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花园路口跟毛文娉道别后,宁红两口子的高涨情绪陡然下来了。今儿这顿,属于“双关”,既是文娉迟到的“接风饭”,也是他们夫妻的“散伙饭”。
回到家,女儿乃心在里屋做作业,宁红从皮包里掏出离婚证,丢在沙发上。她问:“你收着我收着?”
吴冠军怕乃心看到,连忙收在电视柜抽屉里。
宁红瘫在沙发上,“给中介打个电话。”
“急啥。”
“他惹的毛咕他得把事儿给咱办好喽!”
“钱在咱手里,咱不急,他急。”
“爸到位了?”是指冠军他爸。老家某局干部。家里的钱都被吴冠军挪去做公司了。宁红希望老爷子帮衬点,但一旦借了,基本不还。
“打过来了。”吴冠军不动声色。
“好爸爸。”
吴冠军坐到沙发上,用脚提了提茶几上装山竹的筐。“剥一个。”他对老婆发号施令。
“自己剥。”
“五十万都换不来一个山竹?”
“那得感谢咱爸。”
“没我,咱爸认识你谁。”
“吴冠军,”宁红坐正了,“搞清楚,买这房子,不是为我,市区那老破小住着哪儿舒服?那是为他的后代!将来爸不来住?真到那天,你不顾我都得顾。”
乃心从屋里出来。一手抓一个山竹,又回去了。宁红问作业做完没有。乃心说做完了。这丫头,还没上小学,屁股上都是肉。宁红一直要求她减肥。看着女儿的憨壮背影,宁红忍不住对吴冠军叹,“咱闺女知道咱对她好么。”
吴冠军说:“知道不知道,她也是你闺女。”
宁红大八叉靠着,在手机上看房子。冠军也看。翻了一会儿,他看中一个,发到宁红手机上。宁红一看就说不好。冠军又找一个。宁红还是不满意。
冠军微嗔:“就没有你满意的房子。”
宁红突然坐直,“有,东四五条。”
“这辈子别想。”吴冠军击破她美梦。
是。难度太大。可是,对吴冠军的这种态度,宁红是不满意的。为什么不能想呢。不想,那就不会有行动,没有行动,那就永远都没有实现的可能。宁红就是懊悔奥运会之前她没敢想,那时候她刚来北京读书,房价还没涨起来。虽然手里没钱,但不是不可以借的呀,赶那会儿真借了钱,跟童话大王郑渊洁似的拿下北京十套房子,她如今的生活,铁定就是童话。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吴冠军要是早点创业就好了。
宁红认定,冠军有才能的,写得了代码,讲得了《子夜》,他就是没有胆气,十年前一咬牙冲出来又怎么样呢。家里这块,别说还有父母撑着,就算没有爹妈,不还有她宁红支持他么。怕什么?怂什么?恨就恨在她想做红拂,他却不是李靖。
因此,只要吴冠军一提公司的困难宁红就要发火。她能帮的都帮了,转业,离开部队,成全他。在宁红看来,落得今天这局面,吴冠军那是咎由自取。决策失误导致。他就不配叫冠军,得改成亚军、季军、殿军。
她已经够贤惠了。就她这样,你说说,辅佐谁谁不能成功。吴冠军的合作伙伴老柳,柳总,缺个对象,宁红立刻想到了文娉。牵线搭桥,玉汝于成。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人脉融合,说白了是为了这个小家。
不过毛文娉似乎并不领情。
介绍完毕,过了两天,宁红上门问,表情是那种媒婆式,“聊了么。”文娉不好意思,“刚加上微信,他好像特别忙。”宁红语重心长,“好好处处,柳老师人不错。”毛文娉连声说谢谢。
一出门,宁红的脸就耷拉下来了。文娉太不知趣,多大了?有脸蛋还是有身材?房子都没落实,挑什么?再等下去,柳总这样的估计都找不到,有钱人,没有婚史的,很多都希望生二胎,你毛文娉这年纪,顶得住么。宁红掏出手机,她想给于曼蔓打个电话,实在不行,推曼蔓。反正也是个女的。不过号码刚调出来,宁红又犹豫了。曼蔓虎了八叉,推出去,搞不好丢的是自己的面子。何必多事。曼蔓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而且,曼蔓历史不干净,在艺术圈里厮混多年,说句不好听的,那都成啥了。柳总虽然好色,可也不是生冷不忌。找她半大老婆子做什么,不如找个小姑娘。
除了离婚,宁红还有三件大事要做。
第一是旗袍会年前聚会要观看上一期学员的风采展示。旗袍会,宁红是真心、自愿参加的。她不瘦,有屁股有胸,偏偏还有点腰,自认穿旗袍比张曼玉还有味道(张太瘦)。而且,旗袍会里能认识不少姐妹,有会费做门槛,筛选出来的,基本都是中产女性。人脉得到扩展。
对着大镜子,宁红跟姐妹们站成一排,老师喊拍子,挨个儿指导。站姿、叉腰、登山步、亮相,每个细节都要雕琢。宁红认为,来旗袍会,培养的是女人的风情。
她给吴冠军表演过。冠军叫好,懒懒地。
宁红不满意,“走点心!”
