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看着自己的掌心的鲜血,一时完全没有领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胸口迅速席卷全身,带来一股难以形容的绝望气息。
他就要死了。
扶苏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完全无法接受。
听说许多人死之前,都会闪过这一生的画面,扶苏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怎么能死呢?他殚精竭虑这么多年,所期待的结果,可并不是客死他乡!
他不能死……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咸阳……
愤怒和不甘席卷了所有思绪,扶苏的眼前闪过父皇威严的面孔、自家侍读期待信任的目光……
他终究要辜负他们啊……
意识违背了他的意愿,逐渐抽离了那具被刺穿的身躯。
疼痛也瞬间湮灭,可却丝毫没有终于解脱了的轻松。
※·※
扶苏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考虑过生死的问题,他以为自己会死在皇帝的宝座上,在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安排好身后的继承人后,在柔软的龙床上别无牵挂地闭上眼睛。
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死去,明明昨天他还在和蒙恬、王离等人讨论如何对付匈奴,今日就接到了父皇的遗诏,赐他自尽殉葬。
他也考虑过父皇的死,他以为父皇会有一天老死在咸阳宫中,文武百官在殿外跪拜送行,天降大雨为之哀戚。
完全没想到父皇会死在东巡的路上,还给他下了一条严苛的遗诏。
“公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无尺寸之功,愧为大秦太子……责其自尽殉葬……”
传旨的小黄门尖细的声音仿佛依稀回荡在耳畔,扶苏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对方早有准备,传旨的时候就只留下蒙恬和他两人,连王离都被摒除在账外。他和蒙恬将军想要带兵回咸阳问个清楚,可就在他刚刚站起身之时,就被突如其来的利刃穿透了胸膛。
依稀间仿佛听到了蒙恬的怒吼声,扶苏却并不担心后者的安危。
毕竟蒙恬手握北疆数十万大军,不管是谁继承皇位,最初帝位未稳之时,都不能随意阵前换将。只是蒙家从此之后恐怕就会一蹶不振,运气差的话,权倾朝野的蒙氏兄弟说不定就会成为历史了。
反观王离,因为表面上跟他扶苏并不是太融洽,不管谁来继承帝位,他都能得到重用。
而他的侍读,却一定保不住性命。
真是……不甘心啊……
其实究竟是谁来继承帝位,扶苏就算不知道真相,也多少能猜得出来。
胡亥随始皇东巡,作为随侍在侧的唯一的儿子,在遗诏上动动手脚简直太简单不过了。可他完全没想到胡亥当真如此大胆,不仅窥视帝位,还毫不手软地把他斩于上郡。
他的侍读从很多年前就提醒他提防胡亥,可他却没在意。
可让胡亥这小子来坐这宝座,也不想想自己够不够资格……
扶苏恍恍惚惚地想着,却觉得自己当真可笑,在死后居然还想这些,就算他想得再通透,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
可是为什么他还在世间游荡呢?明明,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扶苏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躯体,不远处就是他那具已经被刺穿胸膛的尸体。以前都是透过铜镜看模糊不清的自己,这还是头一次以如此的视角去端详自己。
即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而且,是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自己。
军帐之内乱糟糟的一片,扶苏站在那里,就像是与世隔绝。
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存在。
人之将死,七魂先散,三魂再离。
他现在这种情况,是魂魄未散吗?
难道是因为执念太过,才没有遁入轮回?
愤怒渐渐如潮水般从脑海里退却,与之交换的是缭绕于心间的疑惑和牵挂。
扶苏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看着王离主持大局,迅速地镇压了小范围的骚乱,并没有如所谓的始皇遗旨般赐蒙恬一死,而是不顾传旨黄门的抗议,仅仅只是软禁了蒙恬将军,王离自己则接管了军权。
不愧是自己侍读看中的人呢。
扶苏心中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自己如同计划一般,登基为皇,蒙氏兄弟虽然会如以往得到重用,但实际掌控的应该就是自家侍读和王离了。一文一武,一定会带领着大秦走向辉煌。
可这种臆想的前提是他还活着。
若时间可以倒流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会因为父皇传旨而失了警惕之心,导致被人暗算了。
灵堂很快就搭建了起来,扶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放进上好的楠木棺椁之中,却没有勇气向前踏进一步。
他闭上双目,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父皇,真的已经驾崩了吗?
