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姜兰芝同意来北京了。
哦不。是来固安。三元高兴得又要摆酒。
妈还是亲妈,妥妥的。
就算周叔一百个不愿意,但老妈坚持要来,他也只能跟随。年轻的时候,是夫唱妇随,现在,是妇唱夫随。
掉了个个儿。
事实上,上了七十岁后,叔的脾气好多了。三元和八斗都意识到,那是因为叔的“议价能力”降低了。过去,他是一家之主,是那个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现在,他则是被社会淘汰的老人,是一个等待被照顾的弱势群体。
从他再找老婆的那一刻起,未来的路,估计就已经想得清楚明白——老了不打算靠儿女。儿女没本事,也谈不上孝顺,指望不着!周叔早看得透透的,提早存钱,留着看病。至于陪他到最后的人,大概率还是姜兰芝。
当初,她需要“扶贫”,他扶了;现在,他需要有人给养老送终,她同样应当履行承诺。不过,这约定大家都没真正说出口过。属于约定俗成,心照不宣。
在三元和八斗看来,妈和叔的婚姻就是一桩勉强公平的买卖。呵,谁的婚姻又不是呢。因此,姜兰芝犯难,老周面儿上反倒要说几句开解的话,诸如,“去挵几年,等孩子大了,我们再回来”,“就当去玩玩”。
去是一定要了,大势所趋,不如做做顺水人情。大家都舒服。
这些话是老妈学给八斗的,八斗再传给三元。三元的理解是,这是老妈在为未来一大家子和平共处做铺垫。
抵达当日,八斗叫了跨城滴滴去接。一路向南,老两口面色逐渐凝重。从繁华到破败,风景变幻明显。好在,到了固安,进了小区,老人看到面貌一新的居住环境,笑颜又展开了。三元和斯理已在家备好菜。一进门,默默就抱着姥姥亲。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花团锦簇,恨不得比过年都热闹,三元还让默默给姥姥姥爷表演了俩节目,唐诗背诵和童声独唱。
他姥爷问:“小默还会老家话不。”
三元说:“主要说普通话。”他姥姥驳斥姥爷,“能听懂就行。”默默道:“姥爷,你们说话我能听懂。”他姥爷道:“我怕把默带偏了。”
龚三元连忙,“带不偏,你们要能把老家话给默教上,更好,等于免费上个兴趣班。”
三元的幽默令大家都乐了。
饭桌上,三元介绍了社区的基本情况,还说吃完饭就带他们出去转转。“这儿就是个‘联合国’,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待一阵就适应了。”王斯理也分析了这儿的生活水平,说物价比老家还低,菜比老家还新鲜。
姜兰芝听罢总结,“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就把班上好了,我们顾着孩子,齐心协力往前奔吧。”
手机响,是一笑打来的。八斗不好意思在饭桌上接,拿着到里屋接了。出来他就要穿衣服出去。三元见弟弟着急,问是谁。兰芝也问:“单位的事么。”八斗支支吾吾,“一个朋友,被锁外头了,我去给她送个钥匙。”
此地无银。
三元小声追问:“哪个朋友?”
八斗声音更小,说是……一笑。
三元铁青着脸,“真会挑时候,”又问,“燕玲呢,没钥匙应该找燕玲找你干吗。”
这也是八斗深表疑惑的。
到地方,一笑果然在门口站着,抱着两臂。一言不发。八斗和她眼神交汇。没多说。急忙开门。走进这个小小的一居室,八斗竟忽然有些恍惚。
这房子大了。俐亮了。他讪笑着说:“收拾这么干净。”
冯一笑脸却绷着。
八斗又问:“燕燕姐呢。”
一笑说她去天津组稿了。
“吃饭了么。”
“不饿。”
估计被急着了。八斗心疼这姑娘。“我给你下点面条。”一笑没理睬,确定钥匙在家后,又去洗了把脸,转回来才问:“你跟我姐说什么了。”
八斗像后脑勺挨了一棒,“没说什么啊……”
“见了一面是吧?”
“是……”八斗气弱。可再一想,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然后呢。”
“没然后啊……”八斗愈发迷惑。他反问:“姐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问你呢,你还问我。”一笑不高兴。
“是燕姐找我见面的……”下半句不知道开口。
一笑声调突然凌厉,“她搬走了你知道吗。”
嚯。这问话。他怎么能知道。哦。八斗明白过来。
“搬哪儿去了。”八斗耐下心。
“十里河,租了一床铺,还沿街。”
“为什么呀!”八斗已经猜出几分,但依旧装傻。
“问你呀,为什么,跟你见面之前好好的,见了面立马走人,你说不是你说了不中听的是什么。”
“冤枉,”八斗竖起右手手掌,“我对天发誓,可以对质!”