“好!”吴冠军站起来鼓掌,跟瓶盖子从啤酒瓶口崩出来似的。
这还差不多。
第二件大事,是应邀参加某著名烘培企业总裁的摄影展。请柬是桑嫣让给她的。老桑知道宁红喜欢烘焙。其实宁红不是对烘焙感兴趣。她真正在意的,是烘焙总裁。要是能认识总裁,打好关系,一不小心拿下个加盟,或者直营店也行,照这发展势头,铁定赚钱。好几次,宁红想跟桑嫣开口。哪怕是老桑也入点股份都成。有钱大家赚。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没到时候。上回老家一个亲戚的老板想做茅台的经销商,托宁红和冠军打听过。宁红找了桑嫣——刘家老太爷可能认识茅台酒厂的领导。
桑嫣当场当面就给回掉了。“不是我不帮,是这种事,特别敏感,你别多这个事。”斩钉截铁,没有余地。
宁红只能作罢。
她的理解是,桑嫣不是不想赚钱,而是一直没生出孩子,没法跟刘家二老交代,自然不能提这些多余的理由。等生完孩子可能有戏。所以,宁红打算先趟趟烘焙总裁的路子。去参加摄影展之前,宁红恶补了锦鲤知识——烘焙总裁是重度锦鲤爱好者。谈得上话,友谊才能往下进行。只可惜到了现场,烘焙总裁仅仅走了个过场,闪光灯狂轰乱炸,宁红挤到跟前,自我介绍都没亮出来,手也没握,只得到安保人员一阵推搡,外加一句呵斥,“一律不接受采访……不采访……今天一律不采访……”
第三件大事,是研究生同学的小聚会。毕业几年了,每年碰一次头,班长大姚是老爷们,抹不开面子,回回都是宁红定饭店招呼人。老实说,跟本科同学比,硕士同学要淡多了。进校已经二十三四,都不是孩子了,大家各有各的目标,心无旁骛,而且统共两年,谈不上多少感情。但是,在宁红看来,研究生同学也必须维护,原因无他,有价值。同学们分布在各个机构里,虽然多半还没掌权,但未来可期。想钓大鱼,就必须放长线。
这次订的是河南菜馆。黄河大鲤鱼的鱼头对着宁红,酒过三巡,同学们状态都放松了,政治、经纪、法律、艺术乱侃。都是废话。
宁红站起来,举着杯子,对桌对面的班长大姚嚷,“老姚,你这班长当得舒服,我这跑腿干活儿的,是不是得来点赏赐。”
大姚也站起来,他刚一只脚跨进中年,但前额已然跟被鬼啃了一口似的,秃了。举着杯子,一饮而尽。随即亮了亮杯底。
宁红起劲儿,“光喝酒可不行。”
“那你说咋着!”酒壮怂人胆,大姚豪气。
“表演节目。”
群众开始鼓掌。
大姚道:“咱俩合唱一个。”
宁红不怯场,绕过桌子,捏着高脚杯,到大姚这边。旁边同学又给倒了点红酒。浅浅的一汪。怪醉人的。
两个人唱张信哲和刘嘉玲的《有一点动心》。
一曲终了,不过瘾,再追加一首《广岛之恋》。
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宁红和大姚勾肩搭背,好像刚从春晚舞台下来似的。
有男同学起哄,让再来一首。宁红说不行了不行了,曲库没曲子了。同学又建议来个《相约九八》。说这是个财神曲。大姚问什么意思。那男同学拉腔拉调解释原委,说《相约九八》那个填词人,原本特有钱,后来犯事,说是贪污还是受贿两千万,进去了,结果十年后放出来,你猜怎么着。宁红吊着眼睛,大喇喇问:“还能怎么着,老了呗。”男同学大声道:“他那几套房子,涨价了,远远超过两千万!早知如此,贪什么污呀!”众人一笑。宁红开始表演。她唱王菲,大姚是那英。唱完,同学们彻底放开,饭桌上整了一个怀旧歌曲接龙。
宁红喝多了,要吐,跌跌撞撞去洗手间。大姚不放心,跟着,帮宁红拍背。
一阵哇哇,干净了,再一抬头,清水一杯递过来。
大姚眼神有点迷离。
宁红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大姚笑呵呵地,从镜子里看她。
“班长,你喝多了。”她还叫他班长。尊称。拉开距离。保证安全。
大姚深情地,“我特别后悔。”
宁红不明白什么意思。
大姚继续,“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追你。”
宁红差点脱口而出说现在也不迟,话过脑子,才发现不对,于是改口,“真谢谢了。”
大姚继续沉浸在假设里,“如果当初真追了,你会答应么。”
高难度问题。
说答应。扯。说不答应。又伤了人家的心。宁红只好找个折中办法,道:“那得看表现了。”说完要往外去。大姚一把抓住她的手。洗手间门锁死了。
“就你和我,谁也不说谁也知道,我保证我发誓……”大姚迫近了,呼哧带喘地。
宁红一面得意,一面又觉得有点恶心,三首歌就乱了性了?什么男人?真分不清自己身份,难道她宁红傻?放着公司小老板的丈夫不要,要他这个小科长?疯了。
“你喝多了。”宁红正色。
大姚纠缠。宁红只好求助那半杯水,拿起来,迅速从大姚头上浇下去。
哗啦啦,暴雨侵袭。
好了,这下清醒了。宁红迅速打开门,踩着响亮的步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