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身边的景色霍然一变。
扶苏环顾四周,发现他居然已经身处在咸阳宫的暖阁之中。几千里在他睁眼间瞬息而过,扶苏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实。
平日堆满了书简的暖阁,今日却人身鼎沸,丞相李斯满头大汗,正在竭尽所能地安抚着聒噪的群臣。
扶苏知道假遗诏的事情,李斯肯定在其中充当很重要的角色,但事已至此,早就无法挽回,一时也懒得理会,径自穿过了墙壁,直奔父皇的寝宫。
灵魂状态对于他来说是个很神奇的体验,他身随意动,可以穿墙而过,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没有风拂过脸颊的感觉,也没有感受到酷暑的炎热,死去的人仿佛如同剥除了躯体的壳,与此同时也带走了一些本属于活人才会拥有的喜怒哀乐。
扶苏越走越是缓慢,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淡然。
父皇的寝宫内外也有许多宫人,正更换着寝宫的摆设和物件,扶苏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便转身离开了。
他在咸阳宫四处游逛着,发现宫人们脸上表情更多的是轻松。始皇以法治国,在宫规上更是严厉。如今始皇驾崩,压在宫人肩上的无形重担就像是卸下去了一样,甚至有些宫人都开始肆意偷懒起来。
但总的来说,除咸阳宫四处挂着的招魂幡外,基本和往昔没有什么区别。自修建咸阳宫的秦孝公以来,这里已经迎来送走了六位秦国君主,就算日月变迁,对它也没有影响。
扶苏最终凌空站在咸阳宫的正上方,低头看着这座绵延起伏的宫殿,在夕阳的映照下慢慢变得血红,再到完全变暗。
直到最后一缕太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整个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而不远处咸阳城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逐渐亮了起来,咸阳宫也点亮了各处的宫灯,一派灯火辉煌。
扶苏感到自己的灵魂之力在缓慢地变得稀薄,知道他滞留人间的时间并不久了。
他放弃了去找寻胡亥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凭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找到了胡亥也做不了什么。
恨意?他觉得父皇若是死后有灵,恐怕会第一个找胡亥算账。
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咸阳宫,毫不留恋地朝高泉宫而去。
※·※
没有,这里也没有……
偏殿里也没有……
本来已经平心静气的扶苏慢慢变得重新焦虑起来,心浮气躁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高泉宫都游走了一遍。
整个高泉宫阴阴森森的,只有孤零零的几盏油灯亮着,都是宫内服侍他的老人。很多年轻的宫人都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走掉的,还是被抓走的。
高泉宫并不大,他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却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究竟在哪里呢……
扶苏心急如焚,才知道自己最挂心不下的,并不是大秦帝国,也并不是那些所谓的家人,而是一直陪他度过十多年的侍读。
想要成为皇帝,是因为他自认是诸公子中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的,自然当仁不让。可是他却并不是对权势有所追求,都是像下棋一样,对方下一子,而不得不应一子。
也许他就是不适合当皇帝,否则也不会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而他的小侍读,却是真正的国士之才,从一开始就抗拒成为他的属下,到最后坚定不移地支持他,苦熬了十多年,可他却回报了对方一个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的侍读,不会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胡亥等人彻底斩除了吧?
