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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零-守株待兔 正文 第十二章 双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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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高跌跃撞撞地钻过柴房的木板缝隙,像是才想到如何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听到阿正说出那句“格杀勿论”的话后,他就像是失去了感知外界的一切能力,接下来阿正说了什么,他是如何走回柴房的,都丝毫没有印象。

    赵高扶着柴房脏污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也许是他听错了呢?也许是误会呢?

    也许阿正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原因…手指紧抠着墙壁,力度大到指尖都感受到了疼痛。

    是会痛的,看来并不是在做梦。

    赵高的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微笑,他对阿正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无论是什么原因,最终让阿正下达了这个命令,也意味着两人的友谊到此为止。

    抑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就结束了。赵高一个人在柴房静默了许久,久到月上中天。

    当他再次推开柴房的门扉时,背脊挺得笔直,已经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了。

    【频阳上将军府】

    深夜,风尘仆仆的王离带队疾驰入府,在卸下战甲后,连水都没喝,询问过下人,便直直地往爷爷所居的矢羽苑走去。

    频阳的老宅在许多年前就翻修过一次,每个院落里点缀着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树木,反而到处种植着能吃的野菜和果树。此时正值初春时节,桃花梨花争相绽放,台阶旁还有一簇簇随风摇曳的苦菜花,在摇曳的灯火下,倒是有种别致的田园野趣。

    王离却在走进矢羽苑后,敏感地发现院子里地上的花瓣并不是正常飘落的,正中间有一圈特别明显的花瓣稀疏地带,而在角落里层层叠叠的花瓣有些边缘平整,有切割过的痕迹,明显有人刚刚在这里练过剑。

    在这矢羽苑,除了他爷爷,还能有谁在这院子里练剑?家里的那些小崽子,可还没到拎得动铁剑的年龄。

    王离笑了笑,就知道自家爷爷不服老,推说身体不舒服告老还乡也只是怕功高震主。毕竟除了最开始灭掉的韩国外,赵、魏、楚、燕国不是他爷爷指挥的就是他父亲领兵攻破的,眼看着对付最后剩下的齐国,十有八九也是父亲领兵出征。算起来这偌大的天下,竟是王家一手打下来的。王离知道王家现在看上去虽然繁花似锦,但秦国一统天下的趋势已经不可抗拒,齐国早晚也会被收入囊中。到了无仗可打之时,也可能就是他们王家覆灭之日。所以不管人前人后,王离都格守祖训,不能被人抓住丝毫错处。

    也难为他爷爷,居然能在泼天富贵前守住理智,急流勇退,甚至告别他

    一向喜爱的军旅生涯,枯守这一片宁静的乡下。

    王离心疼自家爷爷在频阳太过于寂寞,所以只要有空闲,一定会回来陪他。不过这个时候还在书房,爷爷肯定又在…

    “爷爷!离儿回来啦!”王离推开书房的大门,果不其然,他看见自家爷爷正在灯下拿着绢布擦拭着怀里的司门管。

    王翦熟读兵书,拥有一定数量的藏书,书房有好几进房间。最里面的内间收藏兵书和机密地图,中间的小厅收藏各种或名贵或有意义的兵器,而最外面的房间四周的墙壁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司门管。王离从小就被自家爷爷抱在怀里听他讲述各种故事,知道东北两面墙壁上挂着的,都是自家爷爷所攻下的城市的司门管,而西南两面墙上挂着的司门管都是名将白起所获。

    唯独有-收司门管与别的不同,虽然是王前所获,但却挂在了西面墙上的镜中央,那也是王期最爱情的一枚,王离扫了一眼西墙最中央的地方是空的,再一回头,那枚司门管果然在自家爷爷手中,正被爷爷珍惜地擦拭着灰尘。可是哪有什么灰尘啊!每天练完武之后都要擦一遍!王离内心腹诽着,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

    这枚爷爷最爱惜的司门管,比起其他司门管都要大上许多,而且上面还髹了红漆,绘制的图案古朴大气。这是邯郸城的司门管。

    据说当年白起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攻下邯郸,所以王翦算是完成了白起的遗愿,挥兵攻破了邯郸的城门。

    王离有时见自家爷爷抱着这枚邯郸的司门管,一擦就是半个时辰,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回忆着什么,思念着什么人…

