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管家都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来了。
世界上我最讨厌最害怕的人是房东,管家是房东的代表,我也没什么好感。管家要来,我全权交给小楼,人来之前我就早早带着大喵躲去楼下去。
什么,我胆小,不不不,我不是害怕房东或者管家这个人,而是讨厌那种被审视的感觉。
房子不是自己的,人来以主人的姿态来查看,我们只是房客,随时可能被赶走。那滋味不好受。
什么,你来北京才几天,你在国外就没有房东赶你?算了,跟你说不通,反正我讨厌见到房东,讨厌那种流离失所的漂泊。
还好有小楼。
接着说,我下楼了,带着大喵,它在我的双肩包里——还是上次买电脑人家送的,安踏牌还是鸿星尔克牌,反正平时我绝对不会背的,土,但眼下放大喵正合适。什么,为什么合适,因为它大呀!
米雪敦促我早点买那种宠物包,就是外头有个圆形塑料外罩,宠物坐在里面能看到外面那种。我一直没买。觉得暂时用不着。
带大喵下去的时候,我忍不住想了很多。那是夏天。但一转眼就要到冬天了,过年尤其需要应对。到那时我既要陪小楼回婆家,又要回我自己家,来回怎么也得十来天。
什么,放假那么多。不是放假多,是我们单位放假早,开班早,小楼请年假,都集中到了一块了。到时候,肯定没法带大喵回去。所以大喵在年下的生活问题,必须提前考虑。
我侧面问过米雪,你的猫过年怎么办。米雪说她如果回家,猫一般就自己关在屋里,食物水放好,四五天没问题。最多不能超过一个礼拜。可米雪那是两只猫呀!还有个作伴的。我们这一只,孤孤单单,又那么小。恐怕闷关家里有点危险。
送去宠物店寄养是个选择。价钱我也问了。大概五十到一百一天。钱倒是次要的。关键宠物店就那么大,拥挤得要死。猫进去肯定关笼子里,一天估计都放不了一次风。你说怎么弄。我们家这只,又是坚决不肯进笼子的。上次我放大喵到笼子里,没几分钟,恨不得都要发疯。一开笼子直接从二楼阁楼掉到一楼沙发。幸亏有沙发接着。
什么,猫不怕摔?我跟跟你说我有个同学家的猫就是从楼上摔下来拍死的。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我和小楼或者在北京过年。或者留一个人不回去。但这几乎不可能。我妈不答应,小楼他家也不会答应。在外头混一年了,过年怎么也得回去看看家人。而且养猫这事绝对不能让我妈知道。回去我都得先粘猫毛。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性,估么是最好的办法,去年过年米雪没回家。她今年要也加班,放到她那是最安全的。又或者就是高价寄养在爱猫人士家中。那就是得找合适人家。比如上次我在闲鱼上遇到的网红脸女孩之类。
我自己安慰自己,反正还有时间,再琢磨琢磨。我站在小区池塘边,周围是万家灯火,大喵探出头来,它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还没结束。池塘里有鱼跳了一下,摔在水里动静不小。大喵叫了一声。没准它都闻到味儿了。家里买的布缝的大红鲤鱼,它几乎没什么兴趣。
我把大喵放在地上,它似乎不那么害怕了,但也不愿意离我太远。清风徐徐,夜里有虫叫,还有蛙鸣,也可能是癞蛤蟆,我分不清楚,大喵也分不清楚。
有一瞬间,我和大喵都很安静。
生活还是美好的,我沉浸在夏夜的这种感觉里,一直到小楼打电话来才结束。他说管家走了,我可以回去了。
我一回到家就问小楼怎么样。
没事儿。
他口气很轻松。但我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许养?
