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家 正文 036 人生有涯

    美国医生宣布李萍不再有怀孕的可能。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和中国医生达成一致。李萍伤心透顶，不再想飞美国，洪卫因为有生意，一个人往德克萨斯打了一头，又转道去长岛，专程看佳佳。

    送佳佳出国，李萍认为是明智的，到长岛，佳佳进步了很多，她英语本来就不错，交流、生活、学习很快没障碍，升学指日可待。李萍认为只要佳佳有个学历，勉强拿得出手，将来回国，无论是给安排上班还是像有的海归那样走创业路，都是不错的选择。

    何况有她在，有洪卫在，他们会为她铺路。陈佳佳已经和洪卫朋友——那个担保入学的商人的女儿爱丽丝成为朋友。爱丽丝十来岁跟着父母移民美国，英语不错，汉语不错，关键小姑娘的思维和处世也是中美兼具，和佳佳很聊得来。

    洪卫来看佳佳。爱丽丝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妈的朋友。”佳佳只愿意给他这个身份。

    “他还单身？”

    “不知道。”佳佳看爱丽丝，眼神中是疑惑，“怎么这么问。”爱丽丝说上次在家里听到他们聊天，说他在美国是单身。陈佳佳脑子转了一下。什么叫在美国单身，在中国就不单身？搞什么鬼？有故事。

    洪卫再来看她的时候她去纽约，这是他美国之行的最后一次探访。出了大都会博物馆，陈佳佳说想吃中餐。来美之后，她怀念中国味道。驳杂、精妙。她觉得大洋彼岸的餐食跟很多西方人一样，过于直露，吃什么就吃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洪卫由着她，果然安排了家中餐厅。吃完饭，两个人又去鲜芋仙买甜品。这店在纽约最近很红。

    在咖啡厅坐着，陈佳佳笑呵呵地，攻其不备，“听说你在美国是单身。”洪卫有些尴尬，立刻掩饰，不动声色，“做一个成功的商人总要学会适应谣言。”

    “你不怕我告诉我妈？”

    “不是事实。”

    陈佳佳伸手过去轻拍他胳膊，“放心，我们还是战友，不过，扯平了。”

    洪卫无奈笑笑。几句话，陈佳佳便觉察出微妙，她现在腾不出手来调查。不过很多事情她觉得可想而知，洪卫来美国这么多次，都是独行，趁李萍不在，跟小姑娘打情骂俏，不是不可能。陈佳佳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中年男人在她看来猥琐的居多。

    手机响，陈卓要通视频。陈佳佳摁掉。洪卫在，她怕老爸尴尬。过一会儿，起身去洗手间，才接通视频。陈卓例行公事问她怎么样。陈佳佳说一切都好。

    “你怎么还没睡？”佳佳问。

    “马上。”

    “分了？”佳佳促狭地。

    陈卓无奈，苦笑，“玩你的吧！”

    “好好的。”陈佳佳说。

    其实真等出来了。佳佳才能够设身处地为老爸着想。有个刘小敏陪着。挺好。一个人太孤单。身为女儿，她也应该一碗水端平，老妈结婚了，老爸为什么不能有个伴。

    做人不能太自私。

    关掉视频，陈卓在办公桌上趴了一会儿，咖啡顶得睡意全无。加班的后遗症。只能在燕郊加，陈卓不愿回去打扰小敏，她现在是特殊时期，需要休息。只是，越是夜深人静，他越想找人说说话。从前是跟小敏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的那些抱负、委屈、艰难，什么都能说，小敏既是她的老师又是他的学生。她懂得聆听，也能给出建议。

    现在不行了。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他们即将成为夫妻。至亲至疏夫妻。

    一方面，陈卓不想让小敏有压力，他一个人扛；另一方面，他要面子。再过一个礼拜，他就要去跟人聊项目，谈投资。有饭局、酒局，陈卓不怕这些，只是不喜欢。

    他自认为不是中年油腻男。

    饭局是老周拉他去的。周效安从公司副总位置上退下来，立刻去另一家公司做了副总，他做职业经理人半辈子，都是经验。落地之后他跟陈卓说：“这个工作嘛，跟谈恋爱一样，隔一段时间要换一下，不然不行的。”他就是这么做的。陈卓做不到像老周这样聪明油滑。老周的功力在关系上，比如这天的饭局，摆在香山怡园，来了几个京城创投界的大佬。想去吃饭的人不少，都是想趁机说说自己的思路。陈卓深感幸运。去之前紧张。右肩肩胛骨缝里的神经跳动。小敏帮他扎针。

    “老毛病。”挺着肚子，小敏手上还是那么利索，“是不是压力太大。”收了针。丢在处理盒中。

    “没事，”陈卓故作轻松笑笑，“今天不在家吃，跟妈说一下。”他已经开始叫王素敏妈。一出门，陈卓右肩骨缝神经又开始跳。成败在此饭局。偏偏堵车，到西山已然迟了，停好车，匆忙忙进去，推开门厅里坐得黑压压的，围着大圆桌，少说有十几个人。陈卓茫然无措找老周，老周叫他。

