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氟哌酸事件后,居里认为桂香诚实可靠,故而格外倚重,视她为自己安插在秋萍身边的眼线,一直存心拉拢。这日晚间,世卉睡了,居里拿出过去单位同事送的一件薄羊毛衫,样式老气些,她一直说带给她妈总忘,刚巧翻出来见有些旧了,打算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桂香。
“谢谢你桂香婶。”居里这样开头。桂香有些惶恐,连忙说当不起,都是应该的。“妈有时候观念有点……”居里欲言又止,表情为难。桂香立刻领会,道:“难免的,年纪到了,观念更新不上,固执,不听劝,其实只要有耳朵的,谁听不出来你是为她好,嗳,时代在发展,做老人也得知趣一些。”居里听得出来桂香故意说好听的,且未见得客观,可这话她怎么就这么爱听。两个人唠唠叨叨指责了安秋萍一番,居里这才递上精品羊毛衫,“外国货,意大利的。”居里反复强调。桂香拿着正反都看了看,道:“意大利产羊毛不?”居里遭受质疑,立刻解释:“意大利的服装有名,羊不一定在本地养。”桂香道:“跟俺们小阿姨一样,本地的不如外地的,但外地还要来上海做工。”这个比拟奇巧,居里夸桂香是个聪明人。
差不多了。居里没明说送客,可桂香还站着不走,居里只好问,“桂香婶还有事吗?”桂香笑,憨憨地,说还真有一件事想问问沈老师。
居里正坐,洗耳恭听。
“俺来了也一阵了。”桂香开始说家乡话。乡音有自信。
居里说是。
“俺做得咋样?”
居里说做得好。
“俺们小姊妹在别家做,都涨工资了,就俺没有。”桂香半低着头,“俺也不敢跟安老师说,主要因为俺也看出来了,这个家,也不是安老师能全部做主的……小卉卉俺是真喜欢……”
话点到为止。居里心里敞亮,她左思右想,找公婆要钱,不现实,他们不但不会给,还可能就此闹出来,搞不好桂香一拧脖子不干了,吃亏的还是她。问东方要?他本来也不太赞成请保姆。算了,自己掏,好在月月兼职在网上写文章,一两百还出得起。
“你想涨多少?”居里当面锣对面鼓。
“俺也不好说。”桂香扭捏,“俺听沈老师的。”
“涨个一百吧。”居里说。
桂香不吱声。算是不满意。
居里咬咬牙,一百五太难看,“两百,如何,多了也没有。”
“成。”这下爽快,桂香嘿嘿笑了。
拿了补贴,桂香闻鸡起舞。居里的话特别管用。世卉的难题,到桂香这儿,立马解决,包治百病。这日近晚,居里抱着世卉唱摇篮曲,站起来晃悠,死活不行,世卉哭闹不止。东方嫌吵,说了居里两句。居里反唇道:“工作的事情就不应该带到家里来。”东方说:“我倒是愿意在办公室完成,可夜不归宿不顾家的罪名,我担不起。”居里道:“你顾哪门子的家了?”
东方合上电脑,起身,“我顾我顾。”世卉躺在小床上,手乱摆,脚乱蹬,骄纵无比,
“没吃饱吗?”东方说着,扑向居里,抓一下她奶子,被打回去。
“刚吃过。”
“尿了?拉了?”
沈居里摸摸孩子屁股,朝东方脸上再一抹。
“病了?”
