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感性的胡羞从小到大一直觉得,人会有跌入命运的瞬间,就像坠入深渊。她经历过算是“恐怖”的人生阶段,但那只是陷入低谷——坦途走到低洼处会觉得难熬,但和命运没太大关系。现在她站在黑暗中动弹不得,心中却一直有个声音说,这就是了。踩上钢索进而失重,恐惧和奇妙爬上筋骨,却又兴奋得难以自抑的感觉,不是谁都能领略到的。
黑暗中有人走过来。秦宵一轻轻退后半步把他挡在身后,胡羞还在坠落过程中,被秦宵一护着,仿佛一起为爱走钢索。拎着刀靠近的应该是和上海女人一同来的阳光男生,他的声音爽朗,语速也快:“大哥,这次放了她,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确认四下安全,秦宵一侧过身:“你的确该走了,在我这儿藏不久。”
胡羞恋恋不舍地走出来,警惕地张望四周:“都怪你声音太磁,无论说话小声还是大声,辨识度都很高,以及,你太瘦了。”
“夸我?”
“说你没有安全感。”她心里是满溢的快乐:“在这儿看着我哦,秦部长,一把刀我也会赢的,上次你说我蠢。”
“你当然聪明。”秦宵一在黑暗中笑意更深了。
“下次来,还能认出我吗?”
“能吧。”
从秦宵一身后跑出来,到蓉城的主路,整个场上活着的只剩下她和赵孝柔。赵孝柔也很意外最后大逃杀是要干掉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但并不想输。所有人身上的涂层都亮了,李埃难得也会兴奋:“羞,加油,你也就在这儿能赢得过她了。”
胡羞看着意欲明显的赵孝柔,心里有点为难。她不是会为了赢就背叛朋友的人,即便在游戏里也不会。来雪国列车玩的七场,她几乎每次都会被骗,都是因为太过善良。事到如今,想起和秦宵一夸下的海口,她鼓起勇气心想,背叛朋友也就游戏里这一次,就算为了赢给秦宵一看。
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胡羞,赵孝柔有事要问你——到底谁是你男朋友啊。”王光明指了指钱金鑫,又瞟了一眼秦宵一,笑了:“现在谁给你加油才是对的,秦宵一部长,还是我们正牌男友啊。”
“王光明你闭嘴,那不是她男朋友。”赵孝柔皱皱眉头,破口而出。
钱金鑫站在旁边,胡羞心里也有点慌,想着秦宵一既然记得自己,解释的话可以留到下次来雪国列车再说。她反倒有点主人公的自满——如果跳开现在僵持的视角从远处望过来,蓉城主路上演的简直是民国大女主生死局,周围站了一群人,一个穿着红色舞女装,另一个穿蓝旗袍,每人手上一把刀,灯光音乐都在线——电视剧里难能一见的情景。趁着赵孝柔分神,胡羞用刀划破赵孝柔的衣服,动作很轻,只够点亮涂层。她抬起头看看秦宵一,来到雪国列车她第一次赢到最后,却也有点担忧——她不想让秦宵一觉得自己是会背叛朋友的人。
赵孝柔手上那把刀咣当往地上一扔:“王光明,我真的受够你了,我要离婚!”
场上一片安静。众人面面相觑,胡羞呆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光明的表情是见惯了,甚至有点不耐烦:“别闹了。有什么不高兴回家聊。”
“就在这儿说,我忍不到家里了。胡羞的事儿也和你没关系了,看什么看,散场了!”
“你翅膀硬了?因为胡羞跟我离婚?”
“我是为了我自己!”
“她一脚踏两船戏里戏外搞男人,你为了藏她说和我离婚,你到底想怎样?”
“哦——我怎样?戴佩妮都不知道我想怎样!倒是你,怎么就有脸一直和我演,不干不净还在这儿做正义化身,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赵孝柔把舞女的披肩一甩:“王光明,和我一直演恩爱夫妻不累吗?骗粉丝是不是很有趣?”
钱金鑫也蒙了,左右看看站出来做和事老:“都是夫妻了,怎么能在这种公众场合吵架呢。而且女人要温柔从夫,不能让男人在外面没面子。赵孝柔,听我的,你少说两句,这就是个扮演游戏,那些人都是戏子,不值得你这么认真。”
“你也给老娘闭嘴——我忍你很久了,胡羞尊重你不代表我不敢喷你。哪个三纲五常压棺材板经文里蹦出你这么个东西,你在山海经的哪一页,西游记的哪一集,聊斋志异哪一章啊?这就算是剧本杀也是民国时期,1936年民国25年,妇女都解放了懂不懂,怎么着,你还裹脚呢?再多说一句,出了这门脑袋给你拧了你信不信?”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钱金鑫想要继续指责,却被连珠炮一样的轰炸轰傻了。惹谁不好惹赵孝柔,气头上的她一旦开火必然要打到对方全军覆没:“说的就是你。还有你王光明,离婚这事儿没完,别拿胡羞当挡箭牌给我添堵,胡羞是我快十年的姐妹了,就算有什么感情问题也轮不到你当面说。”
场面有些混乱,更像是砸场子。谁都没走,整个蓉城的中心道路上都是人。王光明难得地没有演忠犬老公,看样子是真的在生气,以及知道沉浸式剧场没有手机,现在的事情,没人会知道。他还在对赵孝柔放话:“你心里的小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和胡羞做姐妹是因为她穷,长相到才华都普通又可怜,没有什么能和你比,你就喜欢留着这样的跟班做人家的救世主,不是吗。”
