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已定,朵儿就不慌张了。
车先开回去。老默回家收拾,朵儿打车去把她妈接了,两个人去人民广场打算先买两件衣服。
为拖延时间,朵儿跟她妈说了一车好话,耐心前所未有,她妈试什么衣服她都说好看,弄得朵儿妈选择焦虑症都犯了。
一会问这件好不好,一会又问,那件怎么样,朵儿说好,营业员也赞,可朵儿妈却不相信,试了瘦腿裤又试阔腿裤,不亦乐乎。
营业员都快失去耐性,委屈般问,“姐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朵儿笑,却乐得奉陪,给老默充分的撤退时间。
朵儿妈一边在镜子前笔划,一边跟朵儿说,“以后小孩的衣服我全包,全部手工。”
“别费劲了,现在什么买不到。”
“能一样?那布料,那手工,机器能做多好?还是要相信传统,我跟你说小沈这一点比你好。”她喜欢叫女婿小沈,可惜不怎么能见得着。
朵儿虚虚应付着,孩子的事她想清楚了,请保姆,老默这方面肯出钱,到底是本地人,老底还有一点。朵儿没图过他的钱,可现在生儿育女,有钱总比没钱好,花男人的,比花自己的,又多了一层心满意足,哪怕她自己的薪水又高了。
买了衣服去吃饭。朵儿请妈妈吃西餐,牛排,外滩十九号,上档次的。朵儿妈连忙说不要,可女儿强拉着孝敬,她也就勉为其难,可又担心自己今儿衣服穿得不好,不适合那个环境。
“换新的,这不刚买了吗?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
“太夸张了吧。”朵儿妈有几分羞怯。
“没有的事。”
那就换。
找了个肯德基,去洗手间换衣服,女厕所要排队,朵儿妈也不嫌烦,耐心等待着。
进去再出来。囫囵个变成个新的人。气场出来了,这是新衣服给的,虎皮黄的套装,松松的,但腰带一束,气提起来了。浑身上下都是得意。
“妈!”朵儿招手。朵儿妈跑过去,朵儿从皮包里掏出BB霜,挤出豆大一点,帮她妈在脸上推匀了。
真年轻不止一两岁。
母女俩侉着胳膊进了餐厅,坐下,点牛排套餐。朵儿要六成熟。她妈忙阻拦,“太生了,小心孩子!沈伟知道了要跟你闹,都九成!”
没办法,由着她。
九成,不是十成,她也知道她妈不会选十成。十成就太外行太丢面子了。
朵儿看得出她妈眼神中压不住的兴奋。她在努力了做一个上海人。比本地人还上海。每一处都充满了戏剧。
服务员来问喝什么酒,朵儿要开拉菲。朵儿妈先是阻拦,而后再次“勉为其难”接受了。
“喝不完带回去。”朵儿妈强调。靠窗,外面就是黄浦江景。时不时有游船经过,朵儿妈立刻拿出手机拍。
牛排套餐上来,先是蘑菇汤,拍,再是沙拉,拍,等牛排上来,又是一阵拍。朵儿由得她妈。她是她妈的骄傲。吃饭途中,电话来了,是朵儿妈的闺蜜打来的,只听得朵儿妈嚷嚷着,哎呀,不跟你说了,我正跟朵儿在黄浦江边吃饭呢。
吃完饭发朋友圈。朵儿妈才心满意足。
“真是做人了。”朵儿妈用餐巾一角揩揩嘴。朵儿去了趟洗手间,跟老默通了个电话,家里收拾好了,老默暂时去七天连锁酒店避上一晚。
“你受委屈了。”朵儿说。说这话的时候,朵儿考虑过跟她妈摊牌的事,可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不是时候。
“没事,凑合一两天,你那房子我看下半年也别租了,万一老太太来,可以住。”老默净是为她考虑。可听老默说老太太,朵儿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老默自己已经是老头子了。
出租车上,妈妈坐在朵儿旁边。朵儿思绪万千,爱,这个东西说不清,她跟老默,原本是最简单的关系,可没想到如今比普通夫妻还要复杂几层。他们成了革命夫妻,地下夫妻,见不得光。好在老默周围邻居也都是新面孔,房改之后很多租了出去。住进来不少外乡人。
一瞬间,朵儿甚至想到了以后。刚才那块墓地。安安静静,一小格一小格,冷静的秩序。人生路上,老默走在前头,该发生的他提前演给她看。她心里更有数了。