    王离不太喜欢自家爷爷陷入这样的思绪中,总感觉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些悲哀。

    “爷爷,还有地方吗?”王离笑眯眯地举起一直拿在手里的司门管,摘掉了裹在上面的绢布,朝自家爷爷递了过去。他父亲王贲也被这种传统所影响,每攻下一城,也习惯收集一枚当地城门的司门管。

    王翦回过神,看着自家优秀的孙儿,开怀地笑了起来:“当然还有,不行就挤挤。”他接过这枚边角有些许破的司门管,上手掂了掂,“这是哪个城的?”代城。”王离已经开始在东北两面墙壁上寻觅着,看哪里可以再塞一个司门管。

    “代城?”王期起身把手中邯郸的司门管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这才相过身,拈须问道,“汝父攻下代城,可俘虏了什么人?”

    王高神情严肃。点了点头:“吾父已押人去往邯郸。据说,王上也去邯郸了。

    王翦沉默了半响,伸手摸了摸面前邯郸的司门管,喃喃自语。

    “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邯郸质子府】

    翌日,一夜未睡的赵高领了谒者传来的旨意,前去赵王官取一件物事。因为有了昨夜之事,赵高便权当自己是第一次来邯郸,对各处都十分好奇,甚至在进了赵王宫后也不露出半点破绽。

    赵国的王室在邯郸被攻破后,连同赵王迁在内,都被流放到房陵一带。赵王宫现在是邯郸郡守府邸,清走了宫女和内侍,关闭了许多无用的宫室。赵王言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在被攻破的第一时间,被当成战利品,运到了咸阳城。这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座座宫殿,就像是一个个失去灵魂的空壳。

    “中车府令?”带领着赵高的谒者察觉到对方并没有跟上来,不由得回头好奇地轻唤了一声。当然他并没有任何的不悦感,这位中车府令算是宫中的大红人,刚进咸阳宫就深受秦王政信任。别小看了这小小的中车府令,虽然只是负责秦王政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但以秦王政之多疑,只会在临行前才会告知车队何时去往何地,而赵高当年担任中车府令之时,经常亲自为秦王政驾驭马车,职位至关重要,非一般心腹所能担当。

    况且这位在这几年间,据说已经亲掌秦王政的各种印玺,所有条陈政令都经过他的手,真是拥有无法形容的权力。

    年轻的谒者并不信什么“中车府令上位都是靠着歪门邪道”的谣传,只要与中车府令接触一两次,就会领略到对方做事的干脆利落和高效。秦王政并不用无能之人,而中车府令深受器重,也只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他的能力真的值得这样的信任。

    赵高已经习惯了他人落在他身上或仰幕或质疑的目光。对于年轻谒者的疑间,他只是朝远处扬了扬下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此处…是何地?”

    年轻的谒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座只剩下半截的楼台,便笑着介绍道:“那处据说是赵王官最高的地方,原本是做观星之用,后来被投石机所投中倒塌。负责观星的赵国太史令失踪,郡守也没下令修缮,就这样搁置了。”

    “原来如此。“赵高淡淡地点了点头,“观星无用,确是不必修缮。

    谒者是掌殿廷朝会礼仪之责,也经常作为专使出外处理临时公事。眼着赵高的这位谒者虽然年轻,但也知道秦王改从不相信星象,出兵打仗也不向吉凶,最近连带着前些年最流行的《日书》也变得无人问津。

    两人闲聊了几句,赵高便随口打探了一下。可这年轻的谒者也是奉命行事,并不知道秦王政让赵高进赵王宫拿的物件是什么。

    说是让赵高亲取,但有谒者在又怎么可能让赵高自己动手。赵高看着谒者从赵王宫的藏库里取出一个方厘,从搬取的动作上,判断出里面装着的物件应是轻薄之物。

    赵高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次来赵王宫的藏库,半点不作假地四处张望着。虽然其间的宝贝大部分都运送去了咸阳,但从藏库内的空间和规模上,依然能看得出当年的鼎盛。

    “时间还早,要不…在下再领大人四处逛逛?”谒者见赵高感兴趣,不由得笑着建议道。

    赵高摇了摇头,拒绝了谒者的好意。年轻的谒者体贴地没有再劝,但还是以为赵高想要多看看赵王宫,离开的时候,领着他走了另外一条路。赵高在看到握瑜殿熟悉的牌匾时,脚步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加快了步伐。

