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里头造反派夺了权,全市陷入混乱状态。可老太太还是过自己的日子,趁着混乱,她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红顶大公鸡,也学着淮南的土法子打算祭灶。
美心流产,小月子也得坐。暂时不去上班。她心情十分灰暗,不是因为外头“造反”甚嚣尘上,而是由于男孩没了,味精厂也没能进去。她继续留守酱园厂。大老汤老婆倒乘风而上,去新组建的味精厂工作。老太太道:“也好,因祸得福,两个人不在一个厂,省得她以后给你不痛快。”刘妈也来给美心安慰,往好的方向说:“万事开头难,这算见着男孩影子了,等于有人来认门儿了。下一胎保准是男的。”
虽然是好话,美心听着头皮却有点发麻。一胎又一胎。
家文放学回来,在堂屋大方桌上看书。刘妈从里屋瞅着,道:“你们家老二长得真漂亮,也文静,越发长开了。”
美心不说话,还沉浸在忧伤中。
老太太笑说:“她跟她大姐,简直不像一个妈生的。”
正说着,家丽进门。她个子不矮了,十足的大姑娘,只是脸上有一抹灰。老太太埋怨,“女孩要有个女孩样,怎么又弄得跟泥猴似的。”
“什么泥猴?”家丽放下书包。
刘妈站起来,去脸盆架子边拿了毛巾,帮家丽揩了揩脸颊。灰擦掉了。跟着刘妈就告辞,笑说:“今个儿祭灶,我也不会杀鸡。”
老太太和刘妈一起从里屋走到堂屋,她又问了问刘妈,淮南这边祭灶的习俗。她是打算彻底入乡随俗了。
刘妈说:“常胜应该知道,来了十几年了。”
老太太笑说:“也简单,翻来覆去就那几句。”
外头砰砰两声响。老太太和刘妈诧然,嘀咕说什么声音。
家丽两眼放光,“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老太太无奈,看刘妈一眼,“你听听,这都什么话,”又问家丽,“什么打起来了?哪儿打起来了?是日本鬼子又进中国了?还是国民党反攻大陆了?女孩子家,不要整天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学学人家秋芳。”
“秋芳也在革命。”家丽说。
刘妈大惊,“又革什么命?”
家丽说:“现在围绕着‘市临委’分为炮轰派和支持派两派,我和秋芳都是支持派,估计也刚才,田东造纸厂那边两派打起来了。”刘妈着急,“秋芳呢,我得赶紧让她回来,这丫头也学会惹事了。”家丽说秋芳跟我一起回来的,估计已经到家了。
刘妈急匆匆走了。
家文还在安安静静看书。老太太见状,感怀于心,对家丽道:“你要能有你妹妹一半定力,你早都成才了。”
家丽不听,又要出门。老太太要拦,可哪里拦得住。家丽要去支持支持派。天快黑,常胜到家了。外贸局也分为两派,争斗不止,常胜负责的猪鬃、兔毛收购一时无法进行。加上老婆刘美心流了个儿子。他情绪有些低落。
“妈,晚上吃什么?”进门他问。
家文不看书了,在屋角和家艺、家欢玩玻璃弹珠。老太太拿碗出来,还不忘提醒,说不能吃不能吃。
全用新碗。是大通碗厂产的“和平碗”。碗圈两道蓝,碗身两只和平鸽。见儿子回来,老太太道:“今个儿祭灶。”
常胜问:“家丽呢?”
老太太说:“出去了,不管她,孩子大了管不了,去,你去把锅屋(土语:厨房)的大公鸡杀了,一头一尾留撮毛。”
来淮南这么多年,何常胜没像这样正儿八经做过祭灶。他知道母亲的心,一来为了来年吃得饱饭,二来也是冲淡冲淡他和美心忧郁的心情。过去就过去了。那孩子跟老何没有缘份。
孩子们尖叫着凑在泡桐树边看常胜杀鸡。
手持片刀,一抹鸡脖子,滴血在碗里,尽了,一丢,任凭它扑腾去。死尽了,再用开水烫,拔毛。常胜杀鸡时,老太太在旁边祷告:“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
毛拔好。该上贡了。美心也起来了,一家几口,除了家丽,都簇到堂屋。屋角贴了张灶王爷的画。画旁是对联。上联:上天言好事;下联:下界保平安。前头一张古旧香案。老太太让常胜上香,再把杀好的鸡供上去。老太太嗷一嗓子,“给老灶奶奶备马,送老灶奶奶回娘家!”跟着用一种扁扁的声调唱:“撒马料,喂马料;小马喂得雄赳赳,大马喂得吭吭叫;雄赳赳,吭吭叫,快送老灶奶奶上天道。上天道,言好事,下界再把平安保。”
唱完了。老太太一拍手,“吃面!”