扶苏胡思乱想着,心力交瘁,忽然想起自家侍读是因为父亲病重而归咸阳的。
他从未去过甘府,只隐约记得甘府在升平巷。
他先闪身去了掌控咸阳治安城防的中尉署,查看了一下咸阳城地图,找到了升平巷的大致位置,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甘府的门前。
府邸门口两个照明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府内看起来一切正常,扶苏只是草草观察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穿墙而入。
甘府比起高泉宫来就更小了,扶苏很快就在一间暗室之中找到了他一直担忧的自家侍读。这位青年上卿正坐在火盆前,借着火光低头看着什么。
他的侍读,还活着。
扶苏松了一大口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想要确认他一切安好。
正巧青年上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一无所得之后,显而易见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扶苏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再次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已经阴阳两隔。
青年上卿捂着胸口,不死心地在屋中环视了几圈,又起身跑到屋外问了下奴仆可有客人拜访,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才怏怏不乐地垂着头走了进来。
扶苏没有觉得异样,第一次来到甘府的他,满腹好奇地打量着自家侍读起居的地方。
喏,一样到处都是竹简,帛书倒是比高泉宫多了许多。
不过,大热天的为什么屋里还点火盆?
扶苏凑近了查看,发现火盆之中除了炭火之外,还有一些灰烬,是在烧什么东西。
他的视线落到了一傍堆积的帛书上,写得工工整整的策论便映入了眼帘。
难以形容当他看到这些策论时震惊的心情,而且看上面崭新的墨迹和熟悉的笔迹,扶苏就知道这是自家侍读最近一阵才写出来的。
还未等扶苏想明白自家侍读为何如此,青年上卿就已经重新跪坐在火盆旁边,拿起最上面的那张帛书,展开看了看。
扶苏刚才正好看了个开头,当即就凑过去就着自家侍读的手继续看了下去。他越看越心惊,这帛书上所写的竟是屯田制。上书屯田于边防,戌卫于垦耕并顾,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粮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问题,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镇,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以安抚流民。屯田制初步可实行军屯和民屯两种,士兵在操练之余也可屯田,而农民在农闲之际也可操戈而战,国家只需发放一部分耕牛、农具和种子即可。
扶苏为之震惊,这完全是他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接触过的领域。若是他为帝,推行此事,不但可以解决庞大的军费,还可缓解秦国农民繁重的赋税,更可以将秦军辐射到中原各地而无后勤供应不上之忧!
在这个时候,扶苏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想要当皇帝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并不是因为自己生为大公子。
并不是因为父皇或者臣子的期待。
也并不是想要贪恋权势的滋味。
他想要把自家侍读所构思的一切,如实地在帝国的疆土之上实施,想要构建属于他们的帝国,想要看看他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扶苏正无可自拔地畅想着,自家侍读就毫不留恋地把手中的帛书扔进了火盆。
扶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抢回帛书,可帛书却穿过了他半透明的手指,准确地掉落在火盆中,很快被火苗席卷,吞没。
“毕之!”扶苏震惊又心疼地喝道,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只能又惊又怒地看着那张极其珍贵的帛书,就那样在火盆之中化为灰烬。
而此时,青年上卿又拿起了一张帛书。
扶苏这时才想到,他之前在火盆里看到的那些,应该就是帛书的灰烬!
他的侍读,竟在烧这些可以称之为国策的帛书!
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将一张张帛书烧着,处于灵魂状态的扶苏在旁边尝试着阻止,甚至喝骂,但都没有任何效果,青年上卿依旧无动于衷地烧着手边的帛书。
扶苏终于颓然地低下头,盘膝坐在自家侍读旁边,睁大双眼在对方烧帛书的间歇,把上面的策论尽可能地装进脑袋里。
只是对方一张一张地烧着,再怎么慢也比扶苏看的速度要快,所以很多策论扶苏还只看了个开头,就被无情地投入到了火盆之中,惹得他越看越好奇,越看越愤怒。
为什么把如此心血这样毫无留恋地烧掉?!
为什么他竟无法阻止?!
为什么他……竟然这么简单地就死了……
“这本就是给你写的,可惜没想到,你竟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青年上卿幽幽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悲切,“不过没关系,我烧给你看。”
扶苏一怔,才意识到这些帛书竟是为他所写,而自家侍读如今把这些帛书烧了,也竟是为了他而烧。扶苏简直要被气笑了,拦着对方的手道:“快别烧了!现在我就能看!”