    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地方。可是,如果这里不是,哪里又是呢…

    【咸阳咸阳宫】

    身穿绿袍的少年上卿正小心谨慎地用银勺从许多小瓶罐里依次取出药粉,再用权衡称量出所需要的重量,倒入铜碗之中。绿袍少年的手很稳,稳到连一丝一毫的粉末都没洒出来。本来在旁边监督的青衣道人。,站得宽疼,早饮链在旁边的得上,泡着

    一盘梅花糕吃得非常开心。

    “师父,你已经吃了八块了,别吃太多了,小心牙疼。”绿袍少年忽然出声劝阻道。

    青衣道人拿起第九块梅花糕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扫了眼盘子里剩下的梅花糕,悲哀地发现自家徒弟没有回头都能一边在配炼丹材料的同时,还一边听得到他吃了多少块梅花糕。

    “没事,你师父的牙好着呢!”青衣道人继续往嘴里塞着梅花糕,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绿袍少年也没指望着说一嘴师父就能放下手中的甜点,看来一会儿要让采薇再重新给婴准备一盘了。他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师父,为何让我学炼丹?之前不都说这些是没用的吗?”

    “上行下效。”青衣道人勉强把嘴里的梅花糕咽了下去,轻哼道,“当初你不还问我,为何身为日者,不教导你看《日书》?”

    绿袍少年一怔,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青衣道人指的是他还未出使赵国之前的事情。这师父,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还挺记仇的。

    “那时节,秦王政刚掌权不久,自然重用贤能,哪管什么天象什么方士?他关心的,是如何能让秦国强大起来,吞并六国。”青衣道人笑了笑,“当初我为了生计自荐入宫,秦王政也并不重视,老奉常大人只是随意地给我安排了个差事,领点俸禄,浑浑噩噩度日罢了。”

    绿袍少年撇了撇嘴,这种浑水摸鱼的日子,他师父是最喜欢了。“现在呢?王上一统天下在即,已经别无所求,只求长生不老了吗?”

    “孺子可教。”青衣道人拊掌大笑。

    “长生不老”绿袍少年持着银勺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想到自家师父多少年都没有变过的年轻容颜,喃喃自语,“长生不老,真有此事乎?”

    也不知青衣道人是没听见这句话,还是听见了却当没听见,只听他继续说道:“这天命不可违,秦王政会发觉,越手握权力,就越会遇到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时间一长,很难不盲目迷信。”

    绿袍少年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他并不跟随在秦王政身边。只能暗暗自省,等大公子扶苏登基后,定会规劝于他。

    “…可惜了。”青衣道人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归于一声长叹。

    绿袍少年知道师父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不过那些都不是他所能知道的了。师父提起了当年《日》的事情,他的脑海中随即闪过一名紫袍男子,想起与其的对话,忍不住问道:“师父,我是不是还有个师兄?”

    青衣道人沉默了下来,时间久到绿袍少年还以为得不到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

    “你师兄他,是个可怜人。”只此一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绿袍少年听出来其间有许多师父不想说的内情,也就没有追问。青衣道人把盘子里的梅花糕一扫而空,这才想起来看一眼自家徒弟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赤石脂二两、曾青三两一钱、丹砂四两二钱、慈石三两、白礜一两一钱、玄明龙膏两勺…”绿袍少年见师父过来关注,便流畅地把丹方背了出来,一边背一边依次准确地指向瓶罐。

    青衣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惆怅地叹道:“你和你师兄一样聪明,都没有让为师有当师父的感觉啊。”

    绿袍少年想起那名在宫中看似低调但实则手握大权的紫袍男子。

    那个人,不会就是他师兄吧…

    再次回到质子府时,昨夜的回忆和影像纷至沓来,赵高恍如隔世。年轻的谒者陪他走到天水居,便不能再前进。赵高接过他手中的方匣,入手比他塑象中的还要轻。若不是厘中还有物事随着走动精稍见动的声音,赵高几乎以为里面空无一物。

    很奇怪,案王改到底是为了什么必须要亲自回邯郸?若只是为了这方厘中的物事,派个可靠的心腹跑一趟足矣。还是…专门为了寻找他?

