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姐在南通等了三天。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和丈夫在拘留所门口见面。
震惊,愤怒,迷惑,她想当面问问老谢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是说来南通出差……朱姐曾经以为自己已然妥协到底,心如止水,睁一只眼闭只眼,老谢可以在外面沾花惹草,甚至和他的女朋友们去看星空,但现在呢,性质不一样了,老子被抓到看守所,拖了本地客户的关系,交两万才放出来。
他去找了鸡。
本质的变化。交女朋友,可能还有感情的因素,去找鸡则是纯粹的肉欲发泄了。老谢现在是半人半魔。
朱姐站在看守所门口,她不愿意太靠近,在她看来,这种地方关押的人都是渣滓、垃圾、社会败类,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的丈夫有朝一日会和这个地方扯上关系。他不是那个淳朴善良的农村青年小谢吗?他当初单纯得连牵个手都脸红。说好了一颗红心干革命,几十年,是什么把一个红色青年染得一身黑。
没有太阳,这是个阴天,云朵层层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谢出来了,灰头土脸。看到朱姐他并没有立刻走过去,迟疑了一下,然后再抬步。走近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老谢是不想说,朱姐是万语千言说不出口。老谢已经放弃了解释,一切都已经那么明朗、清晰。好像他成了妖,一只照妖镜照得他无所遁形。
遁不了就不遁,虽然无耻,但坦坦荡荡之后,老谢似乎并不对自己的所为感到羞愧。
半天,朱姐问了一句,“为什么?”
“站这不走了是吧。”老谢掏烟,点上。
朱姐全身一振,她想不到,这个在看守所里被打压得灰头土脸怂包一样的男人,一走到她这个女人面前,便立刻像个男人了。
他是一家之主,是丈夫,夫为妻纲,永远顶天立地,即便他从垃圾堆里,从另一个女人那里一身脏回来也是如此。
夫妻俩四目相对,眼光中含着内容。
小伍开车过来,老谢率先上车,朱姐站着不动,老谢伸手按响了喇叭,朱姐这才上了后座。三个人到了一家本地小饭店,老谢被关三天,吃的除了馒头就是咸菜,他饿坏了。小伍不上桌,点了份盖饭,打包到车里吃。半上午,这个名为团结饭店的小铺子里只有朱姐和老谢两个客人。朱姐苦笑,团结饭店,她看这店名已经像讽刺。
老谢点了个红烧肉,点了个香椿炒鸡蛋,再要一个西湖牛肉羹。菜一上来,他便不管不顾独自狼吞虎咽起来。在朱姐面前,他最不需要伪装。
朱姐一口都不想吃,但是想问他要一个解释,她甚至希望他告诉她,一切不是真的,是一场误会事,商业伙伴的陷害,是妓女碰瓷,是警察抓错了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被无罪释放,两万块钱也能追讨回来,一万个念头电视剧情节般在朱姐脑海中跑马而过……谎言,哪怕只是善意的谎言,朱姐心里都会好受些。
可老谢却一言不发,好像刚刚过去的72小时是什么事没发生,或者尽管发生了,却夜不是他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一不小心遇到了一场劫难,他是一个幸存者,并没有道德上的困惑。风卷残云,红烧肉和鸡蛋都吃完了。老谢开始喝汤。他给朱姐盛了一碗。
“到底是为什么?”朱姐问。她已经不问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警察已经向她汇报,是真的,老谢叫了鸡,可她就是不理解,老谢这样一个有钱而且还算有点头面的男人,为什么会叫鸡?!这种下三滥的交易在朱姐心目中只有民工才会干。可一旦问为什么,朱姐就又败了下风,男人不喜欢女人问为什么,他只希望她们接受事实,既然发生了,何必问为什么,尤其是夫妻之间,知己知彼,心照不宣。或许朱姐对老谢的了解还不够深入吧。
老谢闷头喝汤。
朱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这是朱姐的“今日说法”,她行业的自己应该在这个理直气壮的时刻,将自己和老谢的关系彻底扭转,是的,老谢如今是带罪之身。他的理直气壮丝毫没有道理。可就在这个时刻朱姐夜才发现,自己先前修炼的心如止水,全部都是假象,她还是放不下、解不脱。她还是个俗人。
汤喝干净了,老谢放下碗,抬头看朱姐,盯了一会,才说:“那你告诉我,你让我怎么办?这次也是朋友带着,几个人起哄刚,你说怎么办?我们之间还有那回事吗?”
老谢足够诚实。这是他的优点,却让朱姐觉得五雷轰顶,刹那间,仿佛有一道闪电从自己的头顶穿到脚底,她全身麻了。老谢的这句话将她的心扎了一个洞,他们之间还有那回事吗?没有!她确定没有,在莉莉走之前的一年前就已经没有那回事了。
现在他们分居,更是清汤寡水。
朱姐突然意识到老谢还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可她却已经到了随时担心是否停经的季节。朱姐有些想哭,但忍住了,她抓住最后一点优势喝道,“你这是违法乱纪!”
“真没有,如果真有什么会这么轻松放出来吗?交点钱就能走人吗?警察也要有点外快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你总是想太多。”老谢的口气很轻松。朱姐一听没发生什么,竟有点庆幸,但她立刻又自我批评,“还没来得及发生”?但是他的确是想发生的,只是没来得及。还是可恶!
朱姐说:“谢平贵,你还想让公司上市?我看你是痴心妄想,就你这品德。”朱姐像一名思想品德老师,开始给丈夫上课,老谢却根本不听这套,站起身。饭店服务员眼见,上前问是不是要结账,老谢指了指朱姐,走了。朱姐掏钱包的手有点都,匆匆忙忙付账,追了出去。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老谢的胳膊,老谢轻轻甩开她,好像是甩掉粘在衣服上的讨厌的口香糖。
“你到底要怎么样?”老谢问朱姐。这是他永恒的发问。到底要怎么样?朱姐每次都答不上来,她要怎么样连她自己夜不清楚。杀了他?吃了他?剁了他?显然不能,她怎么样呢?
上了车。老谢坐副驾驶,朱姐在后座,小伍发动车了。老谢说直接回公司。朱姐说这个时候你回公司了干嘛,回家。小伍先把车开动,路途还远,还有纠正的机会。老谢说,我还有公务要处理,罗东方要来拿货,现在就是赶这批货。
朱姐还是强调回家,老谢没饭,只好说听她的。
汽车快速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天飘毛毛雨了,雾蒙蒙,一片混沌,车厢内静得可怕。老谢扭开广播,是当地的节目,滋滋啦啦放着,一对男女主播在电波里打情骂俏,说着男女之事。男主播一本正经,说据调查,45岁以上的夫妻,70%没有性生活。女主播一惊一乍,说那怎么办。男主播打趣说自行解决,说完又改口说,所以要来我们九龙男科医院啦……
原来是广告。
朱姐唾弃道,“脑子都要炸了,谁要听这个。”
老谢为朱姐服务,换歌了,这回是电视剧《西游记》原生带,唱的是“女儿情”,唱到那几句,“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女儿美不美……”
老谢闭目养神。
朱姐泪流满面。她嫁给老谢的时候,也是不管不顾,不选王权富贵,突破戒律清规……可她得到了什么呢?
老谢睡着了,鼾声轻微。
小伍从后视镜望着朱姐,悄悄递上一包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