可是他的话语和动作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青年上卿依旧保持着烧帛书的动作和频率,没有任何改变。
是了,就算他现在能看,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扶苏跌坐在地,自从死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觉得他自己即使不在了,也没有人在意。
可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是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根本没有人可以倾听。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自家侍读一张一张地烧着他的心血。
※·※
帛书在火盆中燃烧着,也许是气氛过于凝重,青年上卿摸了摸胸口的衣襟,开始忍不住喃喃自语。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上郡,离开你身边。否则胡亥等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得尝所愿。”
扶苏听着有些感动,却在下一刻挑了挑眉梢。他死去也不过是这一天的事情,连高泉宫那边都没有挂起招魂幡,那些奴仆不过是看到继位的是小公子胡亥,而趋利避害地逃走罢了。自家侍读怎么能这么快得知消息?应该是有什么特殊传递消息的方法吧。
“这天下,交给胡亥那小子,估计根本熬不过五年。”
这一点扶苏倒是非常赞同,胡亥并不是不学无术,而是生生被父皇养废了。性格暴躁,养尊处优,又没有经过真正的帝王教育,这朝政肯定会把持在李斯和赵高手中。
“李斯和赵高两人所求的不一样,迟早会发生分歧和争执。”
没错,李斯还不算泯灭本性,赵高却无所不用其极。李斯再怎么渴求权势,终究也是为了建立一个强大的秦朝。而赵高却目标不明,无法窥探其用意。
“这两人斗起来,肯定是赵高笑到最后。而胡亥被其一手教导,更是玩不过对方。”
是啊,这秦朝,恐怕二世就要亡了。不过赵高也是姓嬴的,若是他掌权,这天下怕还是不用改姓……
即使扶苏没有办法出声,他们两人也依旧思绪同步地如往常一般议事。扶苏索性也就不在意那些被焚烧的帛书了,反正都是自家侍读写出来的,即使烧掉,也依旧留在对方的脑袋里,也不知道这之后又要便宜了谁。
扶苏叹了口气,不舍地摸了摸火盆周围的帛书。
“赵高的狼子野心,怕是很快就要暴露了。”青年上卿依旧低声地自言自语。
扶苏却楞在了当场,因为他忽然发现,即使自家侍读的才华如此令人惊艳,可若当权者是个不懂得欣赏的蠢人,就如同明珠蒙尘,完全无用。
“估摸着,很快就有人来处理我了吧……”青年上卿泰然自若地说着自己的命运,丝毫不以为意。
快逃!
扶苏站了起来,努力地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可他却仅仅能扰乱火盆上方的烟雾,却不能做出更多的示警。
也许是烟幕缭绕在屋中久久不曾散去,青年上卿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做错事的扶苏心虚地重新安静下来,可下一秒却看到青年上卿抽出一张帛书捂住了嘴,大片大片的血色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毕之!毕之!你这是怎么了?”扶苏震惊不已,他此时才发觉自家侍读的脸色如此之差,即使在火盆温暖的火光映照下,也显得惨白如雪。而且身形几乎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可谓是形销骨立。
好半晌,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停歇下来,屋中只能听到火盆中帛书燃烧的噼啪声,和青年上卿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青年上卿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淡然地拿着手中的帛书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后,随手毁尸灭迹地扔进了火盆里。
“殿下,你是不是又回来了?否则这玉璇玑为何一直在发热……”
扶苏没听懂这一句,自家侍读胸前的玉璇玑他也是见过的,可却没听说过有这等功效。
※·※
扶苏见自家侍读又开始一张张地烧起帛书,便有些棘手地在室内踱起步来。之后就发现在屋子的阴暗角落里,居然隐隐约约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等他好奇地看过去时,才发现那里竟然趴着一个女子!
说女子也不尽然,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女鬼。
扶苏在死后这半天里,还是头一回看到同类,当下好奇地靠了过去。却发现这女子身下竟放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那女子穿着淡色宫装,面目朝下,一时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谁。
扶苏正要上前查看,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扶苏还以为是甘府的仆人,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敲门,而且“哗”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拉开了大门。
“阿罗,你快点准备准备跟我走!”来人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却被屋内的烟熏火燎呛得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坚持走了几步,抢到青年上卿身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扶苏一看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婴。
“我不走。”青年上卿淡淡地说道,言语中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不走不行啊!”婴恨恨地跺了跺脚,“你觉得胡亥和赵高能留你性命吗?虎贲军正往你们府邸这边来,快跟我走!”