    迅速整理好情绪,赵高强迫自己把昨晚的事情当成一场噩梦,如往常一般平静地等候召见。

    天水居他小时候常来,但因为赵姬总是看他不顺眼,所以大部分时间走的都是柴房的缝隙。赵高谨慎地跟随着内侍的脚步,走进天水居的内院。房间里还是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家具摆设也没有变化,靠着墙壁摆着武器架和书架,上面还有锈迹斑斑的铁剑和未翻阅完的书卷。若不是坐在案几后面的秦王政比起他记忆中的阿正长大不少,赵高差点都要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

    “王上,东西已取回。”赵高低垂下眼眸,恭敬地行了一礼。

    “善。”秦王政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示意赵高把方匣放到一旁的桌案上。

    赵高在放方匣时,注意到桌案上还放着一盘桂花糕,但并没有人动过半分。

    估计是郡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秦王政小时候喜欢吃甜食,说不定还是特意请了当年的老厨娘做的。

    可惜了。阿正喜欢吃甜食,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最忌讳他人窥探他的隐私和喜好,这位郡守的官运说不定已经走到尽头了。赵高正打算找个借口退下,秦王政却提前开了口。“正好有一故友前来,高可与孤一同见见。”

    赵高第一反应就是阿正已经怀疑了他的身份,有可能找到了当年赵王宫内的宫女或者内侍来指认他。可是他现今的样貌和气质,与若干年前已大相径庭,不是非常亲近之人,是察觉不出来的,连阿正都没有认出他来,更别提其他人了。

    阿正想要他的命,究竟是为什么?

    心中有干百种思绪和疑问,赵高却只能强迫自己将那些都压回心底,垂手站在一旁。

    没过多久,回廊里响起了陶步声。赵高因为精神专注,所以从脚步声由远及近时便听在了耳内。一共有三人,前后两人行进步伐节奏一致。轻重统应该是经过培调的内待。而中间那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应是一只脚曾经受过伤…

    脚步声越近,赵高就越是熟悉,因为在幼年时期.他曾经日夜期盼着这样的脚步声响起。

    他的兄长赵嘉、小时候曾经因为爬树,右脚受过伤。即使后来伤好了,也下意识地保护着右脚,走路看上去没有间题,但仔细听脚步声是能听出来差异的。

    兄长不是在代城称王了吗?难道已经被俘?并没有看到任何相关战报啊?难不成是特意瞒着他的?

    脑海中刹那间转过万般思绪,赵高用多年的忍耐力,维持住了平静的表情。在来人进门的一瞬间,他甚至还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秦王政正留意着他的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呢?不过是久别重逢的…陌生人罢了。

    赵高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那个人,也许是分别了太多年,第一眼看上去,还真有些陌生。

    赵嘉穿着一袭灰色长袍,双手被缚在背后,一副阶下之囚的模样。可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不卑不亢,也没有半分行动不便的局促。他仰着脸,让人一眼就看得到他的右脸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颚。虽然已经结了疤,长出了新肉,愈合了许久,但这伤势当年定是凶险至极,应是受了不少苦难才熬了过来。

    也许是这一道刀疤破坏了赵嘉的面相,赵高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隐约在他的眉眼之间,看到当年熟悉的模样。也正因为这道刀疤,让他们兄弟俩站在一起时,看不出来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赵高不知道赵嘉有没有认出来他,因为后者看过来的目光毫不停歇地掠过了他,直直地定在了秦王政的身上。

    两名内侍在门外站定,并没有进来,而是识趣地在外面关上了门。

    “公子嘉,请坐。”秦王政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坐在下首的席位上。

    赵高微微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秦王政的这声称呼,其实就代表了他对待赵嘉的态度。在秦王政心中,压根就没把赵嘉当成过什么代王。在代城的那点反抗势力,被扫平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不,随便哪路秦军腾出手来,顺便去一趟代城,不就把赵嘉带来了吗?这么多年不见,兄长他还是这样的自不量力。明阴赵国已经覆灭了不是吗?

    明明他已经不再是赵国的大公子,可以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是吗?

    为什么还要为之拼命?为了永远无法重建的家国天下?

