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羞的印象里,爸爸是个贼。三四岁的记忆里,她睡醒的第一件事是寻找爸爸。
房间里声音很吵,不是钢琴声就是在吵架,偶尔的安静比有声音还可怕。
但她还会伸出手去抓爸爸的耳朵,爸爸坐在床上时,耳垂是她站起身能碰到的爸爸最软的部分;五六岁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忘记东西,放在绿色洗衣机上的蓝色小兔手帕,其实放在了床头的抽屉里。
她并不敢真的放进这个抽屉,因为这是爸爸存放口琴的地方,纤尘不染;十一岁喜欢第一个男孩子,踢足球的男孩被调皮开朗的女孩抵在门上,勒令他打扫卫生了才能离开,玩闹间胡羞想让女孩放走他,男孩都没有看他一眼,而成绩下滑,爸爸当作她早恋,把她送进了私立初中;十四五岁,她第一次生理痛,坐在钢琴上小腹坠胀,爸爸看她乱扭,第一次说出了那句“你和你妈妈一样。”
爸爸像是把她梦里美好的一切都偷走了。
朦胧中擡起头,爸爸在从阳台向下扔东西。在南京的家,阳台实际上是个走廊,妈妈养的花草扔下来,花盆碎裂在楼下,又重又闷的声音,她还以为妈妈被摔死了。
而妈妈跑出来的时候,被褥、衣服、书本,花瓶……在天空中变幻了形状在落地之后,全部因为泥水体无完肤,爸爸选择的可以摧毁的东西都无法复原,不得不说,这场十年的报复,宏谋远略。
未婚夫的表情像在笑,更像是释然。一转眼天空中飞下来的东西变了,翻译资料,电脑,贴在墙上那张本就破碎的婚书,以及属于刁稚宇的宝贝相机……
身边站着的刁稚宇似乎也在笑。
“不要再偷我梦里的东西了!”
她惊坐起来,前面小小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综艺节目。刁稚宇拿着水果刀,碗里一大碗的奇异果:“没事吧?”
只摇了摇头,胡羞慢慢扭过头看墙上,东西都在,婚书也在,面前的刁稚宇也在。看向刁稚宇的脸,恍惚中差点记不起他是谁。
刚才她在梦中梦见了爸爸扔掉妈妈家当的那一晚。那会儿她二十六岁,回家去取户口本,仿佛要完成人生的一场重大仪式。
她现在坐在床上,看着表情好奇的刁稚宇,手上的刀放在一边,伸手来摸她的额头。
手很热,比自己的额头还要热。梦里那个因为家当从天而降而表情变得解脱的刁稚宇,都是假的。
心惊肉跳地坐了一分钟,她才轻轻地说,我做噩梦了。
“是你复习太紧张了。”刁稚宇坐在床边:“我都说了你不要压力太大,很多人都是四六级水平去考试,你本身就是高翻学院的,这本证书完全可以不要。”
“嗯……”
“不如放点时间出来散散心,你B站的讲座视频也很久都没更新了。”
“我要复习,剪视频太久了。”
“我剪啊。拜托,没必要把自己崩那么紧,从我见到你,还没见过你压力这么大。
你现在的状态就是,先把自己逼疯,再去参加考试——如果是这样的职业不如不做。”
“我毕竟没有工作……之前在医院有固定工资,每天忙忙碌碌。
虽然是做文书工作填表格订机票,但还是个看得见的依靠……
现在是发来资料我准备,然后去做翻译,只要闲下来就会担心自己脱轨……”
“我问你……”严肃起来的刁稚宇正襟危坐,颇有审讯的架势,手上那一碗奇异果有点出戏。
“你在医院的时候,每周接几场翻译?”
“两场,短程的话,偶尔三四场……”
“现在呢?”
“每个月大概十二场……”
“收入是不是没有差别,如果上班的时候工作忙,周末辛苦不想动,是不是赚得还没有现在多。”
“对哦……”胡羞想了想:“也不是,之前上海风云刷了八场周末,我不但花掉了八千,还损失了八千,里里外外一万六。”
刁稚宇歪着头看着她:“拐回一个男朋友还不够?”