“我跟你走,你就不会被追究责任吗?”青年上卿抬起头,给了婴一个安抚的微笑,“况且虎贲军不光是来甘府,还去了很多大臣的府上。”
“咦?你怎么知道的?”婴闻言一愣。
“我自有消息渠道。”青年上卿的手摸了摸身旁的狻猊石刻,石刻边上的熏香炉还升着缥缈的烟雾。
也许是因为青年上卿成竹在胸的淡定让心情急躁的婴平静了不少,他赶紧把屋内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之后,才走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叹道:“阿罗,为什么始皇会传位给胡亥那小子啊?你说扶苏他会不会直接在上郡反了?”
扶苏眨了眨眼睛,上郡的消息果然还没这么快传回咸阳,咸阳城这边确实还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所以咸阳宫内才那么人心惶惶?高泉宫内那么杳无人迹?都觉得他会举兵造反?
青年上卿默然以对,依旧在烧着手中的帛书。
“阿罗,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先躲一躲吧。”婴心急地拽着青年上卿的袖子,尝试着说服对方,“万一扶苏反了,胡亥恐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又或者把你当人质……”
扶苏却知道自家侍读绝对不会答应的,毕竟他已经知道他的死讯了。
为什么他对父皇的使臣就那么毫无戒备……让他们以前十数年的所有准备都功亏一篑……
这边扶苏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中,而婴却被青年上卿劝了回去。婴本不想就这样走的,可是虎贲军已经在前院叩门,他为了避嫌也只能离开了。
虎贲军是秦军的精锐部队,身披重甲,守卫皇宫,只接受皇帝的直属命令。所以除了皇宫之外,虎贲军可以凭腰牌闯入咸阳城任何一个府邸,都不需要征得府邸主人的同意。
刚刚叫来奴仆带着婴从甘府的后门离开,虎贲军就已经直入甘府正门,很快就冲进了小院。青年上卿整了整衣衫走了出去,正好遇到了传旨的虎贲士兵。
扶苏在屋内听着,对方正是来请大臣们集合,去骊山为始皇发丧。
青年上卿问清楚了时间,虎贲士兵却说立刻就要走,甚至连卧病在床的宜阳王也都不能推脱,必须同去。青年上卿便说回房换件正式的袍服,这才得以重新进屋。
扶苏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此去骊山路程遥远,赶着深夜出行倒也不甚稀奇。之前在咸阳宫游逛的时候,扶苏也听别人说他父皇的遗体因为运输回来时间过长,再加之天气过热,尸体已经腐烂,弄了一车鲍鱼也遮掩不住臭味。
这样一想,着急发丧也是说得过去的。
青年上卿进屋之后先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绿袍,他的衣物都是绿色的,发丧自是不应该穿这种颜。门外的仆人已经送来了白色丧服,素衣、素裳、素冠都是生麻布制成。
在青年上卿更换衣袍时,扶苏却发现,一直在角落里趴着的女鬼竟然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
也许是死去的时间过长,灵体虚弱得都已经半透明,也无法说出什么话来,但也足够让扶苏一眼认出这女鬼竟是自家侍读身边的婢女采薇!
究竟怎么回事?采薇怎么死了?她不是被派到织室,还当了首席织婢吗?
采薇此时也认出了扶苏,先是震骇地左右看了看,随后发现对方竟然能看到她,连忙用手指了指她身下的那件黑衣,表情焦急。
竟是连话都没法说了吗?
虽然没有言语交流,但扶苏也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应该是想让自家侍读穿这件黑衣。
扶苏知道采薇对自家侍读是最忠心不过的,尤其在死后还支撑到现在,这黑衣肯定大有来历。可问题是扶苏现在也比采薇好不到哪里去,他要怎么通知自家侍读?
