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家委会”研究决定,整一周,何家做饭的活都交给家丽。
老太太下的“军令”,家丽不得不听,这是可是一手带大她的奶奶。何况,她打翻铁锅,砸伤奶奶,老太太的脚好几天都不能沾地。她“代奶入厨”,理所当然。加之过年,两派争斗也暂时消停,各派人士在家过冬过年,稍作喘息。
家丽还是那句抱怨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老太太也同样是那句老理:人是铁,饭是钢。还没出寒假。这天一早,老太太会把相关票证和需要购置的东西给家丽交代好。家丽便带着妹妹家文一起,去买东西,洗东西,做东西。家文做一切都有条不紊,可家丽不,一靠近厨房她就着急。
老太太能走了。站在灶台旁边,看着她。
“阿奶,你歇着吧,我都能做,小菜一碟。”家丽信心满满。
“牛皮小心别吹破了,会做?会做那天怎么弄成那个样子。”
“那天是大意失荆州,以后不会了,我跟秋芳取了经。”
“取经?那是理论知识,实践是另一码事。”
“呦呵,阿奶,你现在觉悟提高了啊,说话快赶上区委干部了。”
“老太太就不能革命啦?”
“能,热烈欢迎。”
家丽准备切菜,是颗土豆,有点不伏手。老太太伸着脖子,时刻准备“亲传”。家丽扭头,“阿奶,您去歇着成不,您站在这我紧张,有点影响我发挥水平,您留着肚子,等着吃就行了。”
拗不过。老太太只好退出锅屋。刚出门,家丽就哦呦一声,老太太返回头,关切道:“切到手了吧?!看你。”
家丽晃晃刀,笑嘻嘻地,“只碰到点皮。”
再次劝老太太出去。锅屋里一阵刀光剑影。
中午,准时,家丽端着两盘菜出来了。都是素的。难度似乎不大。不过老太太叮嘱过家丽,炒土豆丝要稍微挑点猪油。
围着一桌子人。老太太去盛饭。
美心问:“这什么菜?厨师给报报菜名。”
家丽抢白,“妈,我是厨师,不是服务员。”
常胜严格,“让你报你就报。”
家丽撇了一下嘴,道:“一道叫‘战地黄花分外香’,一道叫‘踏遍青山人未老’。”
美心道:“作诗呢?”
常胜却对女儿的创造性菜名十分满意,说:“不错,书没白读。”
“这就没白读了?”美心不服。
家文道:“妈,这是诗词。”
美心吐吐舌头。常胜批评美心,“看看,六岁的孩子都比你进步。”两口子险些吵起来。老太太连忙拦阻,说行啦,吃吧,尝尝我大孙女的手艺,这土豆丝切的有点粗啊,算土豆条,芹菜还凑合。常胜下筷子,对准炒芹菜。
吃一段。没表情。家丽着急知道评价,问常胜,“爸,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的舒畅感?”
常胜又吃一段,仔细品咂,“嗯,是芹菜味。”
美心道:“你这不废话么,芹菜不是芹菜味,难不成是香蕉味?”
常胜又去夹土豆片。尝了,还是面无表情。家丽忙问怎么样。常胜道:“没什么土豆味。”
美心觉得奇怪,两样都尝了,硬咽下去,喝了口水,才说:“一样一点盐没有,一样把味精当成盐了!”瞪了一眼家丽,“搞什么东西!你妈厂里已经不生产味精了!逮到猛放!”
家丽不信,自己尝,先试土豆片,刚吃进去,就吐了出来。
美心放下筷子,“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饭做成这样的,我只能说:少有。妈,都是你平时惯出来的,不练?不练能行么,以后嫁到哪户人家,人家公婆能愿意,丈夫能满意?女人不会做饭,那个严重程度,仅次于不会生孩子。”
家丽小声嘀咕,“你会生,不也没生出弟弟……”
美心耳朵尖,顿时怒火中烧,一拍桌子,指着家丽,“你!”又对常胜,“何常胜!你管不管你女儿?!反了教了!上了天了!”
常胜倒没有太激动。可能家丽说的也是事实。
什么意思?美心对常胜的表现不满,起身要回屋,眼泪都快下来了。常胜这才一拍桌子,“这菜不行,继续操练。”
一晚上都在生气。刘美心对何常胜的表现失望极了。家丽说的实话,他认可。不就是这样么。她没生出儿子,于是连教育女儿的资格都没有。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躺在床上,美心还在流泪。常胜翻身搂住她。美心猛烈挣扎,不服从。
“我又没说什么,”常胜好声好气,“生什么气呢?”