“白天桂香婶带着倒挺好的。”
那就让桂香婶下来哄哄试试。沈居里打电话,桂香从楼上下来,披着衣服。
“怎么啦?天可真冷。”桂香搓手。
“孩子不愿意睡,老哄不好。”
桂香抱起孩子,左摇右晃,唱着安徽方言的安眠曲,世卉慢慢闭上了眼睛,可待桂香把孩子递到沈居里怀里,孩子又哭闹起来。
“要不我带孩子上去跟奶奶睡吧。”桂香建议。
罗东方和沈居里互看一眼。居里道:“辛苦你了。”
桂香抱着孩子刚出门,东方叹道:“这个桂香,真神了。”
平日里,桂香和秋萍到待在一处的时间远比同居里多。两个人年纪相仿,状态上融合些。一贯高高在上的秋萍遇上低姿态的桂香,一拍即合。秋萍很快便视桂香为肱骨。这日,秋萍在客厅看电视,桂香抱着孩子来回晃悠。秋萍看到电视来有票友引吭高歌,戏瘾上来,哼唱了两句,又觉没意思,道:“这没戏唱的日子,还真无聊。”桂香笑眯眯,接话:“安老师唱得是哪出啊?”秋萍说京戏。桂香忙说自己不太懂,但觉得好听,还说自己知道梅兰芳。这可勾起了秋萍好为人师的瘾。
秋萍正色,“京剧是一门高深的艺术,要想学得精,那得一辈子都投进去,都不行。”桂香道:“楼下小花园有的时候也有人练嗓子唱戏。”说的是素鸡,秋萍的发小、闺蜜、邻居、死对头。一句话引蛇出洞。秋萍抓住时机,立刻贬损道:“哼,她那也叫戏,充其量就是个吃臭豆腐吃坏嗓子业余爱好者,别说唱戏了,唱卡拉OK都费劲,你还别说,那人有个有趣的名字,叫素鸡,因为头二十年地里她穷,只能拿素鸡当肉吃,过年也吃素鸡。如果拿唱戏比吃肉,她就是以素仿荤的素鸡,外人听着热闹,行家里手一听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秋萍这口才,不去说相声可惜。桂香被逗乐了,跟着道:“素鸡,真好笑,还香干子嘞。”两个人说笑了一番,又谈到京剧票友界各式人等的地位,新民菜市场各式人等的地位。结论都是秋萍乃叱咤风云之辈。
秋萍冷不防问:“你来我们家做工也不短一段日子,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讲实话。”桂香说:“俺老实着呢。”秋萍微微笑着,轻描淡写问:“你觉得在我们这个家,谁的地位最高?”桂香不假思索,“那还用说,肯定是安老师你哩。”秋萍不依不饶,追根问底,“何以见得呢?”桂香娓娓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哩,老太太年纪大了,就传位给你了,居里毕竟年轻,又没有正式工作,再说文化素质肯定也没有安老师高,这就古代宫里面一样,俺打个不恰当的比,老太太是皇太后,你就是皇后,居里充其量就是个太子妃,而且你还不是一般的皇后。”秋萍听得心里喜悦,迫不及待要听下去,“嗯?我是什么皇后?”桂香道:“是那种垂帘听政的皇后,有实权的。”秋萍听了哈哈大笑两声,说:“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个家,你看老罗那个样子,我嫁给他,简直就是扶贫。桂香,平时看你不吱声不吱气的,看人还是挺准的嘛。”桂香连忙谦虚,说太明显了,瞎子也看出来了。
“好好干。”秋萍像老干部了。
机不可失。桂香忙道:“安老师,俺有个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秋萍现在什么都会答应。
桂香说:“俺看俺很多老姊妹在上海做保姆,工资都比俺高,就是跟俺差不多的,甚至干得不如俺的,都涨上去了,俺就在想,俺的工资能不能也稍微涨点,涨个二百就行,俺也不要多。俺之前问了居里了,居里说,她没钱,还说,这个家她做不了主,俺说那俺去问做主的,俺去问安老师,她说你别问了,肯定不会给你。可是,根据俺这么多天的观察和刚才安老师和俺的谈话,俺觉得安老师是一个非常体谅别人的人,所俺我才跟安老师说这个事,安老师同意不?”
秋萍端然,“区区两百块,也值得这么叽叽哇哇蝎蝎螫螫的,我特批,下个月开始你找我拿。”
桂香山呼:“安老师呀!好人一生平安!”
秋萍站起身,一副起驾的态势,“坐了一天了,腰都坐直了,外头天还不错,走,我们下去走走,抱着世卉。”
桂香忙说:“安老师是要微服私访啊。”
秋萍一笑,抬腿,迈步,煞有介事,“可以这么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