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仨小时,八斗便摸清了情况,他跟李骐注定不是一路人。人打起先儿,就没把他搁在平等位置上。
换句话说就是:没瞧上他。
他再往上够就没意思了。而且,他感觉李骐的确不是过日子的人。
李骐大概也觉得自己对八斗太冷漠。游览长城的时候,竟格外跟龚八斗多说了几句。两个人聊了影视、游戏,还莫名其妙谈了几句美妆、整容话题。除此之外,骐姑娘还给八斗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帮忙拍照。可惜八斗没能抓住,李骐想要的是俯角,八斗却给了仰角,骐姑娘本来就人高马大,再来个从下往上的视角,照片拍出来顶天立地,跟巨灵神似的。
李骐不满意,八斗连忙纠正,跳到城楼台子旁边的山崖边拍。结果引来一众人提醒,又是说他破坏文化古迹,又是让他注意安全。本来喜庆的一天,别整出悲剧来。
下了长城天快黑了。好几位女士不吃晚饭。老太太去喝粥。八斗落了单,一个躲在庭院的假山后头抽烟。一整天要装优秀青年,烟味都没碰着,他憋得受不了,趁着天黑现出原形。
一个人影飘过。
八斗又朝更深处站了站。那人跟着进一步。再仔细看,是张燕玲。她穿着便服。头发披散着。跟往日又是一种情致。八斗一边打招呼一边朝假山壁上碾烟头。
燕玲笑道:“闷坏了吧。”
八斗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干笑两声。燕玲又说:“特别理解你,有时候也是没办法……”这话说得很虚,跟晚间的雾障似的。可眼下的八斗,却仿佛溺水的人,只要有一个小棍伸过来,他都能引为同类。
燕燕姐显然跟他一个战队。
“一笑今天没来。”八斗也不晓得怎么说出这话。可能冯一笑是他跟燕玲的唯一交集。
燕玲幽默地,“她要来,那不狼多肉少了。”
八斗懂她的言下之意,觉得好笑,又觉底气不足,“啥肉,没人要都……”
燕玲姐道:“别这么说,就是没遇到对的人。”
瞧瞧,有教养的人说话,听着就是舒服。
两个人绕过假山,在汤池边的木头椅子上坐下。八斗觉得有必要找话,便问燕玲找工作的情况。燕玲很坦诚,把眼下的两个工作机会都说了,一个还是师兄介绍,去民办高校当辅导员,另一个是老本行,还做出版。她问八斗的意见。八斗不愿意乱判断,就听上去都还不错。
燕玲道:“你年纪虽小,但我觉得你比我跟你姐脑子都清楚,你不用有顾虑,我想听听你真实看法。”话说到这份上,八斗不好再做保留了。他问道:“你的诉求是什么。”
燕玲说不好说。
八斗说:“如果图轻松,可能出版社好一点,业余还能搞搞创作,如果去高校,那就是另一条路,最好再考个博士。”燕玲拦话,笑,“家里又没矿,考什么博士。”又说,“创作这事,我也想明白了,不是急事,过去我想快速出成绩,看来不行。创作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我还有口气,那就写呗,至于能不能写出来,就交给老天了。”说完又叹气,“我跟你说这些干吗,”苦笑,“别回头弄得你对生活都没热情了。”
八斗忙说不至于。
工作问题说完,八斗有心从燕玲这打听一笑的近况,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他从侧面,迂回地,“一笑工作忙不忙。”
“忙得见不着人。”
“那不利于社交。”
燕玲失笑,“还社交呢,他们组都是女的,就一男的,还比她小十岁,”顿一下,“她也反对我回出版社,头一条先问:男的多女多的,我说要想要男的,去工地,都是男的……”说开了,有点收不住。好在反正只要是跟一笑有关的,八斗都爱听。等这一波话说完,八斗又故意说:“一笑比我们都强,经验丰富,像我们这种青瓜蛋子,就跟牲口似的,会被拉到各个市场……”
燕玲愣了一下,说:“她也没谈过几个,最近这个,本来都说要结婚了,突然又不干了。”
“为啥。”
“说性格不合。”
借口。不便深问。感情的事,当事双方都未必能说明白,何况外人。但基本事实弄明白了:冯一笑目前单身。未婚夫“临阵脱逃”。当然,也可能是她冯一笑不愿意(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不晓得怎么了,再次确认一笑落了单,龚八斗竟有些暗自欢喜。好像他占着什么便宜似的。
屈梦来电话找燕玲。她不得不告辞。道别之前,燕玲又透露了个信息,她说一笑公司分了公租房,她打算搬过去跟妹妹一起住,等都落定,请他来做客。还说上次借他的拖鞋一直忘了还。早都刷好了。出于礼貌,八斗说搬家需要帮忙就知会一声。燕玲说正缺劳动力。
去的时候龚三元喋喋不休,回程的路上,话却少了。她只询问八斗,有没有加上李骐微信。又提醒他,有空就聊聊。要主动。显然,三元对八斗和李骐的未来不抱太大希望。当然,三元没忘点评骐姑娘几句,“她也就占个生的地方好,其他方面,就平平。”再补充,“头发也太长,把脑子的气儿都吸了。”
八斗不予置评,把话题扯到姐姐的工作上。
三元道:“托了笑笑内推,等消息呢。”
八斗惊诧,“那得在大兴吧,真来回跑?”