我放下大喵,大喵走去猫砂盆上厕所。我去洗手间把大喵的饭盆拿出来。瘟神走了,一切都得归位。
说什么了吗,发现了吗?我继续追问。然后小楼才轻描淡写说,看到猫砂了,说按照规定是不许养动物的。我着急问然后呢。小楼面无表情说,然后我说我们动物比较小,是人家放在我们这几天,回头就送走。
暂时养着没问题,我高兴得又扑到小楼身上。我还说,赶紧买房,哪怕便宜点,像米雪那样的房子也成,有自己的房了,有窝了,才有自主权,养什么都没人管你。我明确表示到时候得养至少两只猫,最好三只。
小楼白了我一眼,说人都养不活了。
跟我妈一个口气。偏偏我妈还看不上他。
我说集中养育反倒更轻松,起码吃饭问题不要愁,抢着吃才香。小楼笑。我知道他应该是同意了。
后来针对养猫问题我还跟小楼从命理层面探讨过。
十二生肖里,虎从木从火,如果你八字需要木或者火,最好家里有一张虎皮。
小楼用羽毛戳我脑袋,说虎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说你别急这不是打比方么,虎属木,极火,八字需要木火的就应该养虎。
小楼又插嘴,说那叫养虎为患。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乱打断,虎和猫属于一个科。小楼打断,说什么科,谁是科长。我气得要去掐小楼脖子。
虎是猫科动物,猫等于是小型的虎,从八字命理角度看,猫是甲木,且极火,对于八字需要甲木和火的人来说,养猫是非常合适的,最好多养几只。
小楼说你怎么知道需不需要。我说所有搞文字工作都需要猫。因为出版业属木呀!图书馆也是木。嘿嘿,我英明吧。
管家走后,我们的快乐生活继续。大喵的情绪状态似乎有点不稳定,有时候高兴,有时候又不高兴,高兴了就蹭你两下,不高兴压根不认识你是谁。我以为猫就是那么喜怒无常。
八月,天最热的时候,小楼给大喵买了薄荷棒。类似棒棒糖形状的玩具。淘宝上说是猫咪最喜欢的。可实际上我家猫似乎对这个并不感冒。后来我买了猫薄荷,说对清理肠胃有帮助。大喵倒是时不时愿意尝点儿。老吃肉,相当于吃蔬菜了。
大喵还喜欢闻风油精。这是我在一次被蚊子咬涂抹风油精之后发现的。它来舔我抹过风油精的腿。猫的舌头带刺知道吧,跟个带刺毛儿的小刷子似的。米雪说绝对不能给猫舔风油精。我只好把那绿色小瓶子收起来。
八月底,小楼因为一个项目做得不错,在单位受到表彰。一高兴,他给大喵买了一箱肉罐头。金枪鱼等各种海洋鱼类的。说可以补水。谁知一打开,大喵只吃一点,并不是十分感兴趣。
什么,你问大喵都吃什么?还是吃原来那种粮食呀。干粮配着湿粮。干粮伟嘉的它不喜欢,后来换了一种,玫红色包装,里面带牛油果成分的,说对毛好。湿粮是上海产的,说是手工熬制,材料真实,是那种亮红色包装。我和小楼都叫这种猫粮叫“幼幼粮”。
大喵喜欢吃幼幼粮,但到八月的时候,体重还不到三斤。大喵跟我们依旧算不上多亲。前面说了嘛,它只要身体好的时候,基本跟我们是分庭抗礼的,不太愿意被抱。
越不让抱越要抱,楼经常抓住它,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掐着胳肢窝,把大喵抱起来让我拍照。结果拍出来的照片,表情一水的生无可恋。没几张是眼睛看着镜头的。基本学慈禧太后拍照——就是不看你。
八月二十五号左右,我先发现大喵的状态有点不对。我对小楼说,你看,都不愿意玩老鼠了。楼没在意,说累了吧,该睡觉了,白天玩儿多了。我说那怎么也愿意让人抱了呢。楼这才提高警惕。
拉肚子吗,他问。
我翻翻猫砂,并没有新屎。
再喂点克痢泰,他又说。
