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冷战继续，林林不怕冷战。她早有预感，只要刘桃根上位，她和他之间，必有一战。林林有点后悔，她当初为什么就抱定主意“人淡如菊”、“岁月静好”，还是老邱说得对，不掌权，你什么事都做不了。
但更深层的问题在于，刘桃根只不过是个分副社长，芝麻小官，他上头还有吴冠、司社，他不过是执行他们的意志罢了。因此，就算她李林林当了分社副社长，又何来的力量跟“天庭”抗衡呢。孙悟空再有本事，也逃不脱被压在五指山下的下场。
林林感到奇怪，大川接了“慈禧”的稿子，进进出出，找的却是志闯。挑个没人的时候，林林偷偷问大川，“你找他干吗。”大川说作者是志闯找的。
林林头皮发麻，这不等于影子战术么，人走了，还在帮三分社组稿，关键桃根还同意……再往前想，没准根本是吴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的。
难怪稿子质量那么差。
柳畅来电话催合同，大川只好去找桃根问情况。林林在系统上看，说报选题的时候是版税百分之八首印八千册。可是，等大川从桃根那拿了纸质合同，正打算发快递，林林随时翻翻——她实在好奇，这种低质量作者需要给几个钱。合同上却赫然写着首印数四千册，版税半分之四。降了。且降很多。甚至可以说，在她有限的从业生涯里，从没见过那么低的版税。
午饭过后，翟玲从家里带了手工曲奇，让林林过去拿。柳畅、翟玲、吕薇以及林林四个人躲在屋里又吃又聊。谈起烂稿子，都愤然。
说起合同，吕薇道：“桃根跟志闯一样一样的，永远都是百分之八八千册。”林林纠正，“降了，百分之四四千册。”吕薇从沙发上弹起来，“不对，是八千。”她刚经手的。林林还要掰扯。吕薇干脆打开资料柜，一番查看，盖了章的合同上，确实写着，百分之八八千册。
林林一时发懵，回办公室后，整个晌午都没睡着。下午上班，她悄悄跟戴琪提了这事，但谎称是外社的情况。
戴琪毕竟经验丰富，一针见血道：“阴阳合同，跟作者签一份，跟社里签一份，赚差价。”
醍醐灌顶！
林林感觉电波从头顶直打到脚底板！桃根和志闯，怎么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干这种事儿！阴阳合同，突破行业底线！为了中饱私囊，而选择做垃圾书，因为只有垃圾作者，才能接受那么低的合作条件！可是，垃圾书涌进分社，无疑会对好书的出版造成挤压，好书难做，垃圾书却手到擒来，这是赤裸裸的劣币驱逐良币！
震惊、悲哀、痛苦……得知了赚钱“奥秘”的林林一时恍然，不晓得怎么处理得当。
她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老邱。老邱的意思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人瓦上霜。
林林激动，“可这样下去，我正常选题都没法儿做！”
老邱苦笑，“要么你就举报，匿名。”
“有用么。”
“如果证据充分，可能有用。”
“我得跟吴冠谈。”
“你以为他不知道么？没准这事儿就是他默认的，在不妨害大局的情况下，让下属赚点钱，也算领导的艺术，别忘了，志闯很穷。”
“这还不妨害大局？！穷也不能无耻！”
“水至清则无鱼，只是出了点没有营养的书嘛，”老邱竭力平复老婆的情绪，“你去书店转转，包括有些畅销书，有几本有营养的。快餐也是餐，垃圾食品不照样有人吃，你认为无耻，人家还觉得光荣呢，赚钱养家，天经地义。”男人还是帮男人。老邱的说法，林林无法认同，君子爱财，也得取之有道。她不确定志闯、桃根的所作所为是否犯法。
“那你意思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他们作恶？做烂稿子出烂书。我出郑木的小说，反倒成了异类？”
老邱扶住林林的胳臂，苦口婆心地，“不是跟你说了么，有证据，可以举报。”又补充，“不是不支持你打假，问题是，你不还得在那混么。”
“我想辞职。”林林坚毅地。
她自己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刻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邱。火山熬久了，终于喷发。这个地儿她不能待也待不住……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慢慢也会跟他们一样，什么腥脏烂臭都能接受，在泥塘里打滚，一次次突破底线。堕入“魔道”。
不，她不要。
表情凝固，老邱显然有点惊讶，愣了一秒，才道：“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但你自己得想清楚了。”