“不够,我光是想想自己这是三个月房租,心都在滴血。”
“男朋友牌奇异果,你没资格吃了。”胡羞去抢碗里的奇异果,刁稚宇向后退着想躲,被胡羞一脚踩住了拖鞋,顺势坐在了他腿上。
推来搡去,两个人塞得满嘴奇异果,笑得呛了嘴角跑出来,丢脸地挠对方痒痒,几欲人仰马翻。
腰被男孩用力护着,她觉得坐着的刁稚宇触感有些奇怪:“你钥匙还在裤兜里?”
“你再感受一下。”
“流氓!”
“怪我?你自己上来的。”
“你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有点旺盛,这样下去演员的戏路会变窄的,好多角色都不能演知道吗。”
“比如?”
“和尚,柳下惠,释迦摩尼,孙悟空!”
“那我也有很多能演的啊。西门庆,韦小宝,我都可以。
再说,我看起来很色?你不是当年还觉得我的秦宵一性感又禁欲吗。”
爬回床上撅着拿书,被刁稚宇站起来玩笑地顶了一下。
胡羞面红耳赤地回过头装作揍他:“我警告你,我要复习了,再偷袭我,就地正法。”
刁稚宇顺势倒下:“来,办我。”
胡羞骑在他身上挠痒痒,这么大一只骆驼,样貌惊人骨骼惊奇,唯一的软肋就是——
身上没有一块肉不怕痒,只要被碰到轻轻挠几下立刻缴械投降。
当年舔的那一口,他怎么忍的?闹到一半,刁稚宇突然把她拉近,好看的鼻子贴着自己的:“和我一起住。”
胡羞缩了一寸,对方像是意识到,手上的力道加了,她没能逃走。
闻到的是酸涩的奇异果味,年轻的男孩子,脸颊和嘴唇比水果还要多汁。
“周中我出去拍摄,周末去上海风云,几乎没有时间见面,一周只能见一两次,我受不了。”
“可是……”
“房租不会让你付的,我可以养得起你,不要太小看你这位人气第一的NPC男朋友。”
她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很难说清楚拒绝的理由。
没有给刁稚宇一个确切的答复,胡羞去医院开会。似乎在她离职之后,和医院的联系反倒紧密了,翻译的种类越来越多,接触的科室也变多了。
尤其是生物遗传学科,金医生几乎每天都要发资料给他,周末的讲座几乎排满。
进了医院门,在宣传栏依旧有之前刁稚宇拍下的宣传照,自己穿着白大褂的表情和正常情况下不一样,的确多了一些神圣。
会议结束之后取拿下一场的资料,走进金医生的办公室,他一分钟内撕开泡面冲水,手指发抖,胡羞都看在眼里,在包里掏出个冷包子给他,他犹豫了一秒,礼貌地接过来囫囵吞了。
和裴轸主做手术不同,金医生的问诊非常多,多在实验室做研究写论文,都是遗传学领域的超前项目,比国外还要快,因子高得不得了;来求医的多半是不孕不育的夫妇,遇到的怪奇病例也不少。
拿着桌上的资料,胡羞还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我准备了些问题。”
“小裴当年竟然没嫌你烦?”
果然被吐槽了。胡羞也很困惑:“都是同龄人,为什么你叫他小裴,他叫你老金……”
“大两岁。实验室F4是特定的一年,我研三他研一。”
“他最近忙吗……”
“他最近啊,大概忙着当爹吧,已经没时间见我了。”
这一下像被雷劈了。胡羞愣在原地,回头看看金医生,对上她吃惊的目光毫不意外:“别这么看着我啊,挺突发的,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
说不失落是假的。胡羞在桌上拿文件,抓了几次都没抓稳:“没事,我也没有那么好奇……”
“裴轸没有那么小气,而且也不愁人追,他不会在你这儿特别纠结的。
应该是前一阵美国和沈知珉结伴回来的研究生,女孩子高个子长得很漂亮,也聪明,经常找机会让沈知珉约他。
前一阵他心情不好总看《实习医生格蕾》,女孩儿碰巧也看过,晚上结伴扔飞镖输得喝太多,裴轸送她回家,再听说的版本他就已经要结婚了。
产检建档就在隔壁,所以,事就大概是这么个事,都是朋友,也该让你知道。”
“那个女孩子,裴轸很喜欢吗?”