算了,瞒着吧,模糊处理,好像饭店的毛玻璃,一眼看过去,是模糊的处理过的现实。老默哪一天走了。一切都不用解释了。真残酷。但这就是生命。
司机提醒到地方了。朵儿妈一下车就毛手毛脚的。差点摔了个跟头。看清楚了又说,这什么地段,黄浦区哦,我老天,这什么价格,小沈年纪轻轻父母都不在,没想到有这个家底。
朵儿怕她妈多想,解释道:“不是他家的,是他一个叔叔的,人家在国外,就给我们住了,当看房子。”
“那小沈自己没房子?”朵儿妈的意思是自己受骗了。女儿嫁给没房的男人。
“也有,在郊区,租出去了,”朵儿是天生的小说家,“你回头进去别乱翻,有的是人家的。”朵儿妈应了一声。
进门了。朵儿妈脱了鞋,先是惊叹,说这装修有品味,到处都是古董,然后去各屋转悠。
朵儿捏一把汗。细看过去,不得不惊叹老默的细致。鞋架上的老式皮鞋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新运动鞋,接近年轻人。阳台上没干的男式内衣裤也不见了踪影。估计是带走了。还有墙壁上挂着的照片,老默年轻时候的飒爽英姿。收了。另外沙发布换了,床单换了,每个屋床头都插着鲜花。主卧是香槟玫瑰。给朵儿妈住的插着紫罗兰。
朵儿妈发现了花,连声赞叹,她问你们还买花?
“沈伟知道你来,特地订的。”朵儿以沈伟做掩护。
“孝顺孩子。”朵儿妈满意。
一会,朵儿妈又发现书房的小提琴,硬要拿出来看。朵儿说妈你别动了,沈家的老古董。
“小沈还会拉这个?”
“会……一点。”
“他几岁爸妈去世的?会拉这个的多半是家里有点底子。”
“底子不底子,你这不都看到了么。”朵儿口气又些不耐烦。
“我也拉过,但都忘了。”
朵儿知道她妈的那一段光辉岁月,跟厂里的一个男工人学拉小提琴,还差点恋爱。当然没成功。否则就没她牛朵儿什么事了。
朵儿知道今天她妈铁定要开提琴,但这把提琴可是老默的心头好,古董琴,来自意大利,价值十几万,碰坏一点就完。
“就看看,别乱动。”朵儿说着,她妈已经把琴拿出来了。架在脖子上,还真有点那个架势。
“小夜曲。”朵儿妈轻声说了一声。兀自开始表演。那调子仿佛一根皮筋被拉满了。始终紧绷在高位,别别扭扭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朵儿虽然理工出身,但这点文艺细胞还有。
拉了一阵,朵儿妈说,以前我在厂里的时候,有工人晚会,我上台独奏,还有一个配合朗诵的。这段历史朵儿听说过好几遍了,一万多人的大厂,文艺晚会是大事,不过她听到的最接近真实的版本是,朗诵是主角,她妈是准备给朗诵者配乐的,而且最后她也没上台,因为演出前出了点工伤没上场。她不懂她为什么坚持说自己完成了表演。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朵儿妈就是有这种能量,靠自己的意念修改历史。
唠叨了一阵,朵儿听不下去,干脆拿了筒饼干边吃边听,牛排她就没吃几口,全看她妈表演了。朵儿妈又夸沈伟,说根沈伟有共同话题。朵儿随她怎么说。她吃她的。
“再来个匈牙利五号。”朵儿妈起劲。匈牙利五号是个体力活。刚吃的牛肉正好派上用场。
朵儿放下饼干,抱着臂。朵儿妈夹紧琴,搭上弓,狠劲开拉,跟对待阶级敌人一般。
崩一声闷响。弦断了。
朵儿妈满脸通红。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可以睡觉了吧。”朵儿转身回屋。
该落幕了。断了根琴弦,还好,回头再根老默解释。没碰坏琴身算好的。弦可以换。琴坏了就坏了。
躺在床上,朵儿给老默发信息,问情况,老默说在一个老朋友家里。哦,是他在歌舞团的老哥们,听老默提过,她怀疑那人年轻时候跟男人有过一段。老默隐晦说过。朵儿甚至怀疑老默是不是。但也想得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想要的得到吗?他对她不好吗?何况在一起那么久,确实“清白”。
这世界没那么泾渭分明。包括两个人的关系,包括婚姻。她现在不就走在一个模糊的灰色地带吗?
