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主意已定。剩下就是流程安排的问题。林林觉得，首选需要协调的是郑木。书还没推出来，编辑却换了好几个，这在出版圈，几乎是一个悲剧一样的存在。林林不想这样，这是对作者的不尊重。可时事而逼，时不我待，她必须要走。那么郑木的书，只好尽量善后。
她找到郑木，当面说明了情况，郑木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再等一等不行么。”林林抱歉地，“那边不同意再拖。”停顿几秒钟，她进一步说：“郑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两个方案，一个是跟着我走，去我的新东家出，我去做老板工作，相信您这么优秀的作家，这么优秀的作品，一定不成问题；另一个方案是稿子不动，我介绍王编辑给您认识，她跟我一个部门，也做文学，很有经验。您放心，即使我离开了，也会跟您这套书跟到底。”
郑木沉吟片刻，弹了弹烟灰，“你们这些编辑呀，屁股太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编辑要跳槽，拦也拦不住。
林林揣度着，十之八九，郑木会跟着她走，毕竟换编辑对书影响很大，前期做完了，不论，后期出版了，换一个编辑，别说对稿子不太了解，宣传上肯定也没有第一个“接生婆”用力。而且林林自信自认识以来，她跟郑木处得不错，带着走不成问题。因此，这边还没落定，那边林林就跟虞国光打了招呼。
国光爽快，当即表示同意，又追加，“告诉郑老师，首印量，再加两千。”只可惜，林林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郑木，郑木就来条消息，大致意思是：他还是决定留在原地。
林林略感意外。
思来想去，理由恐怕只有一个：星火是国营，牌子硬点，北方分社虽然被集团收购，但运作上，还是民营办法，郑木信不过。唉，出师不利，不过这样也好，一次都拿干净了，对吴冠不好交代。她现在是明修栈道，暗渡成仓，真等跟吴冠通气，辞职那天，还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发火呢。
找个合适时机，林林把辞职的事儿跟王萌说了。
王萌一惊一乍，“姐，不是吧！你走了，分社还有人吗。”
林林一笑，对着分社空荡荡的大厅，“这不都是人么。”
王萌道：“你是我们分社品位担当、审美担当。”
林林老声老气，“你当起来不就得了。”
王萌还不习惯聚散，喟叹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又恢复理智，“姐，你那座位留给我。”林林提着眉毛，笑，“当然给你。”大川也觊觎林林的座位，王萌先下手为强。
林林又道：“我是没办法，图个离家近。”
撒谎。善意的谎言。都明白。点到为止。
王萌不追问，林林把转手郑木的事提了，王萌当即答应。这等好事，上赶着还寻不着。林林叮嘱道：“多照顾作者情绪，出来了，多宣传，别让郑老师觉得咱们怠慢了他。”
王萌满口应允，又叹，“你走了，有人该高兴了。”
林林笑而不语。王萌指了指桃根工位的方向，又指了指门口。呵呵，谁都不傻，王萌也知道林林和桃根、志闯他们的“戏剧张力”。过去不提，如今人都要走了，免不了挑破了说。可不，说不定在桃根和志闯眼里，她李林林就是颗老鼠屎，坏了他们这锅好汤。她走了，他们正好一统天下，从此以后三分社就一个味。
但表面上，林林还是要顾全大局，好聚好散，她非常严肃对王萌道：“我跟谁都没仇。”又三令五申要求她保密。
刚入冬月，社里空降了一位副社长，姓邹，男的四十出头，搞新闻出身，很有点文人气质。人一到位，社里人便私下揣度开了，什么背景，怎样的后台，来的任务是什么，等等，只有林林一言不发。人之将走，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谁知这位邹社长不晓得从哪儿听说出版社的李林林编辑出过书，于是格外对她另眼看待，往返食堂的路上，几次跟她打招呼。
吕薇看在眼里，质问林林，“还不老实交代。”林林不晓得交代什么。吕薇嘟着嘴，“你跟邹社什么关系。”
林林嗨了一声，“没关系，路人。”
吕薇不信，“没关系那么热乎，你可得立场坚定，邹社没准是上头派来制约司社的，排位还在吴冠前头，标准二把手。”
林林道：“几把手跟我都没关系。”
吕薇说干吗，出家啦，四大皆空。
林林换话题，“中午我请，小路口虾宝宝套餐怎么样。”
吕薇缩着脖子，鬼头鬼脑，“干嘛？”
“食堂吃够了。”
“有喜事？”
林林随口撒了个谎，“我生日，不去算了。”吕薇赶忙笑纳。直到虾宝宝套餐端上来，林林才揭示了请客吃饭的真实目的，她告诉吕薇她准备辞职，最晚下个月走人。出版社就这一个好闺蜜，她不想瞒她。
吕薇筷子快拿不稳，“真走呀？！”林林学东北腔，说可不咋地。吕薇又问去哪儿。林林把去向也说了。吕薇咋舌，“你这是‘叛逃’呀，跟吴冠说了吗。”
林林说还没提。
吕薇道：“等着看这场戏。”
林林一笑，“你怎么不留我。”
“留有啥用，你主意大了去，虾宝宝都吃了，看来走定了。”她太了解林林。
吕薇的担忧不无道理，林林也在为怎么跟吴冠说犯愁，她觉得自己准备已经够充分，交接工作铺垫好了，郑木给了王萌，文学小丛书的稿费系统上走完了，就等着司社通过，姜艳玲留下的那几本书，她并不打算接。
不接也不愁。桃根会抢着做。可即便如此周全，林林还是觉得心里发虚，辞职，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林林并不打算把去向告诉吴冠，他要问，她就说先休息一段，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她觉得吴冠肯定理解，她的出走，不过是为了追寻更大的发展空间。大家心照不宣。