姐姐要在燕郊买房。上班在大兴,那每天估计都是一趟取经路。三元说:“还没定呢,再去固安看看。”固安在北京南边,也是河北地界,离大兴近。三元又说:“我也想舒服,跟燕玲似的,找个养老的地儿,坐倒了,照着退休干,但问题是,我要那么混,我儿子咋办?这一辈人苦,下辈人还跟着苦?”
八斗心疼姐姐,但也为姐姐感到悲哀。中国人,自己还没活明白,生命还没得到充分伸张,就又寄托到孩子身上去。三元继续,“反正现在,啥都不想,就是多挣钱。”一偏头,对准八斗,“你也是,工作干好,找个合适姑娘,成个家,稳定下来,我就放心了。”
八斗沉默。
老姐这是只设定目标,不给解决办法,他也想成家,可问题是,没有个房子,怎么成呢。他是没退路了,拿了户口,成“新北京人”,就再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而没有房子,在婚恋市场上,就没有竞争力。有时候,八斗觉得自己虽然是男的,但进入婚恋市场也有点晚了,三十出头才正式踏进来,除了户口学历还有鸡肋工作,他真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
或者么就等,跟一笑一样,等福利房,再悲观一点,老了也住公租。或者像别人说的,在北京退休,回老家养老。惨淡。颓唐。但买房的事,他又不能跟姐姐提。如果提了,三元没准会认为他是在问她要钱。虽然姐姐姐夫不止一次提了,弟弟是亲弟弟,如果买房,他们一定帮,可龚八斗明白,亲人的帮,只可能是锦上添花,绝不会是雪中送炭。
首付还是得他自己筹措。
这就比他的研究生同学陆海超差多了。
海超入住新家的第一顿暖锅饭,是八斗陪他吃的。虽然只是个一居,又在六环边上,可终究是自己家。两百八十万总价,父母给了一百八,剩下的贷款,二十五年,每月还款一万多。工资连带公积金每月刚好能把按揭平了。生活费全靠父母救济。
海超父母的观念跟三元差不多。买房子,一来是为自己,二来也是为后代。这辈人多奋斗点,下辈人就能少吃点苦。而且北京的养老保险也比东北老家高。
海超的新居,还能看出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痕迹,可八斗还是能感觉出不一样。海超进行了改造,软装花了点钱,也有些所谓ins北欧风的意思。
最关键是那气象。
海超说话声音都大了。哥俩儿喝啤酒,罐子撞罐子。
海超抬头拿目光扫了一圈房子,“别说,这小破地儿,真涨底气。”
八斗道:“你底气一直很足。”
海超说:“窝有了,就该干吗干吗了。”
八斗笑,“你想干吗。”
海超拖着老家腔调,“找媳(xi第三声)妇(fuer)呗,窝都没有,谁跟你。”
八斗说:“哦呦,那我该跳楼了。”说着窗口外看看。戏演足了。
海超道:“你不愁,你比我帅,没准有女的愿意倒贴,我就不行了,脑袋大脖子粗,再不下点本儿,谁跟我。”
八斗揶揄,“你就不怕人图你这房。”
海超立即,“哎呀妈,图吧,就怕她不图。像咱这种情况,又不是大学谈恋爱,年少无知纯情男女,要不相互图点儿,凭啥走一块儿。人,都是活在现实中。”
八斗又道:“嘉萍知道你买房么。”嘉萍也是同学,海超心目中的女神。海超暗恋了她三年。
“知道。”海超淡然。
“然后呢。”
海超闷闷不乐,“没然后,人看不上咱,别看咱一般齐一般高,可人是女的,咱是男的,女的喜欢往上找,眼睛搁头顶上,根本不把咱当盘菜。那娘们儿估计寻摸着钓本地人呢。”
不得不承认,海超说的是事实。嘉萍的事业心很重——她把择偶当事业。
气氛一时尴尬。两个男人似乎在为未来发愁。最后还是海超最先振奋起来,“反正,咱难兄难弟,相互帮助,有机会,想着点哥们儿。”
八斗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又问,“你不会是处男吧。”说罢哈哈大笑。海超嘴硬,“老子什么女人没见过!”八斗说吹吧你就,见是见过,就是没碰过。海超坚称尝过百味。八斗顺着道:“那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最有味道。”海超一会说嫩的好,一会又说有经验的好,最后才非常认真地跟八斗说,男人,最好还是趁结婚前多谈几个,玩够了,再收心当好丈夫、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