    赵高并不同情兄长,他甚至觉得兄长是求仁得仁。既然兄长选择走这条不归路,那么现在的这种状况应该也在预计的范围内。至少,比被俘后直接秘密处死,要好太多了。

    也许是他浑身散发的冰冷气息与怨念,让赵嘉有所察觉,赵嘉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神色自若地询问道:“这位是…”

    赵高不敢让秦王政亲自介绍,连忙拱手道:“在下中车府令,赵高。”在自报名字的时候,赵高极力遏制自己不露出半分端倪。

    “哦?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赵嘉挑了挑眉,右脸颊上的刀疤也随之动了动,更显得狰狞可怕。

    秦王政却并没有跟他绕弯子,右手敲了敲桌案,急切地追问道:“嘉哥,高儿呢?

    若不是赵高昨晚曾经亲耳听到过,也完全无法相信这位情真意切的秦王政,与昨晚那个说“格杀勿论”的秦王政,是同一个人。

    “高儿?”赵嘉的目光迷茫了片刻,旋即怅然道,“哦,你说高儿啊,他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赵高对上了赵嘉的眼神,看清楚了其中的复杂情绪,才确定对方早就把他认了出来,而且也知道他并没有暴露身份,便也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是尊重他的选择,还是…还是说知道了什么?”原来这位赵大人限我弟弟同名。”赵嘉朝赵高抱软地一笑,他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反倒没那么引人怀疑,赵嘉的目光并未流连,自然地转有秦王政,沉声叹道,“我以为,小时候的那些事,秦王早就忘记了。”

    赵高眼观鼻鼻观心,总觉得兄长的语气和态度有些微妙的不对头。秦王政沉默了许久。像是终于压制住了喷薄欲出的怒火。一字一领地沉声问道:“高儿,真的死了吗?”

    “死啦!他那么天真,总以为只要付出了就会有好结果。”赵嘉是在笑着,但眼角眉梢所流露出来的,全是满满的悲哀。

    赵高觉得兄长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是在警告他什么吗?素王政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继续追问道:“听说高儿小时候,曾经死而复生过?”

    “也许吧,太久远了,我也不记得了。”赵嘉敷衍地笑了笑,他见秦王政一脸期待,不由得嗤笑,“秦王不会认为,高儿这回也能死而复生吧?”

    “是否有这样的可能?”秦王政并不在意赵嘉的态度,反而认真地假设道。

    赵高冷眼旁观,完全没看出阿正为何非要对他“格杀勿论”。阿正就像是一个真正为他担心的朋友,期望着他能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

    “没有这个可能。高儿是我亲手下葬的,就葬在王陵之中。”

    赵嘉像是被秦王政问得烦了,厌恶至极地反问,“难道秦王没有挖坟掘墓,确认高儿的骸骨是不是在里面?”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秦王政压抑的怒火似乎马上就要爆发了。

    赵高几乎不可抑制地倒抽了口凉气,以他对阿正的了解,若是被这样冒犯,却没有当场暴怒,那就是真的做了,是被人戳穿的恼羞成怒。以兄长周密严谨的办事手段来看,当年给他找的那个替身应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会以他的身份下葬。再加之过了这么多年,一具腐烂的尸首也看不出来什么。

    不过他真是没想到,阿正居然会对他做出挖坟掘墓的事情来。看来事件的严重程度、需要重新估计。而且,兄长的态度也不对劲。同样的事情,分明可以用不同的说法提起。

    例如这件事,兄长完全可以用弱者的角度,来引起阿正的愧孩之心。可现在,完全是一直在蓄意微怒对方。这是为什么?

    被俘的他国贵族,阿正一直都没有杀死他们,而是流放。这个举措曾经引起了个别朝臣的不满,认为迟早会放虎归山。但大部分人看来,这是个仁慈的决定。拥有一个仁慈的君主,比起接受残暴的君主领导要好上太多了。

    所以以此类推,兄长应该也会被安排流放到偏远地区,至少性命无优。况且卸下了赵国的担子,说不定还能轻松些。

    从记事以来,他都不知道兄长除了读书议事之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或者说,兄长根本没有时间、没有能力去寻找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他本以为,兄长是认命的。可现在看来,兄长这是一心求死吗?还是…兄长早就看出来,阿正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