一家几口围着放桌子。家文已经能上桌了。家艺和家欢坐旁边小圆桌。常胜吃饭向来快,一碗面,囫囵吃了。转身去公文包里拿出几双袜子。是本地天一袜厂的尼龙袜和弹力锦纶丝袜。
天一原本是上海企业,六十年代转移到内地,生产的袜子一直是抢手货。
弹力锦纶丝袜给老太太一双,美心一双。
老太太笑道:“刚拜了老灶奶奶,就有好事了,真灵。给美心穿吧,我这老皮老脚,穿丝袜也不好看。”说着,递给美心。
美心没客气,接了。心里暖暖的。常胜不是不想着她。她知道这袜子,是出口柬埔寨的高档货。
剩下两双尼龙袜,一双给家丽,一双给家文。家文道:“谢谢爸。”懂事的好女儿。家丽不在家,她那双由老太太收着。
家艺不愿意了。“爸,我也要。”家艺一要,家欢也跟着要。老太太解释,说你们长大以后才有,现在脚小,穿不了。
家艺撅着嘴,“姐姐有,我业得有。”
美心不耐烦,“你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奶奶跟你说了,长大了才能有,年纪不大倒比上了。”
口气不好。
家艺哇的哭了。家欢也跟着哭。
没办法,常胜又从包里摸出几颗小糖,给家艺家欢分了,才终于消停。常胜问:“家丽到底去哪了?屁股上长草天天。”
老太太道:“说什么炮轰派、支持派,她是支持派。”
“她就是皮痒。”常胜不耐烦。
老太太忙说:“呦,你可别管着她,她现在是革命的小将,无法无天,着起急来把你的命都能革了,嗳,反正那丫头在外头吃不了亏,由她去吧。”
为民从北京回来就成了红卫兵里的头号红人。因为只有他和少数几个人见过。淮滨路邮电局门口,一大群学生围着汤为民。他是中心,是发射塔,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去北京串联,在广场见到的情景和心情。人群时不时发出笑声。满是羡慕眼神。家丽和秋芳打包围圈外经过。
“那位同学!”为民高喊。
家丽和秋芳停住脚步。很明显是叫家丽的。男孩们闪出一条道。家丽不动弹。为民又喊:“我在向大家汇报去北京见的情况并传达对我们的教导,欢迎你来听。”
家丽有些动心。她渴望知道北京的消息,那天在煤校广场听广播,听到一半美心出事,再加上又下雨。她听得不全面不真切。
秋芳问她:“听听?”家丽点点头。
只见为民在人群当中唾沫横飞,说到兴起处,他恨不得跳起来。“这位何家丽同学,就是有造反精神的代表,她的父亲,为了阻止她去北京串联,把她关在了自家煤屋,堪称“小渣滓洞”,”为民忽然开始说家丽的事,“但是,何家丽同学拼命反抗,绝食,要出来,充满斗争精神,她就是我们七中的江姐。”
有女同学已经激动得哭了。家丽听着心惊,“汤为民!别说了!”
为民住口,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我们走。”家丽对秋芳说。
秋芳却说:“我还想听听,的事……”家丽说那你先听吧,说罢,她一个人走了。站在淮河边,家丽手里掐着几根野草。说真的,她对为民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复杂,尤其是他深夜翻墙头救她,并且去了北京之后,他在她心中,至少已经是个勇敢的青年,是听话的好孩子。但是,奶奶的教导,她记忆犹新,的确,两家关系复杂,他们不可能做朋友。她见到大老汤和他老婆就讨厌。大老汤老婆去了味精厂,家丽妈妈却没去成。也奇怪,何家梦寐以求的东西,汤家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得到!可恶!
转了一圈,回家。院子里,家艺和家欢正追逐打闹。
家欢手里拎着只鞋子,正是为民的那只劳保鞋。“放下!”家丽命令妹妹。家欢连忙撒手。是她不小心从水缸后头摸出来的。她和家艺当船玩。鞋坷垃里全湿了,都是水。
别等他自己来拿了,家丽想。晚上她给“送”过去。
晚上快十点,家丽拎着劳保鞋出去,到为民家院门口。朝里头看看,还有灯火。家丽奋力朝上一甩,鞋子在半空划了个弧线,越过墙头,正砸在为民妈——大老汤老婆的头上。她正蹲在院子水槽边刷牙。
“谁?什么东西?!”汤婆子发怒。家丽一听不妙,撒腿就跑。汤婆子捡起来看看,方知是鞋,大觉奇异。再看看,方才扯着嗓子喊:“为民,这不是你上次丢的那只鞋么,哎呦,怎么都是水,该不会是水鬼送来的吧……”
汤为民从小屋里出来,拿到鞋,又跑到院子外东瞅瞅,西看看,没人。
惟有一轮月亮高悬,静默无言。
次日,学校操场,学生们刚组织学习完毕。为民跟在家丽后头喊她。家丽转身看他。
为民伸出右脚,是那双劳保鞋,还没干透就穿出来了。“是不是你送来的?昨天晚上。”
家丽觉得他好笑,一双干,一双湿,就那他也穿。
“不是。”她否定。
“那天翻墙头落在你家院子里的。”为民说。
“我不知道。”
“谢谢你。”
“跟我没关系。”家丽否认到底。
“我们还是革命同志。”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家丽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