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韩国之前,巧彤找桂圆见了一面。整个大家庭,也只有表姐能说说心里话。当然,她来找桂圆是有任务的。她去韩国读书,离得远,国内情况,她希望表姐能帮忙盯着。有什么异动,立刻通气。
便利店,代桂圆和郝巧彤一人抓一桶杯面,站着吃。桂圆太忙,连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晚上这顿,只能凑合,顺带跟表妹交代几句。
桂圆做CR,核心职能是沟通。她是班里重要的“桥梁建设者”。学生与老师、学生与家长、老师与教育顾问、老师与家长,这些关系,都需要她从中协调。可桂圆觉得,哪怕她能协调这么多年复杂的关系,也协调不好家里的这几条线。
巧彤吸溜一口面,半笑半讽刺,“看到你们店面我心都颤。”她学生时代没少补习,经常在课上睡着。老师报告家长。巧彤挨批多少回。
“都是修行。”桂圆自嘲。
“我宁愿穷点。”
桂圆不明白这突兀的一句。扭头看她。
“家穷,自由大,不用上辅导班,没人管。”巧彤幻想着。桂圆心沉,她认为表妹这话真胎(土语:幼稚),富的想变穷,那是她没吃过穷的苦。真没钱试试。
桂圆微笑,“为人父母,能做到小舅小舅妈那样,可以了。你看桂宝。”
“他怎么了。”
“他是男的,压力比你大,谁能伸把手?”
“人要自立。”
桂圆维护弟弟,呵呵道,“这是哪儿?自立也是有门槛的。一穷二白,一个搭凳(土语:台阶)跳不上去,就只能在门外。”桂圆没细说。搭凳暗指房子。
说了也是白说,很多事情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明白。彤彤从小什么都不缺,上十岁之后,更是要月得月,要星摘星。所以巧彬一来,她受不了。她说父母自私,其实她自己未尝不自私。
桂圆换个角度,“你该干吗干吗,再过几年自立了,从家里出来了,快快活活地。”
这话点到巧彤心上。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早点脱离家庭。
巧彤喝面汤。
桂圆继续,“我也有弟,没那么可怕,有个人搭搭茬,挺好。”
巧彤嗷嗷,“桂宝跟你就差几岁,我这差着恨不得两轮。他二十我四十,他四十我六十。”顿一下,“当时他们没跟我商量,如果跟我打个招呼,我肯定让他们再等几年。”
等?等等就生不了了?绝经了?桂圆顺着理解。“哪还能等。”
巧彤笑着纠正,“等等我生啊!不就想弄个孩子玩儿么。生儿子多累,还得负责到底,给我他们生外孙。”
这脑洞。
桂圆不往下说,喝了最后一口汤,把纸杯丢进垃圾桶,拍了拍彤彤肩膀,“放心,有情况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一晃数月。
郝家似乎再没别的大事发生。巧彤去韩国,老老实实待着,对父母的抗议,仅限于情绪上,言辞上、行动上,她都按兵不动。考试成绩不乐观,她没底气闹事,再闹下去,一不小心被断粮,受罪的还是自己。她嘴上盼穷,心里未必那么想。
女儿甩开,念巧和季鹏全副精力应对小儿子。上一次育儿经验是在二十年前,如今重拾,念巧基本和新手妈妈无异,而且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吐奶,不睡觉,拉稀,便秘……各种事情一起来,即便请了保姆,念巧也感觉累得魂淡。亚玲得知,凑空过来帮忙,积人品,但也偷偷摸摸地,万不能让大嫂知晓。
在穆小桃看来,念巧是自作,再苦,也只能自受。念巧刚进郝家门那会儿,小桃占上风。后来念巧怀了娃,在婆婆那,小桃就落下风了。再后来,念巧生了女娃,婆婆并不怎么欣喜。妯娌俩又打成平手。
这么多年,老三两口子做商业,老大两口子搞艺术,平起平坐。偏是老三家二娃出世,让这种平衡有了微妙的变化。穆小桃总觉得,她和冠峰也得整出点事来,比如,得个书画大奖什么的,才能盖过老三的风头。
不过,无论是念巧还是小桃,她们都认为亚玲是跟自己一头的。亚玲呢,则两边讨好,尽量不得罪任何一方。利益相关。这回儿子在书画院的行政部门工作,就是大哥冠峰出面打点、安排。
老三这条线也不能断。除了自己偷摸去看念巧,亚玲多半打发桂圆去小舅家,联络联络感情。
桂圆的日子风平浪静,就是忙。但她在焦虑,一方面,想要事业再进一步,最理想的,就是升到总部去。好歹轻松点。空出时间,才有可能“谈”恋爱。