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扶苏把目光定在了火盆上。
※·※
青年上卿准备穿衣服的手僵在了那里,因为他看到火盆缭绕的烟雾居然违反常理地聚成了一条细线,袅袅地朝着屋里某处角落飘去。
婴虽然之前开了牖窗,但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况,青年上卿这些年见惯了奇人异事,所以也见怪不怪地顺着烟雾走到了所指引的尽头。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件黑色的深衣。
青年上卿弯腰把它拿了起来,才想起这是一个织婢送来的,是采薇之前所提及的那件深衣,还说一定要让他穿上。
本来没有太大知觉的双手,居然感到了一丝清凉,青年上卿以为是错觉。
大秦以黑为尊,黑衣本是之有皇族才能穿着的颜色,可若是穿在里面没人发觉也是无碍的。
青年上卿只是迟疑了一瞬间,便顺了采薇的意,把这件黑色深衣披在身上穿好,在外面又罩上了白色丧服。
※·※
扶苏看着自家侍读穿好那件黑色深衣后,采薇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身形慢慢地消散在了空气中。
这是因为一直牵挂的事情完成了,就能真正安息吗?
扶苏叹了口气,因为他牵挂的事情还有许多,但他现在却在思考要不要就此放下。
他已经死了。
他看着自家侍读把所有的帛书都放进了火盆,看着它们都燃烧起来之后,才推门而出。
门外的脚步声很快就远去,扶苏却没有跟着过去,他对父皇的丧礼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盯着那些火盆里的帛书慢慢被火苗吞没,最后燃成了一堆灰烬。
※·※
而走出甘府门口的青年上卿则顿了顿脚步,摸着胸口变凉的玉璇玑,一向淡然的脸上挂满了惊疑不定的表情,回头往自己的小院看去。
为什么离开了甘府,玉璇玑就会变凉?难道扶苏刚才就在自己的屋里?
这怎么可能?
“甘上卿,请快些上路。”身后的虎贲士兵却再也不给青年上卿犹豫的时间,握着腰间的佩剑示意,话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威胁。
青年上卿看了看身边年迈的父亲,只好抿了抿唇,继续迈开脚步。
※现代哑舍※
老板摸着胸前赤龙服下佩戴的玉璇玑,从回忆中惊醒。
在这两千多年以来,他一直不断反问自己,如果他当时不顾一切地往回走,是不是就能把扶苏的灵魂保住。
可是这也仅仅是设想,因为他当时完全不知道玉璇玑滴血认主之后,认的并不是肉体,而是灵魂。
一念之差,咫尺天涯。
老板拿起身边的茶盏,却发现茶水已凉,又重新放下。
太阳西斜,华灯初上。
老板的身形许久未曾动弹,直道哑舍门口的两盏长信宫灯自动地调亮了燃着的灯火。
他站起身,走到雕花窗前,打开了只够露出他一只眼睛的缝隙。
透过缝隙,他定定地看着一位拿着饭盒、正一脸疲惫地走过来的年轻男子。对方身上穿着休闲服,但团在背包里的白大褂还露出了些许,老板早就打听好了,这人就在不远处的医院当实习医生。
一直目送着这位年轻的医生走出他的视线,老板才缓缓地关上雕花窗,留恋地摸了摸胸前衣服底下瞬间温热之后又变凉了的玉璇玑。
他的身体早就已经死去,冰冷无比。
若不是穿上了采薇为他缝制的赤龙服,他早就已经化为尘埃。
他认识的所有人,亲朋好友,都已死去,可他却依旧活着。
宛如行尸走肉。
他把这枚玉璇玑放在了靠近心脏最近的地方,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疲倦地寻找着扶苏的转世。
因为只有他找到了对方,玉璇玑才会变得温热,一点点地把这股热度,从他的心脏传导到他的全身。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惜每一次轮回也只有短短的数年。
这一次,希望能持续的时间,更长一点呢……
秦失其鹿
公元前210
※上郡※
军帐之中一片肃穆,王离单膝跪在一尊棺椁前,刚毅的俊颜上爬满了自责与愤恨。
阿罗就只交代他一件事情,他都没有做好。
可是谁又能想到,始皇会对大公子扶苏下遗诏,令其自尽呢?!