“你们已经结束了,就别问那么多。”金医生的话比想象的冷酷:“人总是会往前走。女孩可能有点手段,小裴也不讨厌,正中下怀。
听说听到怀孕,也只沉思了几分钟就答应负责到底,决定结婚了。
“这么快吗……”
“是啊,他说现在每天都跟做梦一样,不敢接受这是真的。
之前也和我说再也不想谈恋爱了,动心都懒得,只想再发一篇《新英格兰》。但你看,有时候上帝打个喷嚏,命运就是一场玩笑。”
胡羞听裴轸提起过,金俊明英年早婚,在美国为了进霍普金斯当医生和妻子两地分居,妻子坦诚出轨,肚子里却有五个月的金医生的孩子。
放弃了工作连夜投诚赶去马里兰,凌晨距离到达还有半个小时,妻子的电话打过来:孩子没了,我不要它,它可能也不想要我,总之——结束了。
几个月,可以轻易改变人生的方向。
看到胡羞魂不守舍,金医生似乎想要安慰,又想不到太好的办法,只打开自己的手机。
聚爱咕咚新生群有八个,每个都是满员,殷切的妈妈在群里传递好运(孕),交换医生的坐诊时间和药量,等待着自己的肚子里能够咕咚一声拥有希望。
这背后是一次次的注射和手术,为了后代,女人透支自己的身体。
金医生说,小裴这种误打误撞的人当了爸爸的人给这些不孕不育的家庭听见,估计要气到骂人吧。
但我觉得很幸运,甚至嫉妒,不是谁都轻易有这样的机会。
也许在你听起来像是没什么爱情的结合,甚至像个笑话,是吧?
我可能说的有些多了,但对医生来说,爱情这件事都很难实现,最终能够获得幸福的途径,是拥有归宿。
有些龟毛的金医生,里面的毛衣粘着猫毛,金色边框的眼镜看着他,话都收在嘴角,不再多说。
他的眼角有些下垂,法令纹浅浅一道,眼睛仔细看了脆弱易碎,不是非常威严的男人。
金医生在自己的故事里,也许只是个连名字都不需要记住的医生。
但在裴轸心里,他是十年的兄弟,医院里并肩的伙伴,不孕不育科帮助无助家庭实现心愿的研究员,也是曾经坐在一起,对彼此的失恋安慰不出,互碰酒杯度过夜晚的。
这样的战友之间,听到孩子二字,大概是被耳光打到,灵魂的碎屑从身体里掉落的打击。
从遗传楼出来,胡羞转头去了便利店,想吃过饭错过晚高峰再回家。
捧着饭盒看着门外的行人,下班人行色匆匆,也有从病房出来散步,做试管在住院部休息的患者。
茄汁猪排饭和酸奶在医院是她厌倦了食堂后的新鲜快乐,现在也渐渐没了食欲。
听到那句他要当爸爸了,她竟然也没法发自内心地祝福。
尤其在医院附近。
去地铁的路上,出租车停在她面前,是裴轸。奇怪,这个下车的动作她见过很多次,每次见到她都这么冲动急切,仿佛错过会后悔莫及。
他穿着件风衣出来,手里拿着个公文包,塞满了文件:“正好想找你,在这儿碰上了。沈知珉的入职办好了,下周正式入职;精神解困的联合论坛第一期也发出来了,是关于面部修复和先天骨骼发育不足的病人和家属专题公益报道,和美国三所大学一起线上讨论,你有没有时间来做翻译?”