于是只好又给大喵喂了点克痢泰。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猫屎是长条形。它没有拉稀。可晚上到家,大喵却躺在沙发上,表情有点迷蒙。我有点害怕,问小楼要不要带去医院看看。楼说不用吧。我上网查查,怀疑大喵发烧。我俩研究了一通,犯下了一个巨大错误,给大喵喂了十分之一的布洛芬。我总觉得猫在发烧。
第二天是周末。我给米雪打电话,她很快就过来了。我简单描述了大喵的情况。她说都这样,跟人似的,什么病都有,先观察两天,不行去医院。
我问她,你家里的猫也生过病。米雪说,别说现在家里的,就是家里这两只的爹,都是病死的。
猫生自古谁无死。
可在我看来,那也是十多年后的事呀。我这猫还不到一岁。跟着米雪就手舞足蹈讲述了两个恐怖故事。第一个是她上一只猫,叫富贵。是现在这两只猫的爹。说最后肾衰竭去医院抢救,那信用卡都刷爆了。钱就不是钱了。养它们就是花钱,米雪又这么说。
第二个故事是说她现在养的两只猫里的那只大的。我问,是不让另一只猫上床的那个么。米雪说是。又说去年有一次,猫刚喝水,只喝了水哦,立刻就吐了。吐了那么那么大一摊。说这话的时候米雪手还比划着,看上去真是很大一摊。然后就去看,去宠物医院,结果我附近的医院说看不了,说这种情况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行,必须去北苑的总部做检查。
我问米雪去了没有。米雪激动说去了呀,不去哪还行,去了之后就是一顿查,抽血化验B超,什么也没查出来。医生怀疑是癌症,但需要更进一步的什么生物基因什么检查,也特别麻烦,还说查出来也可能不能治。
我忙问后来呢。米雪说后来就没查没继续,我就带猫回去了,过一阵它自己就不吐了,就正常了。我说那没治,以后怎么办。米雪叹了口气说,病是肯定有,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病,可能是肿瘤,吐也许是因为肿瘤在生长挤压到胃了。这没法儿治,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了米雪的话,我感觉很不好,看看自己的猫,精神状态没有好转,吃得也少了。我真不知道这病从何起。米雪临走的时候让我们再观察几天。如果精神状态好转就不用去医院。动物医院,一进去都是钱。
这日一早,小楼就把摇醒,我挣扎起床,看到大喵趴在飘窗上,不知道是阳光刺眼还是身体不舒服,它的眼睛睁不太开了。
大喵!小楼叫它。
大喵不是不想理睬,是根本没有太多力气理睬。
楼看着我说,去医院吧。这种请求我无法反对,命比天大,几个钱算什么。我们迅速穿好衣服,刷了牙洗了脸,我甚至都没洗头,就把大喵放进那只大双肩包里,反着背,我摸着大喵的头,直接去离小区不算太远的乐宠动物医院。
曹医生在,他的助手也在。他们正在给一只狗做包扎,我们必须等。角落的笼子里有另一只体型不算大的黑狗,不断发出绝望的呜咽声。曹医生的胖助手微笑着对我们说这只狗快不行了,救不过来。
收款台旁边的笼子里是一只尿闭的大猫。体型巨大,说住院有段时间了。我和小楼站着,默默等待。
我心情比狗毛猫毛还乱。诊疗室有两间,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另一间里忙忙碌碌的医生,再看看大喵。真害怕我家猫也走到这一步。
我用眼神向小楼求助,楼回报以坚定的目光。我想,在内心深处他理解我的忧愁,我的情绪是那么不稳定,心态是那么容易波折,多愁善感郁郁寡欢,生在古代我就是林黛玉,外加一点史湘云,我向往美好看不得一切苦难,尤其是这苦难还发生身边。
小楼看看我,又笑着指了指墙上。我这才注意到墙面上挂着的锦旗。上书:妙手回春四个大字。署名是:老咪咪主人。我知道这是小楼故意给我打气,大致意思是,看,老咪咪都治好了,小咪咪也一定没问题。
