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环外的女人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杨盼
从崔姐老家回来之后，杨盼把见闻跟桑嫣说了。都是事实描述，却未必是真相。杨盼现在大概了解真相了。可越是了解，越不能说透，越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理解桑嫣，老桑太需要一个孩子。
无论从什么层面来说，都需要。她要当妈妈；老人需要孙子；刘家需要传人。老桑责任重大。因此，杨盼向桑嫣汇报凤地儿情况的时候，多半是说好的，“壮壮实实的，身体底子好”，“面相有福气，皮肤还挺白地，一点都不像农村地”……万语千言，跟打谜语似的，但全部信息都指向一个目标：凤地儿是个生育达人。
杨盼说，桑嫣就斜靠在躺椅上，眯缝着眼听。夕阳斜着照进来，桑嫣的半个身子跟镀了层金似的，在杨盼看来，很有一种华贵。
杨盼说多了，由着嘴道：“真要来，可得把协议签好了，一条一条整清楚。”说完才发觉失言。虽然是好心提醒，但越来越接近真相了。不不。不能说。她讪笑着，想要找补。桑嫣却睁开眼，笑着道：“正规用人，签正规合同。”话音刚落，刘伊若推门进来，满头大汗，叫了声嫂子，又跟杨盼点点头，出去了。
杨盼看桑嫣。
桑嫣说：“现在伊若是健身达人。”
“这个习惯好。”
“也是化悲愤为运动量。”
“还没走出来呢。”
“迷到哪儿是哪儿。”
杨盼重重感叹，“这么好的条件，真不知道她得找个啥样儿的。”
桑嫣叹息，“过年我妈给介绍了一个，人反弹得厉害。”
“为啥。”
“非说家里利用她搞政治联姻，”桑嫣声音转小，“她不要昭君出塞。”
“太敏感了。”
桑嫣语速加快，“就是一个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小伙子，爷爷辈立过功，她就不乐意了。”
“理解不了。”
桑嫣转而说：“我倒能理解，像伊若这样的丫头，找对象，不强调物质，强调的是情绪价值，她要找能把她哄好了的男人，”顿一下，继续，“我不明白的是那个毕家锁到底干什么了？怎么就把伊若弄得服服帖帖。”杨盼想说别是发生关系了。好在悬崖勒马。没说。这话既跟她老师的身份不符合，也跟桑嫣的家境不配比。不说为妙。
桑嫣问杨盼茶楼的经营情况。杨盼如实说了，上个月，茶楼改过一次名，原本叫“春竹”，现在改为“小茶叙”，收支基本平衡，但算上人工，还是有些许亏本。杨盼介绍完，桑嫣才说：“开春租约到期，几个股东都想退了。”杨盼大惊，茶楼没了，实诚又得失业。
她惊魂还未定，桑嫣跟着道：“你这样，你要觉得还能继续干，我就先盘下来，哪怕个续个一年，就当我入股，房东也是多年的朋友，租金还是优惠。”端茶杯喝口水，“你要觉得干不了，那就退了，或者有别的项目可以干，也可以改。”
杨盼一时无措。别的项目。她哪里有什么别的项目呢。桑嫣没等杨盼回答便说：“或者你做个软装馆，做全屋窗帘那种，我婆婆认识几个人，还算有点渠道，宪魁这边也能帮着联系几个大企业，如果能从咱们这采购，开张能吃三年。租金和本儿就都回来了，将来业务做熟了，是愿意继续做还是关门大吉，随你。”
杨盼听罢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从茶楼到软装馆，这跨度，堪比变脸，喜的是，老桑竟能为她考虑到这种地步，她杨盼何德何能？！老桑一句话，杨盼一整颗心瞬间就被温暖了。她激动得失语。
桑嫣又笑着说：“过去我是不太明白你怎么非要当这个老师，现在懂了，今年过年，家里在海南那房子的隔壁邻居，就是位老师，人家一待一个月，潇洒得跟什么似的，那才叫度假才叫日子呢，我们呢，跟打游击似的，我跟宪魁屁股都没坐热就回来了。”
杨盼低声，“那是公立学校老师，我们培训学校，放了假更忙。”
桑嫣顺着说：“我跟宪魁说了，他有个朋友，在教育系统，看能不能帮帮忙，你教学经验有了，又有资格证书，当个老师不成问题。”
什么？！老桑要帮忙？！杨盼快不能呼吸了。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亲桑嫣几下。这么多年，她千盼万望，不就是想进公立，当个名正言顺的老师么——呜呼，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对她杨盼来说太重要了。买名正言顺的住宅，当名正言顺的老师，做名正言顺的北京人……杨盼追求来追求去，无非“名分”。老桑要真能帮她解决问题，那就是她的恩人、亲人！
“嫣儿……”杨盼捉住桑嫣的手有点颤抖，喊她小名，“我……”万语千言堵在嗓子眼儿说不出来，她太激动了。哪怕这事儿最后办不成，有这句话，那这就是真姐们儿！就值得她杨盼赴汤蹈火！
