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乐业 正文 100、怜贫济困是人道

    闹腾了整整两个礼拜，居里和家芝她们才搬回家里住。

    楼上老太太的房暂时内住人了，可居里多少觉得瘆得慌，她问她妈家芝，说能行吗？家芝说好歹娣儿陪着，她年轻，火力壮，没事。罗家兄妹几个迅速站成两派，三姑和进宝是一派，二姑和大伯、大伯母是一派。

    关于家产，老太太没遗嘱，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按照大伯母的提议，先从清点老太太的东西开始。大伯要面子，不肯亲自来点，大伯母要上班，三姑把这事委托给进宝监督，先飞南边处理家事去了，二姑说听大伯母的。秋萍说愿意点，可大伯母又说，得请一个公道人来监督。

    思来想去，大伯母把素鸡给请来了。理由是，老邻居，熟悉。秋萍气得眼绿，可几家都同意，她也没辙，只能跟进宝抱怨，说这日子真过成小说了。

    “什么小说戏曲？”进宝不懂她的幽默。

    秋萍说：“没文化真是不行，你们这一家子，我算看明白了，就是地痞流氓。《红楼梦》知道不。”

    进宝说这个还知道。

    秋萍说：“红楼梦里面有个抄检大观园知道不，跟咱们家情况一样。”

    进宝说不至于。秋萍说：“素鸡算哪根葱，能来当监督员？我跟你说如果她素鸡能做公证，整个上海滩都能搬到她家去。”

    进宝说素鸡还算公道，以前做安全员的。秋萍立刻来劲，说你看看，我说对了吧，你年轻时候跟素鸡绝对有一段。

    进宝知道秋萍醋劲又上来了。避开风头，出去抽烟去了。居里领着世卉进门，见秋萍怒气冲冲，便劝了两句。

    秋萍对居里道：“你看看你爸，站到反动派一边去了。”居里问怎么回事。秋萍道：“你那几个叔伯姑姑，派来个钦差大臣做监工。”居里问是谁。秋萍说：“素鸡，是不是不可思议，跟你大伯母关系好，造孽。”

    其实居里知道一点，选素鸡做财务清点的监督人，一方面因为她是老邻居，跟罗家熟，她认识罗家兄妹几位的年头，比秋萍还长。第二，她至今还是街道居委会的负责人之一，下来协调解决家庭矛盾，也属分内。更何况，居里对素鸡如今并不算抵触，可既然秋萍讨厌，她只能装装样子，笑道：“选她，也是醉了。”秋萍道：“众人皆醉我独醒，我不能让她胡来。”

    次日上午，还是各忙各的。东方和居里去公司办公，进宝怕秋萍说自己和素鸡不清楚，躲出去抽烟。家芝带着世卉去儿童中心玩乐高。

    家里只剩秋萍和娣儿——娣儿做秋萍的保镖，等着素鸡上门。准十点，素鸡来了，到老太太房门口，咳嗽了一声。

    手中拿着小本子，笔，誊抄用。一进门，往小竹凳上一坐，“开始吧。”

    先从大件开始，柜子，桌子，箱子，凳子，只要目力所及，都记清楚。

    秋萍恨素鸡的认真劲，说：“你这是助纣为虐。”

    素鸡冷笑道：“谁是纣，又虐谁？我拎不清楚。”秋萍说这房子里的一桌一凳，点它干嘛？难道还要分还要卖？真是良心被狗吃了。素鸡说安老师，我明白我了解，家家都有这么一段，我们家老爷子去世的时候，也是一本清账，该分多少分多少，你想独占是不是。秋萍被说中了心事，有些赧颜，但瞬间便理直气壮，她心想我怕什么，我孝顺了一辈子，他们呢。

    素鸡见秋萍有些退缩，跟着道：“法律规定，儿女有份，可没说儿媳妇有份。”娣儿维护秋萍，上前说别废话了，点吧。素鸡便开始点瓷盆瓷碗，又说个个值钱，真应该参加鉴宝。

    一会，开始点箱子里的衣物，打首的就是那件粉红色改大的旗袍。素鸡因为这旗袍炒了桂香，心中正恨，坚决充公，往小本子上一记。

    秋萍忙说不行，“这衣服是老太太给我的。”

    “谁证明？”素鸡问。娣儿说我证明。素鸡见娣儿一脸狠劲，知道坚持下去没好果子，笑对秋萍道：“你倒是适合，腰粗。”

    秋萍知道素鸡讽刺她，但硬要扭转，道：“这你就不懂了，还是得我们书香门第出来的告诉你腰粗的好处。”

    “什么好处，游泳不用套圈？”素鸡笑不嗤嗤。

    “腰缠万贯腰缠万贯，你腰不够粗，怎么缠万贯呢。”秋萍解谜，还是落在发财上。素鸡不理睬，继续清点物品。

    床底下，清理出个大盒子，打开，里头一台老式点唱机，下面点着黑胶唱盘。这东西秋萍都没见过。素鸡说不愧是民国活过来的。几个人都感兴趣，把机器用抹布轻擦了，摆到一片狼藉中，架好，再随意抽出一张黑胶盘，装上，唱针一落，整个屋里便咿咿呀呀起来。听着听着，秋萍眼眶红了。

    原来是程砚秋的《锁麟囊》，又是春秋亭外那一出。

    素鸡不解。娣儿小声说，老太太去世前，姨姥姥就为她唱的这一段。

    素鸡的心一下软了，放下纸笔，看秋萍慢慢站起。

    秋萍跟着唱道：“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西皮二六转流水调，素鸡原本也学过戏，轻喝道，“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秋萍转身与素鸡对望，无限感慨都在戏里，两条声道并做一条，“梅香说话好颠倒，蠢才只会乱解嘲。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直唱至最后一句，“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秋萍素鸡才作罢。

    音乐停，两人对望，均一笑，可笑中，分明又带着泪。死亡让人平等，死亡也多少能化解一下恩恩怨怨。秋萍想的是，老太太去世那一幕，又想自己多年的苦楚，素鸡想的是，老太太从小对她的好，又想自己的父母去世时，财产分割也是一团乱麻，既然已经经历过一遭，秋萍又可怜见的，再有那唱词也说了，怜贫济困是人道。何苦来搅罗家的乱局。

    “什么都别说了，先不点了。”素鸡鸣金收兵。

    秋萍深觉意外，忙抹了泪，作送客状。“姐姐，留下喝杯茶。”

    素鸡道：“不了，家里还有事，姐姐，我先走了。”说罢出了门。

    秋萍有点懵，对娣儿，问：“怎么她也叫我姐姐？”

    娣儿笑说：“都怕被叫老了，都不想当姐姐，想当妹妹。”

    秋萍笑道：“一脸褶子还叫我姐姐，阿要笑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