林林不出声，抽了张纸巾，擤鼻涕。她感冒还没好。
老邱问：“有下家了么。”
林林说正在找。实际上，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遗憾的是，林林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侦探天分。她注册了个QQ小号，在网上找到了那个作者，加上了，聊了没两句，作者便有些警觉，林林问他稿酬标准，人家直接来个无可奉告便隐身了。
调查到此为止，林林的心却动起来。她没法改变环境，她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她坚信，树挪死，人挪活，积累了那么久，是时候把自己抛到市场上检验检验。她的求职意愿还是出版业，目标还是做文学类图书，至于是出版公司，还是传统出版社，林林没给自己太多限制。先试试水，看反馈，见机行事。她需要空间，需要一定的策划权，需要尽快从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突围出来，她太需要一两本大卖的书刺激一下。
简历送出去半个月，有两家有回音，其中一家是知名出版公司，做过不少文学类畅销书。林林偷偷过去面谈，发现公司里大部分编辑比她小得多，很多本科甚至大专毕业就开始当编辑，而且公司策划的图书，偏向于网络文学，有点低龄化。这和她的策划方向不太符合，她还是想做严肃文学、名家名作。
另一家给她递橄榄枝的传统出版社，情况跟星火差不多，做文学书，但不是主要品类，市场竞争不充分，十年之内几乎没有畅销的单品。这种地方，跳过去还不如在星火待着。
跳槽像相亲，也像买房子，李林林有一搭没一搭观察着，她发现的哪个地方都有优势，也有劣势，只是跟星火一对比，似乎优势都不那么明显。当然，星火的优势基本都是硬件上的，办公环境不错，有饭吃，工资待遇不错，至于“软件”上的问题，只有林林自己明白。
老邱劝林林，“新有的新的热度，旧有旧的厚度，去了新地方，还得适应新的人际关系，各个部门打通，没有三五年，能下来吗。”
林林不认同，“真正做事的地方，对事不对人，不需要那么久。”
老邱道：“我就不明白星火到底哪里让你不舒服。”
林林大声，“在星火，你就得精神上屈服！”
“老吴屈服了吗。”
“屈服了。”
“志闯、桃根呢。”
“都屈服了。”
“你没有？”
“还没有，”林林口气深沉，“但再待下去，不好说。”她就是想在自己彻底放弃抵抗之前离开那儿。她必须自救。
入秋之前，林林还是给马丽递了一份简历，拜托她在信宜运作。马丽先是劝，说了一大堆信宜的弊病，然后接了简历，让林林等消息。这一等，就石沉大海。林林跟老邱分析这事儿。老邱一听便道：“两种可能，第一，你不是信宜想要的人，按理说不应该。”林林有编辑经验，手里有资源，算是合格的老编辑，信宜为什么要拒之门外，连个面谈或是电话交流的机会都不给呢，毕竟他们长期缺人，流动量很大。要么就是嫌她年纪太大，不好管理。可马丽年纪不是更大，且未婚未育。
“第二，她不是真心帮忙。”
林林说：“你的意思是，简历没递过去。”老邱说可能没递，也可能递了，但哪怕递了，也一定没喂什么好话，过去她总说信宜的好，你一给简历，她立马说坏。
“你去对她是个威胁。”老邱下判断。他是个好“政委”。好在，林林一不追究，二不生气，都在磨，都在碰，客观说，信宜对她的吸引力不大，那儿外版书做得多，她的目标是原创，而且，千万码洋确实叫人望而生畏。
国庆大假前，二分社走了一个女编辑，才来两年，户口拿到，不做编辑，考去图书馆当活动策划了。
吕薇跟林林叨咕，说她是聪明人，“没有关系后台，赤手空拳，在二分社混，”二字加重音，“书没编出来，人倒老了，还是去图书馆好，没有任务量。”
林林呵呵一笑。
吕薇又说：“你真打算一直在编辑岗？不考虑来总编室。”林林揶揄，“我可没有大靠山帮忙运作。”吕薇道：“你还是心大，想奔事业。”林林否认。吕薇说：“面试过几回了？”林林色变，她怎么知道的。吕薇道：“圈子就这么大，没有秘密。”林林咬定了，“我可是要在这儿退休的。”吕薇没往下说，两个人站在路边，研究了一番财务部女大款的车，感叹了一番，又各自工作去了。
南方书会。今年动静大。司社、吴冠、张红娇，还有志闯、桃根甚至大川都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们无拘无束，办公室热热闹闹，串门聊天的，吃东西的，不亦乐乎。林林也难得放松，下午早早就走——请校对的高书艺代刷卡，她接儿子出去上辅导课。这天快四点，林林收拾包，刚打算走，来了个电话。
“哪位。”林林很礼貌地。
对方说了声“我”。
好笑。林林不客气，“不说挂了。”
对方一乐，吐字清晰，“虞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