桑嫣莞尔，“你考虑过去天津么。”
杨盼脑子轰一下。她跟不上桑嫣的节奏。
桑嫣款款地，“工作能安排，北京的户口可是难中难，论积分，且等呢，孩儿不得上学？”续一口气，“就算孩儿能搁这读，将来参加高考还不得回去？有啥意思？”随即笑笑，“我这周围听说好几个了，都成新天津人了，长在河北，漂在北京，定居天津，现在北京买房也没必要，不如去天津，买了，租出去，孩儿上学将来过去，你们还在北京打拼。”
还是老桑深谋远虑。可实际上，这些方案，杨盼不是没想过，但说一千道一万，两个字：没钱。难不成把燕郊的房子卖了？合适吗？老桑说，杨盼眉头紧锁，愁绪萦绕着她。桑嫣抓住她的手，“有空先去考察考察，让老高开车……”
杨盼嗫嚅着。
桑嫣秒懂，“钱你不用担心，等看好了，我帮你垫一点都行，不着急还，不是大事儿。”
杨盼顿时涕零。这铁杆儿！当年她真是没白帮她！人家老桑都记着呢！杨盼憋着气，准备把肚子里感谢的话倾倒而出。刘宪魁到家了。桑嫣站起来，要跟宪魁说话，杨盼不好再坐。招呼了一声，就朝外走。
小花园搭了个玻璃棚子，崔姐正忙着搬花。杨盼走到外头，上赶着帮忙。忙好弄好，崔姐把杨盼往院子门口送，边走边叙闲话。
杨盼问凤地儿啥时候过来。
“来过了。”崔姐小声，眼睛朝天上看，露出好大眼白。
杨盼问人呢。
“又走了。”崔姐一点点倒。
“咋回事儿。”杨盼诧异。
崔姐哀叹一声，“都怪她心高，非要把她和她的俩孩儿也办来，”摊开两手，急切切地，“这不是要上天么。”
“那黄了？”杨盼问结果。
“黄了。”
杨盼这才明白桑嫣适才为啥闭着眼睛不说话。灰色地带的事，灰色地带的人，提前谈崩了也好，免得将来扯皮。只是，杨盼可怜老桑，她真觉得老天爷咋恁不公平，老桑那么善的一个人，咋就不能赐她个孩儿呢。一路往家去，杨盼反复琢磨，又感觉凤地儿实在可恶，屁股上装火箭，她咋不上天呢！她杨盼混了半辈子，还是在五环外溜达呢，她一下就想来北京，还把两个泥蛋子带来，想啥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人，别太贪！
走到小区主干道，一辆车飞驰而过，差点没蹭到杨盼右胳膊。抬头看，驾驶座儿上是宁红。自己人，想骂也骂不出口了。杨盼跟着往宁红家那边去，她打算问问去牛蹄岭的注意事项，房子建好了，朋友们要去看，杨盼打算搭宁红的车。走到宁红家楼下，老远就听到哇哇声。宁红在打电话，面目狰狞。杨盼见情况不妙，转了个弯，从小路遁逃。有事明天说。
接手茶楼后，实诚基本十一点才能到家，有时候忙，干脆不回来。晚上，杨盼陪女儿做完作业，然后备自己的课。备到一半，实诚就回来了。回来两口子也无话，实诚吃饭，洗澡，连电视都不看。杨盼备完课也就爬上床，两个人顶多再讲会儿话。通常是交代白天发生的重要的事，然后便酣然入睡。
不过这天，杨盼却多说了几句，情绪也有点激动。她把老桑的话转述给丈夫，然后道：“咱搬到北京来，真搬对了。”
杨实诚侧躺着，一时无言。
杨盼轻推了他一下，“咋，你不高兴？那么多好事。”
实诚翻身坐起来，盘着腿，跟在他老家炕上一样，“店子到期，我们可以自己盘下来，老桑要愿意帮忙谈价格最好，不方便谈，我去谈也行。”
杨盼撇着嘴，“你是谁？”
实诚道：“我意思是别让老桑夹在中间为难。”
“她自己都不觉得为难你觉得为难？”
实诚转而道：“去天津，不是小事，咱们再想想。”
杨盼不满，“等你想明白，黄花菜都凉了。”
实诚不理论，继续分析，“你去公立学校的事，就怕没那么简单。”
“干吗，”杨盼猛翻身，“还害咱不成？”
“人凭什么帮咱？”实诚质问。
“你不懂。”
“人都是有来有回，谁干亏本的买卖。”
“我跟老桑是过命的交情。”
“啥叫过命，”实诚反问，“她要是你亲妹妹，你是她亲姐姐，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行，问题是你不是，那人家帮了你，不要回报？”
杨盼哼哼道：“有请后补，你急啥，咱这是要做一辈子朋友的，还怕还不了这人情？也就你，眼皮子恁浅，一点人情都担不住受不起，人生长着呢，谁都有个高低起伏，只要有这个心，总能还掉。”
杨实诚才反应过来，问：“过命的交情啥意思。”
杨盼不想多说，糊弄道：“反正就是很好。”
实诚还想分辨。杨盼换话题问他过几天还去不去牛蹄岭。“大别野”建得差不多，小分队第一次活动。“你代表我吧。”实诚说。杨盼想起来说：“刚在楼下看到宁红，打电话哇哇地。”
“她哪天不哇哇地。”实诚不屑地，“也就老吴，旁人谁能跟她过到一块儿。”
杨盼啐，“人还不稀得要你呢。”
实诚扯被子蒙头，声音嗡嗡地，“万千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