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寒请许可凡吃饭,以表对她在离婚官司上“帮忙”的感谢。可凡没带尉迟。她觉得尉迟一在,就没意思了。尉迟抠唆,小里小气。她嫌他上不了台面。尉迟失业在家,整个人又颓又丧,跟块被生活炸老了的肉似,不适合外出会客。
老高大气,上来就拿出中山音乐堂的票两张。话说得朴朴实实地,“我没时间带孩子去,你要有空,带菲菲过去,熏陶熏陶。”又说,“也是一个朋友给的,我借花献佛。”可凡心里舒服,高处寒话还没说完,她就又在心里叨咕老高前妻,这女人怎么就这么没眼光呢。论长相,论能力,论为人处世,方方面面……高处寒哪里配不上她呢?蒜头鼻子朱佩芸,咋恁不知足。
饭桌上,许可凡难得笑得舒畅,“这顿我请。”
“那不能够。”高处寒撇着腔调。
“真的抱歉,”许可凡说理由,“实在没帮上忙,光顾着铁面无私了,一分钱家产没帮你捞着。”在老高面前,可凡难得露出几分俏皮。
高处寒呵呵一笑,自嘲,“是,该我前妻请,她得那么多。”许可凡也笑了。瞧吧,这就是男人的幽默感,含着泪的事情也能笑着说。尉迟就不行。捣屎槌子一个。
可凡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低头喝了一口,“文娉可是打听你好几次了啊。”
高律师哦了一声,问:“打听我什么。”
“方方面面。”
高律师笑。
“你就不想知道文娉的事?”
“不想,”高处寒道,“都是朋友,对我来说,你,还有毛编辑,都是那种兄弟姐妹一样的朋友,跟你可能还更熟悉一点。”
“你跟毛毛,那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许可凡下定决心套出点干货来。可老高铁齿铜牙,她兵来,他就将挡,周旋几个回合,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过,许可凡高兴的一点是,按老高的说法,在他心目中,她许可凡是要比毛文娉优先级要高。
这就对了。
她是先来,文娉后到,除非毛文娉真跟老高有实质性关系,否则,她就应该属于“更重要的朋友”。呵呵,眼下,许可凡的心态连她自己都摸不清,她总是撺掇老高和文娉,但这种撺掇类似于引蛇出洞,人家要真在一块了,她又不乐意了。就是没在一块,才需要制造这么个话题,以证明自己的魅力——你看,老高对那种没什么历练的单身女子根本不感兴趣,反倒是她这种风风雨雨都看透的妇女,才有种格外的馨香。
饭吃到一半,高处寒才说要喝酒。许可凡不同意。高处寒的意思是,他喝酒,她以茶代。许可凡这才应允。
两杯下肚,老高来话了,“毛编辑要考公务员。”
可凡恨铁不成钢的,“这丫头,非往马蜂窝里钻。”高处寒叮嘱,“你可别问她,是老刘提了一嘴。”可凡请他放心,又说:“文娉什么都好,就是轴。”
“说不定人家就想着为人民服务呢。”
“可以,没问题,”可凡放下筷子,“问题是,你要想服务,也早点弄呀,现在入行,又是女的,什么时候能混出名堂。”顿一下,又说,“选男人也是,非要找啥么灵魂伴侣,能搭伙过日子不得了?能跟得上她灵魂的男的,不是别人的丈夫,就是别人的爹。”
“毛编辑当过三儿?”高处寒随口问。
“不是……”许可凡道,“泛指。”又说,“文娉骨子里想当大哥的女人。”
高处寒一愣。
可凡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比喻不恰当,反正,她喜欢成熟型的。”
“成熟和油腻,可是一线之隔。”老高打趣。
许可凡笑说谁说不是呢。
“尉迟最近怎么样。”老高换话题。
怎么样。失业。在家。无所事事……能说得出口么?许可凡不愿意跌面子,她敷衍地,一言以蔽之,“还那样。”
“回头找他钓鱼。”
“赶紧找他,”许可凡道,“一个男人,怎么能完全没社交。”说起来就是恨,就是恼,“成功,百分之三十的能力,百分之七十的人际关系。”
高处寒一笑,没往下接话,“你啥时候出来?”他问可凡。乍一听,搞得跟她在坐牢似的。
“哪儿出来?”