相亲依旧有,但桂圆认为,再目标明确,也不能盲婚哑嫁,多少得有点恋爱过程,哪怕像兔子尾巴那么短呢。恋爱都不谈,直接进入婚姻,别说出了问题会后悔,就单从人生经历上说,桂圆也会觉得遗憾——桂圆只谈过一段恋爱,是大学时候的事。后来男友留学日本,桂圆没法跟过去,于是分了手。
代桂圆还给自己划了道红杠杠:三十五岁之前,怎么着也得把孩子生了,不然,真成高龄产妇,危险——高龄本事倒不要紧,她是怕自己生不出来。由此往前推,还有五年。五年之内,她必须完成结婚、生子两项任务,正式步入中年,生理上、心态上。她逼着自己成熟。她告诉自己,恋爱婚姻本来就跟工作一样,永远都会包括自己不喜欢的部分。但不能因为不喜欢,就望而却步停滞不前。
眼前一片漆黑。
啪的一响,一阙火苗跳出来,破开黑暗。
桂圆的脸被映照出来。人如其名,圆圆脸。
她对面,是同学兼闺蜜左璐瑶。
今年生日,除了弟弟送了她两百话费,就只有左璐瑶记得。她们俩生日挨得近,左前脚过完,翻过月头,就该桂圆了。
蜡烛就一根。点上了。蛋糕上写着四个字:勤劳暴富。
“许愿!快。”左璐瑶比桂圆还急。
桂圆双手合十。闭上眼。烛光下,她的面部缺点被隐没,美得迷迷糊糊。
片刻。桂圆轻轻说一声好了,大吸一口气,鼓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把蜡烛吹灭。左去开灯。这个小型庆祝会,就闺蜜俩人,在左的房子里。她自己的独立住房。左的父亲在她三岁时去世,母亲前几年走的。她孤家寡人,好几回过年,桂圆叫她到家里过。两个人情同姐妹,共享过不少小秘密。
“许了什么愿?”左璐瑶问。
桂圆不答,“切吧。”她说蛋糕,避开话题。
“不说我也知道。”左璐瑶微微摇脑袋。
桂圆抿嘴笑。
“你想找个杨洋那样的。”左璐瑶说。
“你还想找刘昊然那样的呢。”桂圆顶回去。
“实在不行,李易峰也凑合。”左璐瑶顺杆子爬。
“老阿姨包养小鲜肉么。”桂圆讥笑。
“什么包养,正常恋爱,你情我愿!”左故作激动。两个人都笑,切完蛋糕,都坐在地板上。吃了两口,桂圆才突然叹气。
“真不敢想,”桂圆说,“我三十一了。”
“别算虚岁。”
“你想过以后么。”
“什么以后。”
“四十岁往上。”
“顺其自然。”左璐瑶仿佛没心没肺。
“上三十了,不能跟以前一样了,漂到哪儿是哪儿。”桂圆忧心忡忡。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哦?”
“你要说孩子的事,生娃的事儿。”
知己者,璐瑶也。“你不担心?”
“不是难事吧,你那小舅妈,那么大年龄不照样那什么。”
“两码事。”
“我看是一码事,总不能比她困难。”左璐瑶倔强。
“人家有合作对象,你有么。”
“咱不愁这个,行不。”
“总不能一个人生,一个人养,太难了。”
“逼到那步再说。”
“你想过当丁克么?”桂圆问。
“你想过?”璐瑶反问。
“没有。”
“得先组成家庭,才能谈丁不丁克,双收入,没孩子,叫丁克,咱们目前的情况,充其量只能算未婚未育。”
桂圆倒在地板上,轻叹。
左璐瑶追着她问:“婚姻是必需品吗?”
桂圆道:“某种程度上是。”
“什么程度?”
“人只有结了婚,才能更好地融入社会。”
“又是你妈说的。”
“我自己也很这么认为,”桂圆道,“社会是大框架,婚姻是大框架里的小框架。”说得像俄罗斯套娃。
“那你觉得,不结婚是罪么。”
桂圆坐起来,盘腿,“当然不是,只是做少数派,永远更辛苦。”
“就因为怕辛苦,所以逃到婚姻里去?”
桂圆摸摸额头,“我都被你绕糊涂了,我不反对结婚,也不反对不结婚,但我真心觉得,不结婚和结婚,是零和一的差别。”
“啥意思,具体点。”
“不结婚,你的生活是静止的,是个零,”桂圆说,“结了婚,你的生活就从零到一,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生出来的也许是麻烦。”
“活着不就是麻烦和解决麻烦么。”桂圆无奈笑笑。谈到这个份上,璐瑶不想再掰扯。她清了清嗓子,像要发表演说。桂圆问她干吗。
“宣布一个事。”左璐瑶笑嘻嘻地。
桂圆惊得捂住嘴巴,又拿起手,“你不会要结婚了吧!”
左璐瑶笑容愈显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