但当林林把这些想法跟老邱交流后，老邱第一句话就是，“这都是你自以为的，吴冠可不会那么想，他在乎的可不是你的职业发展，他会觉得你背叛了他，伤了他的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林不悦，“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缩回去，箭都上弦了，不发能行么。”
老邱笑呵呵地，“发还是得发。”
“怎么发。”
“直接射呀。”
“那他估计受不了。”
“别管他，你自己受得了就行。”
林林半低着头，她不忍心。
老邱又说：“我问你，离婚，有开心的吗。”
“那肯定没有。”
“离职跟离婚一样，能开心吗？”老邱在客厅来回走，“不愉快是肯定的，既然决定离，就别怕当坏人，直接提出来，他说八样，哪怕他暴跳如雷一蹦三尺把房顶戳个窟窿，你也照走你的路。”
林林望着老邱，感觉这个人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么狠，这么决绝，这么没有同理心，这么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走么。刀山火海，也得走这一遭。
纵使李林林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她还是得硬着头皮站到吴冠办公室门口，深呼吸，她给自己数拍子，一，二，三，准备敲门。王茂山打她身边过，叫了声李编辑，林林心思都在别处，一个没注意唬了一跳。吴冠听到林林的声音了。“林子吗，进来。”
吴冠的声音隔着门板都能听到。林林手足无措，只好慌里慌张推门进去。
吴冠当头问：“跟郑木谈得怎么样。”
“差不多。”林林舌头有点打结。
“好多东西，你就得谈，不谈怎么知道人家不同意，不要怕说出你的想法。”
林林嗯嗯应和。吴冠又把终审的稿子让林林拿走。林林连忙接过来，抱在怀里。
还是不走。杵在那儿，跟尊塑像似的。
“有其他事吗？”吴冠问。
“主任……”
一听这声调，吴冠立刻起身，走过去把门关好。他是老江湖，第六感很强。吴冠笑呵呵让林林坐，李林林却不肯坐下。他换了副面孔，特别慈祥，“最近忙，也没机会找你聊天，对你是有点忽视。”
甜蜜攻击。林林告诫自己，必须马上行动，她怕再迟个一时半刻，会失去辞职的勇气。她艰难地从裤子口袋里拽出张纸，折得方方正正。
慢慢打开，摊平，递到吴冠面前。
她的辞职信。
吴冠刚擡头，林林就抢着道：“主任，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和支持，有您这样一位主任在我事业起步阶段引路，是我的幸运。”
吴冠色变。他大喘一口气，竭力平复，“有意见你可以提，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不能谈。”
“都是我个人问题。”
“打算去哪儿？”他声音变厉了。人坐不住，屁股微微悬空，好像要吃人。
“江州社北方分社。”终于说出口了。
吴冠陡然骇笑，手指敲桌面，铛铛铛。他看看窗外，又把头转向林林，“要不这样，分社来年你管。”
“主任，不是这意思……”林林声音微微颤抖，手也抖，她几乎抱不住稿子。
“你想要什么可以提，”吴冠语速加快，苦口婆心，“林子，你是我倚重的编辑，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
“跟这些都没关系。”她不让他说下去。
吴冠放大声量，“你就是太心急！恨不得一辈子的饭三天吃了！熊总、陈总、耿主任、我，还有去了的艳玲，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但凡编出点东西来的，哪个不是耗了半辈子甚至一辈子，好稿子，可遇不可求，得耐心等！”
“不等了。”林林心意已决。
“你这是去找死！你以为去了那地方就能受重用了？”吴冠质问，“跟半路夫妻一样，永远不可能一条心！”
“你就是想让我变得跟你一样。”
仿佛一拳打在喉咙上，吴冠不出声了。
“我还是想换个环境。”林林声音颤抖，态度坚决。
吴冠两眼通红，吼：“你以为虞国光是什么好东西？！他就认钱！”
林林不想再谈下去。她来，原本只是告知，准备了一个礼拜，告知还是成为争吵。她有权利辞职，谁也拦不住她，哪怕这个人是吴冠。“我会把辞职信给人事，关系和户口也会尽快转出。”
“现在就走！”吴冠咆哮。
林林站了两秒，眼泪下来了，她知道面对吴冠会很难很难，但事到临头，她还是对这种痛苦准备不足，她觉得心像扎了无数个洞，血流干了，人成了行尸走肉。她转过身子，腿跟灌了铅似的，一步，两步，她朝门的方向去，仿佛在向自己的前世道别。
“林子……”吴冠的声音又软弱了，他站起来，往她所在方向挪了两步。林林转过身，后退，恭恭敬敬，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离开吴冠的办公室，李林林的眼泪才彻底决堤。王茂山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又看到林林，“李编辑！”他走近了才看到林林的眼泪。“呦……”王茂山语塞。林林对王茂山，“小王……等会去找你……”
一会工夫，李林林交了辞职信。不出一个小时，全社便都知道李林林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