“从单位呀。”
可凡叹气、不语。高处寒道:“就你这能力,不出来干可惜了,你要一年没挣一百万,都不算正常发挥。”
“不一样。”可凡突然温婉起来。
“啥不一样。”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可凡正话反说。她始终认为一样。可在老高面前,她喜欢装作符合传统思维。
“是不一样,”高处寒说,“对普通女人来说,肯定不一样,但对有才能有抱负的女人来说,那就得一样,搞不好,比男人还强,咱来北京干吗的呀。”
一句话说到许可凡心坎上了。
对啊,她来北京干吗的,赚钱?发财?升官?都不尽然。她追求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当然现在也不能说没实现,只是太慢,束缚太多,许可凡觉得自己身体里藏着老大能量,就是没处释放。她真怕再过个几年,这些能量就会慢慢被消磨掉——这辈子就这样了,没盼头了,不成长了。多可怕!可是,即便老高猜到了她的心。可凡还是要藏一藏,她微笑着说:“处寒,你也是从婚姻里出来的,你肯定明白,这结了婚的人,跟独一个单身的人,状态是不一样的。现在对我来说,就是积蓄能量,男人没倒下,咱女人还是蛰伏,真要有那天,杨宗保都战死了,穆桂英就该挂帅了。”
高处寒似乎被可凡的话打动了,他当即举杯,“敬穆桂英。”
一路上憋着气。可凡不痛快。没有老高对比,她觉得尉迟还算过得去。一比较起来,尉迟就显得乏味窝囊多了。可凡怕回家婆婆闻到自己喝酒,半路钻进超市买了瓶漱口水,清理干净,才进家门。谁知婆婆并不在家,可凡问尉迟,妈呢。
尉迟道:“老家有急事。”
“啥事儿。”可凡问。
“说是死了个表舅。”
“哪个表舅。”可凡追根究底。
“我都闹不清。”
许可凡去洗手间卸妆,洗好弄好,关上门,给婆婆打了个电话,问情况。婆婆却说,她回来是为喝喜酒。可凡瞬间明白了。自从尉迟失业后,他妈一直有点不自在,儿子不挣钱,她这个妈当得似乎也不理直气壮。可凡的理解是,婆婆是不想在这儿待了。哼哼,就算要走,也起码正儿八经打个招呼吧,这算什么。明儿菲菲谁接?哦对了,尉迟在家。他现在是不合格的家庭主男。烧饭不会,接孩子总还成。
许可凡没打算戳破丈夫,她从洗手间走出来,尉迟还在客厅沙发窝着,抱着个手机,仿佛在研究世界大事。
可凡问:“菲菲作业做了么。”
“做了。”
“灵通算术?”
“对。”
“诗词抄了吗。”
“这个……”尉迟抬头了。不用问,没抄。可凡只好进女儿屋,一检查,果然空白。无奈。爸不尽责,她这个当妈的总得尽责任。台灯开着,菲菲端正坐好,描红一遍。她又让读,读完背诵,菲菲记不住,那就反复多来几遍,弄到快十点,终于背利索了,“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凡为了向尉迟示威,故意用小尺子敲击桌面,“大点声儿!”女儿连忙调整声量。她哪里能明白,妈妈这是借她向爸爸示威呢。
女儿睡下,可凡才回卧室。
战争开始了。起头一句,“我是不锈钢的。”可凡没看丈夫。尉迟啊了一声,嘴巴微微张开。他似乎没听明白可凡的话。许可凡这才转过身,拉起被子,钻进被筒,“我就是不锈钢做的,嫁到你们家也能被使坏了!”
“老婆子……”尉迟温柔以对。
可凡又问:“你是不是特想要儿子。”
尉迟还是不懂可凡卖的什么药。
可凡吊着嗓子,“儿子才精贵,培养起来才精心,女儿,随便养养。”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尉迟寅终于明白了老婆生气的缘由,他隔着被子抱住她,“我真不知道还有古诗词。”
许可凡再下一城,“还有,妈回去是喝喜酒,不是奔丧。”
“是么。”尉迟一头雾水。
可凡冷笑一声,“知道妈为啥走么。”
“喝喜酒?”明摆着的答案。
“妈要强了半辈子,就见不得自己儿子整天在家吃闲饭,所以才让出了岗位,给你找点事做,工作干不好,老妈子总会当吧。”可凡不客气。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似乎重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尉迟的脸终于耷拉下来,说他失败可以,说他窝囊也行;说他吃闲饭,那不是事实。他有存款。他吃的是自己过去的劳动所得。哪里是什么闲饭呢。而且现在仅仅是蛰伏。蛰伏。懂吗?!
尉迟撩开被子。
“哪儿去?!”可凡又有点心疼丈夫。
“沙发。”
“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说你两句怎么啦?”可凡找补。
尉迟道:“李安老婆养了他六年。”
可凡失笑。真会举例子。她又不怒了,转而用那种戏谑的口吻,“你要是李安,我养你八年。问题你是吗。”
“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还想做李安呢。”许可凡拧了尉迟胳肢窝的肉一下。虽然戏言,但可凡没撒谎,她的确不想做培养李安的人,而想自己成为李安。靠自己。安全,方便。靠别人,总有失去靠山的一天。
不过,可凡和尉迟的这场气,压根儿没生几个小时。前脚婆婆刚走,后脚丈母娘又来了,可凡妈来北京做胃部检查,顺理成章住进了女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