第二天朵儿去上班,老默暂时不能回来。朵儿妈没有要走的意思。
朵儿也不好硬赶,毕竟是妈。只叮嘱了几句不让她乱走。
朵儿妈笑得甜,“我给你做饭!肉丸子汤,你最喜欢吃的,你什么也别管了,下班就开饭。”
肉丸子汤是朵儿的最爱。她妈搓得最好。可就是委屈老默了。
她跟他说抱歉,他说就当度假。后请候补吧。
下了班,一推门,果真肉丸汤的鲜味飘过来。
朵儿妈听到动静,大声问:“是牛朵儿吧!”她叫女儿全名,显得亲切。女儿翅膀硬了,她们平起平坐。
“回来了。”朵儿应答。
“去,拿筷子,”朵儿妈端着炒苋菜出来,一会又去端汤,还炸了鸡翅,“凑合吃吃。”
随便凑合都是大餐,这是能耐。
母女俩面对面坐着。半碗汤下肚。朵儿妈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里屋,拿出个快递,厚厚一包,丢到桌子上,朵儿跟前。
“今天送来的。”朵儿妈只顾喝汤。
朵儿一看有些傻眼。是老默网上买的书,还有唱片。老默收拾来收拾去,忘了快递小哥。
“廖自默是谁?”朵儿妈问。
是老默的大名。可朵儿不能这么说。快快快,朵儿脑子转得飞快,必须脱口而出不着痕迹。
“就是沈伟。”
“改名了?”
“笔名,”朵儿多说几句,“现在个人信息被盗得厉害,买东西哪能用自己的名字,会泄露隐私的。”
朵儿妈若有所思。点点头。算相信了。暂时这么过去了。
朵儿还嫌做得不真,又跟沈伟联系,对好点,大概说了说。吃完饭,他就打来电话。朵儿妈果然高兴,跟沈伟聊了半小时,两个人聊到廖自默的问题。沈伟当即承认,但笑声干得都能起火了。
“早点回来,朵儿现在非常时期。”
“好嘞阿姨。”
“阿姨?”
“妈——”沈伟配合。朵儿感激不尽。将来必须犒劳沈伟。
挂了电话,朵儿妈指指快递。“我能看吗?看看什么音乐,我女婿有品味。”
要在平时,朵儿和老默从来不干这事。尊重对方隐私。
可朵儿妈不管那么多,都是一家人。
拆开。果然有文化含量。书,中文的,英文的,唱片CD,都提琴曲,朵儿妈不认识的,有的是录音室专辑,有的是音乐会的全真版。
压在最底下,有个小包装。朵儿妈猛一下没明白,拿起来琢磨。
震动环?三个大字。
包装盒上一对激情男女,小字部分更具煽动性。
“什么玩意。”朵儿妈显然看懂了。可她必须装不懂。
这事早跟她无关。
朵儿脸红了。想不到老默还有够这个。客观说,这方面老默还行。要不孩子怎么来的?但也防患于未然了。促狭。该。
朵儿诡异一笑。把东西收拾好,归置到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