    赵高忽然间意识到,阿正想要杀他,自然也不会让兄长活着。

    “赵高。”秦王政沉默了半响,唤起了赵高的名字。

    “臣在。”多年来的习惯,让赵高在第一时间拱手回应。

    “赐赵嘉一死,汝亲手送他上路吧。”秦王政扬了扬下巴,示意赵高使用旁边武器架上的铁剑,竟是要亲眼看着他动手。

    赵高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武器架就在他身畔,触手可及。多年来遵从阿正命令的他,下意识地把铁剑抽出来握在手中。冰冷的铁器入手,令他麻痹的理智回转了少许。

    他不可能就这样杀死兄长的。可是又如何摆脱现在的僵局?内侍和守卫都在门外,他手中有着唯一的铁器,若他把利刃对准阿正…

    不,这应该只是阿正布下的局,就是为了逼他出手…

    初春的正午,却依旧寒冷刺骨,赵高感觉整个人都被冻僵在原地。他握着铁剑,迎上了兄长看过来的视线。他本以为会看到厌恶或者恐惧,毕竟他确实是把铁剑握在了手中,可兄长的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和鼓励。这是…在鼓励他下手?

    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对兄长动手?

    赵高的目光转为坚定,大踏步地走到了赵嘉的身后。铁剑慢慢抬起,对准了赵嘉的后背。

    赵高冷静地判断着局势,他打算割断赵嘉被缚在身后的双手上的麻绳,索性认了自己的身份。若是阿正非要杀了他,他也不会引颈受戮,至少还能问个明白。

    为什么非要逼得他到如此境地?

    为什么…要对他格杀勿论?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铁剑刚要向下一动,赵高便觉得手中一重,竟是赵嘉主动向后靠来,让铁剑刺入了自己的后背。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赵嘉身下的藤席,赵高浑身僵直,立刻抽出铁剑,却为时已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兄长缓缓躺倒在他脚下,朝他露出了最后一个释然的笑容,慢慢在血泊之中闭上了双眼。

    发生了…什么…

    赵高大脑一片空白。

    “赐赵高赵武灵王冠,升符玺令事…”秦王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有谒者捧着方匣递了过来。

    赵高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今日他去赵王宫取出来的方匣。而里面装着的,形状似簸箕,饰有蝉纹金珰的武冠,正是那顶赵武灵王冠。

    “恭喜赵令事了。”捧着方厘的正是今日陪了赵高一路的年轻谒者,他羡慕地低声解释道,“原本那顶赵武灵王冠上所饰的,是貂尾。但在赵王迁那边收缴来时,貂尾被砍断了。王上亲自吩附取一对歇尾饰上,倒是更威武好看了。”

    歇尾?

    鹖者,勇雄也,其斗对一,死乃止。

    赵高把铁剑扔到了一旁,面无表情地把手上已经冷却变得黏稠的鲜血擦干净。真是讽刺啊…这赵武灵王的王冠,最终以这样的形式,来到他手上。

    果然,这顶王冠,是赵国王室的血脉注定自相残杀的象征。赵高在年轻谒者的帮助下,把赵武灵王冠戴在了头顶。

    他兄长这一生都是犹豫不决之人,最后倒是做了件果决的事情,干脆利落地借他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赵国已经覆灭,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还是觉得自己在劫难逃,大义凛然地牺牲了自己,好让他活下去?赵高面不改色地看着侍卫们搬走赵嘉的尸体,卷走被鲜血污染的藤席,清洗地面上的血迹。

    他不接受。他不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恨他兄长,为什么要让他背负手刃亲兄的罪孽?

    他恨阿正,为什么非要逼他做这样残忍的抉择?

    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这天下的王座吧?很好,那他,就要毁灭给他们看。

    头顶上那一对鹖尾在微微地抖动着,赵高的眼中溢出深深的恨意。

    也许,他真的是血煞凶星转世呢…

    【咸阳宫明堂地宫】

    今夜值班的贞人,已经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竟是因身体不适,不声不响死去多时了。所以并没有人看到,摆在正中央的台子上的龟腹甲上,此时正渐渐浮现出来的一行字。

    “帝国将成,然并不久安矣。星变,覆灭之星降临,乱世将起…”

    没过多久,这一行字就慢慢变淡,最终恢复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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