“你不说不问,比你说了问了还厉害千百倍!”美心道,“如果不是你们纵容,老大敢说这话?说不定你和妈私下怎么说我呢。”
“又多想了不是。”常胜还是个好丈夫,“罚家丽做一个月的饭,一直做到好为止。”
美心冷冷道:“别说做饭还不生气,家丽不会做饭,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你们惯的?她和老太太刚来淮南的时候我就提过,你们怎么说的?学习为主。现在好了,大了,什么都不会。或者你们根本就不打算她出嫁。你们真是为孩子好么?是害了她。”
常胜小声说:“别老你们你们的,妈可不知道这些事。”
美心立刻,“尤其妈惯得最厉害,大孙女,跟她时间最长,感情最好,不都是妈调教的,家丽又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
“一扯就远了啊。”常胜安慰美心,“睡觉。”
那厢房,老太太和家丽还在夜聊。家丽跟老太太撒娇,“阿奶,你什么时候能理解理解我,你都不知道现在外面多需要我。”
“家里也需要你。”
“女人生就来就应该做饭?这个规矩我不赞同,那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不都不做饭。”
“历史上有几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贤惠,你看看战场上有几个女的?我们国家的十大将十大帅,有几个女的?”老太太掰开了分析。家丽抢白,“正因为没有,才要争取。”
老太太叹气道:“你应该心疼心疼你爸妈,你看你饭桌上说那话,是个孝顺女儿说的么?你妈最忌讳别人说这个,你偏说。”
家丽嘀咕:“那不是嘴秃噜了么……”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妈是伟大的母亲,以后不许你这么说,这一胎一胎,也是为国家做贡献,我们的国家才成立十几年,需要人口。”
“街道开始提倡计划生育了呢。”
老太太不满,“我说东你就说西!死丫头,你以为你妈想生,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爸努力工作,也是为了家,容易么。你爷爷去世之后,你爸一直想让我们这个家兴旺起来。”说到动情处,老太太有些哽咽。家丽的心一下软了,“我向保证,一定让这个家兴旺起来。”
老太太转忧为喜,“你先保证把饭菜做好,别着三不着两的。”
家欢跟老太太睡。她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念念有词,“吃鸡!我要吃鸡!”
鸡没吃够。梦里继续吃。
老太太和家丽都笑了。
翌日,家文在家看妹妹们。老太太亲自上阵,陪家丽去买菜,洗菜,切菜,做菜,全程指导。家丽为了不再出丑,挽回面子,也把心虚下来,认真学习。第二天有进步。饭菜能下咽。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个礼拜下来。煎炸烹炒,家丽已经基本掌握。最关键是,她掌握的还是淮上菜的精髓,咸鲜浓辣,很受欢迎。饭桌上,众人夸奖,家丽忍不住说了句大话,“现在就是给我头牛我也能烧出来。”老太太忍不住敲打她的“学生”,“注意谦虚,你有牛,我们可没那么大的锅。”家艺指着一盘炒茶干问:“大姐,这是什么菜呀?”家丽促狭,想了想,说是肉。家艺又夹了一块,仔细尝尝。不得要领。家欢也忙着叨了一块,囫囵个放在嘴里。
“肉,肉好吃。”家欢不过三岁。
老太太和家丽知道家欢梦里吃鸡的典故,对看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饭后,家文帮助家丽收拾碗筷。院子外有人吹口哨。家丽听到,立刻放下碗就要出门。老太太嘀咕,说又没魂了,问是谁。家丽头也不回,“哦,是秋芳,秋芳找我。”
当然不是张秋芳。秋芳已经被圈在家里带弟弟秋林。刘妈不许女儿去打打杀杀。“打出个疤瘌怎么办?”刘妈从美观角度思考问题。“有疤瘌嫁不出去。”这句是从家庭角度。秋芳最不耐烦她这个,在她眼里,她妈嫁人就已经嫁得失败。爸爸常年不在家。刘妈虽然心态良好,但带着两个孩子,终究不免孤苦。
“秋芳!”家丽在秋芳在窗外喊。
秋芳拉开布帘子,“出不去了,我妈看着。”
“那行,我先去,我们支持派落下风了。”家丽接到线报很着急。紧赶慢赶到洞山矿务局大院门口。静悄悄的。巨大的梧桐树立在道路两边,树叶落尽,枝丫朝天,睡着了一般。
“他们人呢?”家丽进入矿务局大楼,问一位支持派的同志。是个男孩,手握扳手。“没动静,接到情报,炮轰派要在傍晚行动。”
“注意观察,我们的人马上就来。”家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