大喵在包里挣扎,似乎不喜欢那个小环境。小楼让我把它抱出来,我怕医院病菌多,但架不住大喵反复抓爬,我只好把它抓出来,放在地上。大喵东看看,西看看,终于跳上医生的木头椅子上,窝卧于椅面,不肯动了。
一个大妈进来了,可能是患者家属,看到大喵,她自言自语说小猫真漂亮,一会又说,小猫真可怜,弄得我心烦意乱。医院里人员往来不断,人和猫狗混杂在一起。门口一只黑狗逡巡,那是医院收养的流浪狗,白天就让它在外面看门护院,晚上放进来睡觉。我问这狗叫什么。助理说叫小黑。我心疼这些无家可归的宠物,事实上,一到医院才知道什么叫人间炼狱,你的恻隐之心随时会被启动。然而,你能救的又只能是属于自己的那个。这就叫缘分。终于,曹医生和他的助手腾出手来,开始给大喵看病。
我站在一边。小楼把症状和先前的治疗跟医生汇报了。曹医生立刻批评说怎么可以吃退烧药,猫不可以吃人的药物。我刚想上前解释,曹医生喝断了我,说这么小的猫,十分之一布洛芬已经是非常大的量知道吗。我和小楼都有点蒙。
医生和助手一面给猫咪量体温,一面提出要做集中检查。一,要看是不是猫瘟;二要给猫抽血,做内脏功能的检查;三,猫立刻要住进保温箱,体温下降十分危险。
我不知所措。
小楼还算冷静,跟着医助去交钱。
大喵被送进保温箱了。所谓的保温箱,其实就是一只箱子下面放个保温垫,一会儿,助理又把灌了热水的一次性医用橡胶手套放到大喵身边,估计也是维持温度用的。
我问曹医生还有救吗。曹医生说目前还不好说,得等检查结果。等待的过程是那么难熬。检验仪器在门诊后面,我探头过去看,黑洞洞的。没有更多的医护人员,就是曹医生的胖助理再操作。
我急得快哭了,我看看小楼,约等于眼神求助。小楼回我以坚定目光,嘴上说没事没事。其实我知道,他一定也担心得要命。
我愧疚自责,怎么就想起来用布洛芬呢,可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救治,除了坚强,没有别的办法。过了好大一会儿,检验结果出来,有几张报告单子,各类指标,我看不懂,也没心思懂,小楼像个亲爹一样凑过去认真听医生解说,反正有的指标旁边是向上的箭头,有的是向下的箭头。
我大约听明白了,大喵的病情很严重,猫的体温是它生命征兆的重要表现,体温下降,意味着时刻有生命危险。这下我真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为大喵掉眼泪。怪我怪我怪我……怪我糊涂鲁莽……怪我不周全……是不是我跟大喵八字不合……是我克了它……一时间我脑中纷纷,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问医生,还能治不,救救我的猫呀!
曹医生面目严肃,口气沉重得跟他的年龄不相符,他进一步解释,说眼下体温下降只是症状,真正的问题在于人的退烧药导致内脏的损伤,现在肝脏损伤比较严重,可能影响造血,这才是最致命的。
小楼抿着嘴,表情像冻住了。我嘴唇颤抖了,我看着保温箱里的大喵,它真可怜。旁边那个聒噪的大妈也静默不语。终于小楼先开口,请求医生给予最好的治疗。
曹医生这才说,先输液吧,用保肝护肾的药,然后继续住保温箱,争取把体温提上来。
我再次问还有救吗。
曹医生无奈笑笑,说这个不好说,这只能看情况。
治吧。小楼一锤定音。
钱交出去。连检查带治疗,还有后续开药,这次进医院花了两千多。我顾不上心疼钱,只想着把大喵治好。小楼知道我看不了太残忍的场面,直接跟我说你先回去吧,我看着就行。我不肯走,非要看着医生救治大喵。谁知输液头一件事就是要给猫爪剃毛,然后插进去一根极细的塑料管子,大喵疼得又发出呜呜的绝叫,我看在眼里,心里疼得像被针扎。
还是小楼了解我,这种场面不适合我,我含着泪,叮嘱小楼有情况随时告诉我,然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