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哭。但毕竟经得多些,悲伤之余,她必须让这个家正常运转。家丽怀孕,必须保证营养、休息。美心和常胜还是要工作。几个小的,应该去学校的,还是应该去学校。
北菜市,国营卖菜的人似乎也少了点。老太太遇见汤婆子的妈,一个比她年纪还大些的老妪。小时候在地主家做过。深知“旧社会”的苦。好不容易见到熟识的同龄人,汤婆子妈一把抓住何文氏的手,老泪纵横,“妹妹,怎么样办喔,不在了怎么办喔,这要变了天怎么办喔,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啊。”
老太太也没主意,只好劝:“老姐姐,不用愁,吃好点穿好点,咱们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怕什么?天要真变了,大不了往河里一跳。”都是些老理,得过且过式。
“你不管你儿子啦,不管你孙子啦?他们不过啦?天变了,咱们穷人不好过。”
老太太有儿子没孙子。这话不好接,尴尬。只好假借说自己要去买点豆饼,脱身。
建国抽空从古沟回来。神情黯淡。但他更担心家丽。全市行政、企事业单位均设灵堂。
何家的棚子里挂着“高举伟大旗帜”的宣传画。建国进门,就家丽一个人躺在床上。
“再吃点吧。”建国扶家丽坐起来,“为了孩子吃点。”建国带回来一点奶片。家丽放下语录,忽然抱住建国,再次痛哭。
简易棚子背面,小玲和家喜一路寻寻觅觅。挖了萝卜,捡了卡子、布偶。她们是“寻宝”的人。
大老汤家棚子后头。东西太多,有的从牛毛毡和地面的缝隙中伸出来。小玲每个都拽拽。家喜也跟着学。冷不丁,拽出一个本子来。密密麻麻都是字。
小玲伸手要,“给我看看。”
家喜递给她。
小玲上小学三年级——原本应该是四年级。跟不上,留过一次级。但也颇识得几个字了。小玲对着本子,一字一字念标题栏,“少——女——之,对是之——心……”
少女之心?她喜欢这个名字。本子揣怀里,姊妹俩继续“冒险”。
傍晚,小玲和家喜到家。美心和老太太回老宅厨房忙活。建国回古沟了。家丽躺在床上,见妹妹回来。问她们做什么去了。小玲脱口而出,说去捡。家喜拦住老五,说出去玩去了。家丽见家喜手里抓着布偶,问是哪来的。
“路边捡的。”家喜撒谎。
再问老五。“地震捡的。”老五不但一根筋,脑子也有点不好使。
“哪里地震?”家丽问。
“唐山。”老五说。
“唐山地震跟你有什么关系,捡了个布娃娃回来。”家丽不懂老五的逻辑,“告诉你们,不准偷人家东西。”
“没偷!”老五老六异口同声。
家丽累了,说要躺一会。小玲和家喜便到棚子外头玩。常胜回来,见家丽再睡觉,也到外头,对着河水抽烟。他见不远处的坝子上,女儿小玲和家喜正拿着一本书,翻来翻去,不禁好奇。老五老六最不喜欢看书。尤其老五,学习成绩差,还留了一级。如今残阳下看书,精神可嘉。他何常胜的女儿,到底都识字了。
烟抽尽了。常胜走过去,慈祥地,“看什么呢?”
小玲和家喜唬了一跳。小本子跌出去。骨碌碌往下滚出几米远。常胜步子大。未待小玲动步他便过去捡起,一看,少女之心?!手抄本,字密密麻麻。本子快被翻烂了。
那黄书?!常胜脑中轰然一响。“这哪来的?!”
小玲和家喜吓得面容失色,“捡的……”
“哪捡的?!”简直是雷公。太凶。
“汤振民家后头。”振民跟小玲、家喜年纪相仿。
“回家去!”常胜喝道,小玲、家喜拔腿就跑。常胜又喝:“这书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小玲、家喜唯唯。
走远了。家喜问小玲,“那本子上到底写的什么?”她没有小玲认字多。孰料小玲也是个半吊子,但她不愿意承认,没面子,“讲七仙女的事。”家喜十足关注,“快,说说,七仙女怎么了。”小玲见家喜有兴趣,也就有了叙述,便摆足架势,用那种娓娓道来的口气,“说以前,王母娘娘有七个女儿,个个都很美。”家喜插嘴,“那不跟我们差不多,不过咱家少一个,才六个。”小玲看了老六一眼,继续说:“七个女儿有一天觉得天界无聊,就打算下凡看看,谁知道一凡出事了,老七不愿意学红宝书,被革委会关起来了。”
离奇。还有红宝书,革委会。家喜追问下文。小玲说:“关起来之后,监牢里面有个知青小伙,叫董永。他偷偷把这个仙女放出来了,两个人坐火车,要去北京找告状。”
家喜较真,“前几天去世了,还怎么告状,你胡说。”
“这是故事里。”小玲解释。
失却了真实感。家喜不愿意听了。到家里棚子前,遇到老四家欢。家欢见家喜手里抓个布娃娃,问:“老六,哪弄的。”
“要你管?!”老六冲她。老四遇到对手,不忿,“呦呵,我是你姐,你就得听我的!”