    哦，找到了，服务员加了个椅子，就坐在老周旁边。

    周效安问他怎么才到。陈卓解释了一下。

    一偏头，他看到左手边坐着的，竟然是创投界知名的黄奇笑。上他的培训营，要十万。老周真给力，来吃这顿饭已经算省钱。陈卓讪讪地点了个头，奇笑并不认识他，岿然不动，也不看他。一桌人继续高谈阔论。陈卓整理好心情，喝茶，再一太仰首，却见桌对面还有一位熟人——他前妻的现任丈夫洪卫。

    一瞬间，陈卓很不舒服。他来是拉投资的，偏偏洪卫也在。敏感。尴尬。只是为了生计，没办法，拉下老脸也得干。他朝洪卫点了个头。洪卫回敬了一下。

    洪某人虽不做风投，不是天使，但人脉够广。他和老周不一样。老周是借助别人的平台。洪卫则是自己手里有点生意。因此，跟人交往起来，更有底气。

    宴席过半。陈卓壮着胆子说要向黄老师汇报。黄奇笑放下茶杯，做聆听状。老周给陈卓鼓劲。陈卓便开始说他那个名为“开眼”的短视频项目。在底下演练了多回，陈卓说得很有自信。

    汇报不到半分钟，黄奇笑就无情地打断了他，“我不投六零后七零后，我只投八零后和九零后。”

    一瞬间安静。跟着是桌上年轻创业者的捧场大笑，和几个年长创业弟兄的尴尬干笑。黄奇笑有什么说什么，他谁的面子都不给。钱在他手里，他有权选择。在他无情地反驳了陈卓之后，整个饭局便弥漫着年轻就是有资本的洋洋自得。

    洪卫坐在陈卓对面，没说话，只是剔了剔牙。他虽然对陈卓有一百个理由不屑一顾，但这一刻，他们是同龄人。洪卫感到幸运，他靠实业崛起，几乎是在历史的缝隙中找到了那几年。虽然如今他也面临转型，但因为有底盘，所以并不像陈卓那样迫切。

    老周从桌子底下拍拍陈卓的腿。算是安慰。

    饭局结束，陈卓独自开车回家，一路上，他都沉浸那种忧伤的气氛当中。年龄，年龄，只有年龄。他作为一个从来都不愿落后的人，上过班，开过小工厂，一直做技术都在一线。他是科班出身，根正苗红，每一个时代的大潮他似乎都踩着走，可如今，在这个他自认为很好的年纪，突然被宣布，你落伍了。你已经是被淘汰者。

    陈卓的感觉是：你正站在风口边上，但你永远别想走入中心，别想飞起来。这一场饭局逼着陈卓重新审视自己的年纪，人生有涯，都说四十不惑，可如今过了四十，陈卓却感到更大的困惑。褚时健七十八岁还上山种橙子的故事曾经他很愿意信仰，但现在，他深感那是个触不可及的神话。他忽然为即将到来的两个孩子担忧。他有能力给他们好的生活吗？把这两个生命带到世界上，他能对他们负责吗？

    晚间，小敏又给陈卓稍微扎了几针。陈卓怕她累着，匆匆结束治疗。刘小敏抚着肚子，笑说：“你摸摸，踢我呢。”陈卓把耳朵贴上去。是有动静。退货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顶。继续干。

    陈卓忧伤地问：“如果我败了，你还会不会跟我？”

    刘小敏久久不言。她在想怎么答他。终于她说：“这个问题你就不该问。”顿一下，继续说：“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

    洪卫到家李萍说美国那边寄东西过来，是个账单。“买的什么？”洪卫轻描淡写，说帮老张买了点东西，感谢他一下。老张就是佳佳入学的介绍人。爱丽丝的爸爸。

    李萍也说感谢，没多问。

    晚上快休息，洪卫和李萍并排坐在床上，都在看手机。洪卫才若无其事说：“今天遇到陈卓了。”

    “什么？”李萍有些意外。老洪很少在她面前提陈卓。

    “在老黄饭局上。”

    “怎么撞上了。”

    “他要创业。”

    “创什么业，多少年前就创过，干个小工厂还让给别人了，他那个合伙人现在提前退休，移民迈阿密了。他呢？”

    “他跟老黄聊了几句。”

    “怎么样？”李萍其实感兴趣，但在洪卫面前，她一向是先贬低陈卓一番，才继续交流。她认为是给洪卫面子。

    “谈了没几句，老黄不感兴趣。”

    “你什么态度。”

    “我没说话。”

    李萍其实希望洪卫能帮陈卓说几句话。离是离了，她看不上陈卓。可她同样不希望陈卓混得太惨。“干吗不说？”她问，情绪略微激动。洪卫的视线从手机上挪开，看她一眼。“我不懂，做短视频的。”

    李萍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又掩盖，“随他折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