是谁?”
“我姐。”
“好,你和你大姐,是不是都是我生的?”
“是。”小玲若有所思。
“你和大姐是平等的关系,你就是一辈儿,同辈儿,明白了吧。”
“不平等,”小玲纠正,“大姐谁单人床,我们几个人睡一张床。”
美心发火,“我说平等就是平等,平辈,辈分,你们的辈分平等!”
小玲被吓退,“那就平等吧。”
美心继续教导,“小年,是你大姐的儿子,你大姐是小年的妈,所以小年就是你的外甥,你就是小年的五姨,你们不是平辈,你比小年高一倍。你是长辈。”
小玲自言自语,仿佛懂了,“我是长辈。我是小年的五姨。”
回家,小玲把这套关于人物关系的教导传达给老四家欢。家欢压着气,“我们当中几个最吃亏了,从前是晚辈,得紧着长辈,老大老二老三都睡过单床,我们还没有,没人让着我们,我们被教导要孔融让梨,得让,现在呢,我们成长辈了,还是得让,小年的奶粉你吃过么?我是从小到大没吃过几口淮南农场的奶粉,反正,规则都是他们大人定的,长辈吃香的时候,爸妈就让我们当晚辈,晚辈吃香的时候,再让我们当晚辈,跟谁说理去。”
小玲听了,并不随着家欢动怒。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家欢无人响应,十分不满,“老五,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老五玩自己的,嘟囔,“听到了听到了。”
家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就是个猪大肠,拎都拎不起来!你就应该多唱国歌!”
“国歌?”小玲反应迟钝,哦,想起来,开始唱,“起来,不愿做努力的人们。”
家欢打断她,“听到没有,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知道么,我们不能做奴隶,一样是人,一样是这个家里的成员,别人能吃,我们为什么不能吃?”
“吃,吃。”小玲玩羊骨骰子。高锰酸钾染红了的那种。
“没救了你。”家欢愤愤然。
老五没起来,老六倒起来。六个姊妹中,她是唯一由美心带大的,跟妈妈最亲,得爱最多,也最霸道。小年来了,美心炫耀似的疼,带到东,带到西。还让家喜跟着。
家喜受不了了。
晚间,床铺好了。家喜上小学了。一周还有三天跟美心睡。另外四天,在老太太床上凑合。常胜脱了衣服,准备进被窝,美心在中间。家喜靠墙睡。
快关灯了。美心帮家喜梳头发。家喜冷不丁说:“妈,我想吃奶。”美心措手不及,“这个点了,吃什么奶。”
常胜惯着女儿,笑呵呵推推美心,“她想吃你给她点,老长不高。”美心顿时来火,“什么叫长不高?一天三顿没少过,这个家,你永远是好人,我永远是坏人,你就不想想,这个点还吃奶,牙要不要了?都快成虫子窝了,蛀吧!”
“我要吃。”老六拧劲儿上来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常胜再次劝,“给她一点。高高兴兴地。”他这一向心情不错。到处施善举。美心道:“你去,奶粉罐子只有她那有,都几点了,还摸到妈那屋,妈该怎么想我,馋嘴的媳妇。”
“就说是我要吃。”
“不去。”
“就说她六孙女要吃。”常胜改口。
美心道:“说得轻松,那一点奶粉,是给妈补充营养用的,六孙女要吃,那她那屋躺着的四孙女五孙女要不要吃,老四又是个听到吃,梦里都能醒过来的主。”
常胜没办法,套上裤子,说行行,我去我去。偷偷摸摸到老太太那屋,孩子们都睡了,常胜拿着小碗,悄声悄气凑到老太太耳边,小声说美心要吃,不然不给她近身。老太太一听醒了大半,还当常胜美心又要“交公粮”,忙说老六还在你们那屋呢,别胡来。常胜笑呵呵说不会不会,老六睡着了。
老太太提醒他,“小心点,别又弄出一个来,儿子还没孙子大的,难看。”常胜叹息,“哎呦妈,这辈子没儿子命,都结扎了,还什么一个两个的,多虑,休息休息。”
奶粉端过来了。属于珍贵营养品。拿开水冲,小勺在里头搅拌,化化,端到床头柜上。
“吃吧。”头梳好了,美心把小勺递给家喜。
“我不吃这个。”家喜看都不看牛奶一眼。
常胜和美心诧异,对看一眼。美心道:“不吃这个,你什么意思,你这孩子大晚上的别给我作妖啊,你爸在这也护不了你。”
家喜转头,看着妈妈美心,认真地,“我要吃的,是妈妈的奶,妈妈的乳汁才能哺育我。”
错愕。十足错愕。常胜对美心,“年里头没烧纸?老太爷来缠孩子了?”美心嘀咕,说烧了啊。美心只能教育,“老六,你丑不丑,你都多大了,还吃妈妈的奶,你要到学校这么说,同学都会笑你。你已经上学了,是大孩子了,不是奶娃子,还吃奶。”
“我不,我要吃。”家喜迷到哪是哪,一条道走到黑。
常胜两口子急了。常胜道:“阿喜,你怎么回事,不许胡闹,吃什么奶,为什么吃奶,你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再这样爸爸要生气了。”
冷不防,家喜哇的一下哭了,泪哗哗地,边哭边说:“小年吃奶,你们就喜欢,我不吃奶,你们就不喜欢,你们只喜欢小年,对家喜不理不睬,以前我吃妈妈奶的时候,妈妈对我可好了,现在妈妈只知道对小年好,不对家喜好。”
这才是孩子的心底话。常胜和美心像被击中了,无言以对。家里孩子多。身为家长,他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六个女儿,六份爱,都摊匀了,不大现实。可家喜的爱的呼唤,还是勾起了美心作为母亲的慈爱一面。美心一把抱住家喜,“我的小乖乖,妈妈当然最喜欢你了,你是妈妈带大的。每个妈妈都最爱自己的孩子。小年是你大姐的孩子,你大姐最爱她。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最喜欢你,最疼你。”
“是不是因为小年是男孩,我是女孩?”
常胜尴尬,立刻否认,“胡扯!家喜,你这样说爸爸要生气了,你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是妈妈的小棉袄,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和爸爸妈妈一条心。”
美心接话道:“对,你跟我一条心,不跟你爸一条心,我们都是女的。”一会,又道:“你大姐跟小年,就在这住一阵子,以后这个家,还不是你们的,我怎么会疼小年多过疼你呢。”
有了爸妈给的“定心丸”。家喜不再吵闹,乖乖进被筒,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