是的,当时在帐外的王离完全没有看到军帐之内的情形,却听到了小黄门操着尖细的声音所宣读的那份遗诏。之后就是蒙恬将军的怒吼,待他冲进帐内,就看到大公子扶苏满身鲜血,一柄带着斑斑血迹的青铜剑从他的手中跌落在地。
“大公子扶苏已奉诏自尽,就地安葬。”宣旨的小黄门冷酷尖锐地说道,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冲进帐内的王离之后,转而朝愤怒得发指眦裂的蒙恬厉声道:“始皇亦有遗旨,大公子无尺寸之功,将军恬不矫正,知其谋,皆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王离一开始并没有听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急呼军医,蹲在扶苏身畔,勉力抢救,可掌下的身躯已然冰冷,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等他重新抬起头时,就发现军帐中呈现了两方对峙的局面。宣旨的使者们咄咄逼人,而蒙恬将军却被冲去帐中的亲卫们护在身后,双方一触即发。
许是见王离恢复了神志,小黄门又把方才说过的遗旨说了一遍,还把诏书摊开在众人面前,任凭他们确认字迹和印鉴。
王离虽从不踏足政治的漩涡之中,但也明白事情的蹊跷之处。明面上不能与使者闹翻,他又不能拥兵反叛。若是扶苏公子没死的话,他还可以这样想想,现在却连一个正经的由头都没有了。
瞬间在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王离淡淡地宣布道:“来人,送蒙将军回帐。”
“王裨将!”本来笃定王离会遵旨杀掉蒙恬的小黄门惊呼道。
“请称吾为王将军。”王离用比他更冷酷的声音缓缓道,在战场真刀实枪厮杀过的他,只要认真起来,很少有人能禁得住他的气势。
小黄门果然被他言语中的杀意所震,再加之对方身上的盔甲还沾染着扶苏的鲜血,煞气冲天,顿时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蒙恬铁青着脸离开了军帐,并不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王离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必定会尽其所能保他平安。只是大公子扶苏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暗杀,今后秦国国运,危在旦夕。
此后收敛尸体,整顿军务一干杂务均不值一提,王离自责过后,所担忧的,就是回到咸阳的青年上卿。
胡亥对待亲兄长扶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毫无实权的上卿……
对方也当真是好算计,把上郡几十万军队全部托付给他,令他无法任性地扔下职责回咸阳救人……
“将军,该为大公子送行了。”亲卫低声提醒道。
王离站起身,面如沉水。
※咸阳※
婴站在升平巷的街角,目送着阿罗和宜阳王被虎贲军簇拥着,离开了长街。
那些虎贲军说是邀请,但看上去更像是押送。
不过只听皇帝命令的虎贲军,在咸阳城向来都是横着走的。婴站在夜风中思忖半晌,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既然连百官都被叫去为始皇发丧,那么身为皇室一员的婴理应也要同去。被分到他名下的宫殿因为偏僻久不居住,他早已在咸阳城私自建了宅邸,但因为作风低调,常居高泉宫,所以虎贲军理应找不到。
婴对始皇没有什么感情,也并没有想去送葬,而且现今胡亥登基,赵高执掌权柄,他需要做的应该还有很多。在等待这一队虎贲军远去之后,婴才从藏身的街角走出,低着头往自家的宅院而去。
这一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下邳※
沂水静静地在深夜流淌,横跨沂水的圯桥之上,一名青年男子正仰着头看向璀璨的星空。
这名男子身形瘦削,肩上披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袍,他比一般人要瘦上许多,脸部的颧骨都瘦得微凸了出来,更显得他的五官分明。他的面容清俊,但也架不住他的不修边幅。他的长发因为懒得打理,只松松地系在脑后,脸颊边还有未刮净的胡茬,给人一种邋遢的感觉,可那双锐利的眼睛又让人不容忽视。
没有人知道,这名男子曾经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虽一击不中,却全身而退。
这名男子遥望星空,许久之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星象紊乱,乱世又将重启……”
※会稽※
操练了一整日的魁梧男子走进屋内,把手中的虎头磐龙戟随意地放在了兵器架上。这柄虎头磐龙戟是他少年时在战场上捡到的,用起来顺手至极,便一直没有离身。
不过相比起来,他还是更在意床边的花花草草。
低头欣赏了一阵后,魁梧男子拿起一旁的水壶,一边细心地浇着水,一边温声唠叨道:“多喝点水,早点发芽哦!”