家喜不服压,把门口水舀子往地上一摔,“姐又怎么啦?谁有理我听谁的!”家欢急得跳脚,说这小丫头片子,以后不得了。
河堤上,常胜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一口气读毕《少女之心》,好看,有吸引力,看得人血脉喷张。即便是他这个生过那么多孩子的大男人,也有点脸红心跳。这是个跟一般读物不同的东西。手抄本。他听过。七五年三月全市禁娼、扫黄,据说收缴不少和手抄本。再翻翻看,不对。字迹有些熟悉。大老汤家的流出来的。像大老汤的字,又有点不像。
常胜留了个心眼,手抄本先保存。
的追悼大会初定在淮南一中操场举行。家丽一定要去。老太太劝:“家里摆了像,挂了画,要纪念一样的,你大着个肚子走那么远真不方便,建国又不在家,你爸妈单位有事,我陪着你去也不顶事,这么大的老婆子了。”
“没事,我自己去。”家丽执着。必须去。不得不去。是为对青春的告别。“我陪大姐去。”家文自告奋勇。
老太太揪心,“想想都怕,你妈在外头好几胎,都差点没生在外头,淮河路,淮滨大戏院,还有那个什么集会,每次都是,现在又轮到你。”家丽说我还没足月呢,不至于就生了。
老太太手上伴凉菜,嘴不停,“那可保不齐,前有车,后有辙,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女儿,你跟你妈,都是不安分的人。”
家文劝:“阿奶,就让大姐去吧,为了。”
这话打到家丽心坎上了。为了。家丽眼眶湿润。
九月十八号。淮南一中广场人头窜动,密密麻麻。来了十万人。呜咽声排山倒海。家文、家艺两个大的陪家丽来,一边一个,搀着。家丽手拿红宝书,泣不成声。她的世界坍塌了一部分。她的青春埋葬在九月九日。广播喇叭想着,是哀伤的乐曲,广播员在广播中已经哭了。主席台上,大大的挂画中,那个微笑的伟人似乎还在指引着人们前进。此情此景,家文、家艺也苦了。抬眼间,家艺看到人群中有个熟悉身影。小武哥。不由自主,家艺撒开手,跟家文知会了一声,便撇开大姐,朝小武哥的方向去。家文理解,不多问,不多说,单独照顾家丽。
挤得一头汗。更多是急切。家艺到武继宁旁边了。继宁哭得投入,真挚,是他的精神导师,人生偶像,神一样的人物。他发自内心悲痛。小武压根没注意到她。水滴入大海。家艺混在人群中并没有什么特别。
家艺挤着眼泪。是的,悲伤。她很悲伤。但她的悲伤显然没有其他人那么浓那么重,她的眼泪怎么都无法同武继宁的混在一道。忽然,家艺滚倒在地,哇哇乱哭,像个翻了盖的甲壳虫,四肢乱蹬。继宁注意到她了。“家艺?”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何家艺感到十分满足。哭声止歇,云开雾散,家艺露出了一点笑容,但转瞬觉得不行。再次乌云密布,眼泪跟着下来,她上前抱住武继宁,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资格这样抱他。抱头痛哭。
“姐,喝点水。”家文打开行军水壶。家丽嗓子苦哑了。后面一阵骚动。人群中让开一条道。家丽先看到一条拐杖,再见真人。是为民。他来晚了。
汤为民,这个曾经去广场见到过的人物。如今丢了一条腿。沧桑憔悴。为民丢掉拐杖,扑通跪在地上,面对主席台,重重拜了三拜。然后,放声大哭。
周围哭声再起。家丽和他们混在一道。恍惚之中,她和为民眼神交错。往事历历在目。才二十出头,他们却好像活过好似的。那些只有他们经历过的青春。那些激情,那些痛苦,那些期望,今天都随风飘散。为民和家丽都清楚地知道,今天也是为自己哭泣。悲痛之中,家丽翻开红宝书,仿佛要给自己力量一般,大声朗读: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前途是属于你们的……”
读着读着,又憋,又闷,家丽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家文大喊阿姐,又喊,老三!老三!……家艺听见了,连忙赶过来……现场早配备好了医护人员。家丽被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