一连串的问题她想了好久,仿佛几句话破译也需要时间。裴轸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怎么了?”
指缝中对视的一瞬间他懂了。成年人会意的能力太快,一个人的心事没来得及藏,另一个人在蛛丝马迹中领会。
手指轻轻攥紧又收回风衣里,刚才开朗的提问变成了小心的试探:“如果没有时间也没关系,你师姐在医院里。”
“没关系,我有时间……”
来回两句,声音里都藏着其他心事。胡羞很想问一问,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真的爱她吗,有没有很像前女友……
而这些对于刁稚宇的女朋友来说,不该问得太清楚——没有做成男女朋友的人做朋友真难。
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胡羞了。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她装作没事发生:“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能在医院外还能帮到更多人,我当然愿意。公益的话,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是名志愿者?”
“对。但是我们会署名,如果留学或者申请专业的专项资金会有帮助。”
“没问题。还需要人手的话,我可以帮忙宣传。”
“还真的很缺。这个项目现在刚开始做,因为接触的人群太过敏感,医疗资源紧缺,拿到院里的支援也很难,拨款都会优先经济条件更差的病人。
前一阵来了个没有鼻子的女孩,攒了两万块想要重建鼻子。
我申请了拨款,但是说到心理援助,大家都就叹了口气去忙别的。
大家都知道这是刚需,也愿意抽时间用爱发电,但真的做成社会报道声量太小,最后能把这些推广成心理教育和团体活动可能会更有效果一些。”
说到这儿他才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太严肃了?突然给你解释这些。”
说起治病救人这么有激情,胡羞想,他会是个好爸爸吗?
也许金医生说的对,对于医者来说,获得幸福的途径不是爱情,是归宿。
“你怎么一直走神?是不是在老金那儿听说了什么?”他终于忍不住了。
“没有。我最近在考口译司复习,人都困飘了。”
“注意身体。很早我就发现你特别喜欢爆肝熬夜,比我还凶;长期这样会猝死的。”
“还好啦,就是心慌,有点晃。”
“你看,就是这样。”他抱着手臂,像当年指点论文一样指她:“我上十个小时的手术也会这样,在悬崖边上忽忽悠悠的感觉。胡老师,我真心建议你珍爱生命,人生还那么长。”
“别诅咒,明明以后少不了麻烦我。”
“这周六第一次你一定要来。”
“没问题,那我先走了。”她心想,要退掉交大的一场会,八千块没了。但是如果能做点帮助别人事情,责无旁贷。
悄悄回过头,裴轸站在原地一直看她。她转过身来倒着走,朋友玩笑一般和他一边道别一边后退。
裴轸被逗得发笑,和她一起招手。那个眼神里似乎有双温柔的手,牵过自己冰冷的手指捏起来亲吻;也可能有想要试探着靠近的嘴唇,就像当年拉下车窗探出的身体一样;或者想要再和她并肩站在REGARD一同拆礼物,拿起自己的礼物欣喜若狂;或者那张婚书在他心中有分量,想要再拥有一次共同签字的快乐也说不定。
她从未从一个眼神中能够看出这么多渴望,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也无妨。
毕竟那双眼睛曾经也让自己心波荡漾,一度想要在疲惫时暂时停靠。
她后退着和他道别,他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她站上扶梯,慢慢地被移出视野。
电话响了,是妈妈。胡羞难得接到妈妈的电话:“喂?”
“顶顶,妈妈来南京了,如果有机会,能不能去上海和你见个面?”
“当然。您回来有事?”
“来和你爸爸离婚,我要重新结婚了。”
“你们没离婚吗……”
“没有。他不肯让我和别人结婚,这次回来估计也要和他闹腾几天了,这事儿你不用管,就等着妈妈来上海找你,我给你带了很多礼物。意不意外?”
何止是意外。胡羞眼睁睁地看着地铁门开了又关坐过了站,这简直是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