“行啦!”一笑不耐烦。
打心眼里,八斗感谢燕玲,多么好的大姐啊!为了成全他跟一笑,主动搬出去——就为他能在这儿来来去去方便。这眼力见儿!这心胸!顾全大局说的就是她。只是燕玲这么一弄,八斗反倒不好意思,他必须做出姿态来,“要不这样,你搬我那去,让姐回来住。”
冯一笑道:“公租房,必须申请人本人入住,而且你那齁老远,咋上班。”
八斗说:“或者我搬过来,让姐住我那儿,房租我付。”
一笑手一挥,说再说吧,我姐固执,她决定的,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八斗更进一步,“你放心,我去说服。”
一笑说不用。
八斗柔情满溢,“我来照顾你不好么。”
“不是照顾不照顾的事,”一笑嘟着嘴,有几分可爱,支吾,“我这不还没做好心理建设么……”
八斗一愣。再一想,也合理,原本是两个女人一起生活,现在变成一男一女,的确需要准备。就要进围城了。一笑必然少了当初的鲁莽,多了周全的考虑。或许她害怕一旦住到一块,少不得干柴烈火,万一造出人来,那就措手不及。而且,一笑这么一矜持,八斗更觉出她的可贵——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八斗的心暖暖的,他表示可以再等等,不急,让她不用有压力。
手机响了,是三元打来的,说她妈担心,问怎么样了;。八斗报了平安。他犹豫要不要把老妈来京的事告诉一笑。瞒不住,也没必要瞒。一笑见八斗神色恍惚,问怎么了。
八斗这才说:“我妈来北京了。”他没说固安,说北京。更有面子。
一笑哦了一声。
八斗又说:“来给我姐带孩子。”
一笑道:“元元姐是人往高处走了。”又补充,“总得有块垫脚石。”这话八斗听着不舒服,但也没反驳。
一来一回,双方都知道彼此的行踪了。姜兰芝还破天荒多问了几句,过去隔得远,一笑在老人心里,相当于是个符号——儿子的“绯闻女友”。现在近了,一笑又不失时机地冒出来,八斗妈便不得不“关心”了。三元代老妈向八斗下指示:“哪天等有空,把笑笑带过来,都见见。”
八斗应承着。
为难的是,这天过后,冯一笑一句话也没问过。仿佛在她眼中,你妈来是你的事,跟我无关。这种情况,八斗理解为:一笑还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
直接说,太过突兀。显得他逼着她怎么着了似的。八斗想到了燕玲。燕玲突然搬走,他有义务亮出态度,予以抚慰。再者,也能借燕玲做传导筒,把去家里做客的事促成。大不了,请燕玲一起过去。
主意一定,八斗便约燕玲见面。燕玲让他去单位找她。逢饭点,燕玲没带他去单位食堂,而是去楼下的红烧肉店吃快餐。大概是怕人误会。餐端过来了,燕玲非要请客,八斗恭敬不如从命。
要了一份红烧肉饭,一碗紫菜汤,两片卤干子。燕玲只单点了宫保鸡丁饭。面对面坐好,饭还没开吃,八斗就用那种既埋怨又感谢的口吻说:“姐,你搬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燕玲微微低着头,两扇脸安静得像两瓣药食同源的百合片,“八斗,你千万别多想,是我自己需要独立空间,”拿起勺子,动作极其自然,“一笑回来得晚,我睡觉又早,对不到一块儿。”
八斗心里暖乎乎的。这情商。两句话,既给了他面子,也给了自己台阶。
八斗真心实意地,“十里河环境怎么样。”
燕玲道:“独门独户一开间,洗手间厕所都在外头,是那种老筒子楼,住着还挺得劲的。”
撒谎。善意的谎言。一笑明明说是床铺,到了燕玲嘴里,成开间了。多么要强、多么怕给人带来麻烦的女子啊!八斗不禁对燕玲肃然起敬。
火候差不多,八斗觉得该说正题儿了,他抛砖引玉地,“我姐换工作了。”
燕玲说听说了,在闺蜜小群恭喜她了。
八斗又说:“我姐还说,等周末,大家都去家里吃饭,她做大餐,你,一笑,都叫上,还有梦姐,北京也就这几个熟人。”
燕玲表示没问题。
八斗再进一步,脖子微微缩着,“我妈来了。”
燕玲愣了一下,然后笑笑,促狭地:“你紧张么。”
八斗说有点儿。
燕玲道:“放心,也是迟早的事,现在见了也好,得有个逐渐熟悉的过程。”八斗感叹,不愧是燕玲,蕙质兰心,好多问题,他甚至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燕玲跟着说:“我陪着,笑笑也自在点,好歹有个自己人。”
八斗开玩笑,“我也是自己人。”
“是,你绝对是。”
大事商定。八斗照例问了问燕玲的工作情况,无非是编了什么书,还有文坛的八卦,等等。聊到编《日瓦戈医生》的情况时,有人跟燕玲打招呼。八斗瞧过去,似乎有点眼熟。花白的头发,还算挺直的腰板儿,穿夹克衫,眼睛不大,眼神却很锐利。
燕玲见到他,连忙站起来。
那男人走到跟前,下巴朝八斗所在的方向撅了一下,“会朋友啊。”燕玲解释,“朋友的弟弟。”
八斗微微向男人点头。人并不回礼,笑不嗤嗤来一句,“年轻。”燕玲没再解释。那男人便走过去了。
八斗奇怪,看那架势,并不是来点餐,仔细观察,他应该是来借洗手间的。八斗问是谁。燕玲说是集团领导,又补充,“也是个诗人。”八斗本能地对这个用下巴看人的诗人无甚好感,但当着燕玲的面,又不好作评。他更加怀疑燕燕姐跟这个男人的有点故事,内心深处忍不住又为她感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