李埃没有上前,拐杖却已经横在了王光明胸口。有人走到了人群中,是秦宵一:“游戏结束了,不要吵架,我们从蓉城城门有序离场。”
还没说完,王光明搡了他一下,秦宵一脸颊刮到,腰磕到了桌角——木制的桌子,声音很响脆。胡羞心底升起一股怒火——她当然知道王光明喜欢欺软怕硬,在这种场合朋友之间都不能动手,演职人员在他眼中就是服务员,低人一等,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李埃挡在赵孝柔身边,不让王光明接近,其他NPC冲上来阻拦:“不能殴打演职人员,请离场吧。”
整个场景里,只有胡羞孤独地站着。她没想到这场大戏演到最后不止有自己甜蜜的爱情故事,还要上演伦理剧和武打片,她的秦宵一还要受伤。她已经顾不上分辨王光明的话是不是带有恶意,赵孝柔是不是真的和她友谊脆弱,只在意秦宵一的脸色难看。谢幕时秦宵一的脸上已经现出了淤青,她怯生生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
秦宵一的眼睛没有再看过胡羞。
离开雪国列车兵分数路,换好衣服的胡羞等赵孝柔出来,看到李埃带着表妹站在大厅,十几岁的表妹靠在沙发睡眼朦胧——少女并不会对成年人溃败的婚姻感兴趣,只会觉得游戏结束,一点钟,表哥什么时候送她回家。李埃还在和围着的工作人员道歉,收拾烂摊子的他顾不上那根拐杖;胡羞异常清醒——没有什么比喜欢的人受伤,最好的朋友要离婚,午夜场大闹公共场所更令人头疼。没有看到任何一个NPC,她惴惴不安。
赵孝柔踩着皮靴从更衣室出来,后脚跟还没来得及蹬进鞋掌,在靴筒里踩来踩去。她揪着外套出来,还不忘问候自己的老公:“王光明那个王八蛋呢?就这么走了?跟谁走的?”
“你都说要离婚了还管他干嘛。”
“话还没说完呢当然要找他。明天我还要飞北京去赶活动,他还要一起参加。”说完她叹了口气:“夫妻的工作都绑定在一起是多么麻烦。幸亏助理是我自己招的,这一场的行程表和妆造联系都在我这儿。王光明曾经的信条是无论两个人怎么吵架拌嘴,都要当晚解决,你看现在,估计直接到小网红那儿去了。”赵孝柔和李埃招了招手:“今晚去我家,我有话和你讲——顺便帮我包快递。”
李埃的奥迪Q7里总是有一股栀子花的香气,是他亡妻喜欢的香水味。后座上放着一条小毛毯,上车就给了副驾的表妹,过几个十字路口的时间,她已经睡熟了。赵孝柔的手机一直在手里拿着,震动像婴儿的哭闹一样停不下来。她的体贴都在细微之处,不轻易挂工作电话,再晚都会交文案出视频素材,以及——从来不让工作助理寄私人快递。用赵孝柔的话说,人家来小网红的公司也是为了学东西,不是给网红做保姆,界限要清晰一点。雪国列车也许是她24小时无休的生活里唯一不需要拿着手机的放松时间,但王光明把这个快乐的三小时打破了。对赵孝柔来说,雪国列车何尝不是她想要藏起来的后花园。车里聊起离婚,赵孝柔声音不高却也干脆:“我也不需要和他算账,协议离婚,劳动所得对半开,我做网红他是背后策划,不存在谁吃软饭。”
“不准备再挽回一下吗。”胡羞忍不住问:“离婚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感情破裂是件大事。如果舍不得的话还可以聊聊,离婚就没得聊了。”
“一个男人在找新鞋,找到了就把旧鞋扔了,目前他只是不想光脚,明白了吗?和我结婚这几年他在外面一直有鬼,和我没离婚是因为,万花丛里没有人比我赚得多。但我不允许有人破坏我对爱情的憧憬,我不值得更好的人吗。胡羞你相信我,结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会幸福,但绝对不会快乐;你可能很爱你的老公,但绝对不会永远喜欢他,毕竟每天都是人性挑战。”
说完这句话电话就响了。李埃的车子开的很稳,王光明的声音在车里都听得见。他也并没有暴跳如雷,只和赵孝柔讲道理:“柔柔,闹够了吗?”
“我没闹啊,就是要离婚。”
“你和我不至于非要走到离婚这一步。而且我是真的爱你,网上那些八卦说我出轨都是假的,我每天围着你转,哪有时间搞外遇。”
赵孝柔默不作声,只把钻进线衫里的头发拉出来落到肩膀。
“柔柔,我从来都没觉得我们感情不好。你体贴善良又努力,我都知道。直播那天音频都被挂在网上了,很多人都在骂我渣男,但真的分开了对你也不好,现在网友都很苛刻,离婚很难接到好品牌了。后面还有双十一,广告位多少钱你忘了吗。”
“是,你我都是摇钱树。”
“别阴阳怪气的。我组剧本杀也没有别的意思,看你的朋友喜欢玩你也需要透气而已,胡羞和NPC那么暧昧,我看不惯,帮一把哥们儿而已。”
“算了,王光明,明天北京见吧,今天都养精蓄锐,毕竟明天还要演恩爱夫妻。”
挂了电话,车外光影流动,赵孝柔轻呼了口气在车窗上写字:“抱歉了,我这么没出息,混成这样,我挺失败的。”
深夜里,披着黄色线衫的她脆弱得像朵蔫掉的玫瑰。胡羞去握她的手,缩回去的手指湿漉漉的,她在哭。长夜未央,李埃的声音非常笃定:“赵孝柔,你还有我们。”
“们”字几乎听不见。握着手机回信息的赵孝柔隔了好一阵才回答:“李埃,如果一直当我的后援会,我会没有底线的。”
不置可否的李埃只把车往黑夜更深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