※龙城王庭※
顺利逃回王庭的冒顿王子,此时正亲手雕刻着一块雪白的狼骨,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支已经做好的骨鸣镝。
每当他制作一支骨鸣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起草原上被他戏弄的那个小兵。
好像……是叫什么韩信来着……
也不知道最后死了没有。
寥寥几刀修整了骨孔边缘,冒顿王子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刚刚做好的骨鸣镝,用渗着血一般凛冽的语气缓缓道:“从此以后,本王的骨鸣镝所射之处,尔等也要齐箭射之!”
“诺!”帐篷中的亲卫们,低声整齐地应喝道。
※咸阳※
胡亥站在铜镜前,伸开双臂,任凭内侍一件件地为他穿上皇帝冠服。
中衣中裤、罗縠单衣、玄衣绛裳、襭夹……因为他登基得太仓促,织室并没有为他准备合适的冠服。据说织室的首席织婢若是在的话,一晚就可以用现成的皇帝冠服为他改好尺寸。只可惜据说那位首席织婢因为急症已不幸身故,织室那边还在加急做他的冠服。
所以他便只能拿来父王的冠服应急。在最外面的衮服穿好之后,就更显得宽大而不合身,铜镜中的人影透着几分滑稽,像是小孩子在偷穿大人的衣服。
就像是他偷来的皇位一般。
胡亥至今还有些茫然,他就这么轻易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不知道第几位被命名为孙朔的内侍转到了胡亥的身前,为他系上内侧的深衣腰带,然后理顺了衣服的褶皱,最后缠上刺绣上滚云纹的黼黻腰带。
另外旁边的小内侍手中的托盘之中还放着通天冠,和只有帝王才能佩戴的五彩绶,黄地骨、白羽、青绛缘、五采、四百首……还有秦始皇的随身佩剑,长七尺的太阿之剑。
胡亥头一次身上被挂着这么多东西,一开始还比较新奇,被折腾到现在就只剩下厌烦和劳累了。
“如此足矣。”胡亥瞥了一眼墙角的青铜漏壶,不耐烦地催促道。他也要去骊山为父王送葬,眼看着就要来不及了。
内侍们纷纷加快了速度,但他们都是第一次服侍皇帝穿戴服饰,这样一着急反而更加手忙脚乱。
“不须如此,汝无须去了。”一个身穿五彩鱼鳞绢深衣的男子信步而入,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听起来好似无害,但胡亥身周的内侍们早就熟知其暴虐,捧着托盘的小内侍不禁都颤抖起来,其上的饰品配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尔等暂且退下。”此人淡淡地吩咐道,等他最后一个字刚说完,屋中就只剩下他与胡亥两人了。
胡亥的脸色有些阴沉,他虽然贵为皇帝,但他身边的人却在他没有发话的时候,就已经擅自听从别人的命令而离开。
头一次,他开始觉得当这个皇帝,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么好玩。
要不……等他大兄从上郡归来,就还给对方吧,反正他大兄也一直包容他的任性……
胡亥的脑中胡乱地转着念头,口中却问道:“为何孤无须去骊山为父王送葬?”
赵高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看向窗外已经开始发白的天际,缓缓道:“因为今日前去送葬的那些人,是务必要把始皇送到黄泉之畔的。”
胡亥震骇地脸色发白,一时无言以对。
【敬请期待《哑舍·零》之汉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