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1】
咸阳,秦都也。渭水之北,九峻山之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自秦孝公十二年,秦国迁都咸阳,便开始营造咸阳宫,一直到秦昭襄王时才陆续完工,历时五十余年。
继任的几位秦王也都持续改造扩建翻修,一直到秦始皇登基之后,依然也是其执政上朝、举行国宴、接见各诸侯使臣的重要场所。
而后,秦国每灭掉一国,就会在咸阳宫旁仿建该国的宫殿,扩建皇宫,渭水北岸便建成了各具特色的六国宫殿。
这些宫殿都不是临时起意随意建造的,咸阳城的设计取法于天象。众多宫殿宛如众多繁星,渭水自西向东横贯咸阳城,怡似天上的银河横跨苍穹。渭水上修建横桥,像鹊桥连接了牛郎织女。修建阿房宫以代离宫,甘泉、章台、上林苑等等皆有天上星宿以对应,似群星绚烂拱卫紫微星。
渭水之北的咸阳宫,便是紫微星的位置,帝星所在。
咸阳宫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每年的十月,夜空的天象与咸阳城完全吻合,银河与渭水在天地之间交相呼应,各宫殿的灯火也与天上闪烁的星光遥遥辉映,真可谓是法天象地、天人合一。
而秦朝的岁首,正是每年的十月。
老板至今依然记得,在咸阳城初见规模那年的除夕之夜,他曾与大公子扶苏偷偷跑出夜宴,爬上咸阳宫阙门上,抬头看天象,低头看咸阳夜景。
秦国的都城与天同构,日月同辉,开太平盛世。
可惜,一切都似海市蜃楼,项羽的一把大火,让其尽为焦土。
老板仰头看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宫殿,他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咸阳宫,而且还是正殿。
说起来……他只找到了螭吻,至今仍在哑舍的屋脊上呼呼大睡。而鹞鹰和嘲风,不知道正在哪家的房檐上吵架呢……
老板只晃神了一瞬间,就重新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他们现在所在的是咸阳宫正殿的正中央,脚下的青砖镶满了玉石,是秦昭襄王当年扣押楚怀王时的战利品,也是秦始皇一统六国后翻新扩建咸阳宫时,唯一保留下来的东西。
老板抬起头,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殿梁上高悬着的一面铜镜。
这是一面四方铜镜,宽有四尺,高有五尺九寸,据说此镜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当年坊间流传,说始皇帝上朝时就看此镜,若有胆变大心跳剧烈者,杀之。
这要是医生在这里,听他这么说,肯定要高呼这是什么X光机器了。
可惜当时始皇帝挂上这面铜镜,是在被荆轲差点儿刺死之后,本意是为了威吓刺客,后来震慑群臣,以体现他明察秋毫之能。
所以“明镜高悬”一词,最初被称之为“秦镜高悬”,指的就是这块秦宫镜。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秦宫镜,这里也不是真正的咸阳宫。
环顾了一下四周,老板惊讶地发现,即便是过去了两千多年,他依然记得很清楚,甚至可以根据这些摆设辨别出这个幻境大概是哪个时期的咸阳宫。
帝座前放置的错金银镶嵌铜牺尊,是从齐国王宫千里迢迢搬回来的战利品。帝座后的那一排十三组编钟是燕国灭亡之后的王族进献……老板町着正殿帝座旁温顺低伏的铜鹿,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雕像。
想起那传说中指鹿为马的典故,老板低垂眼帘。
所以,这是秦始皇已经驾崩,秦二世继位后的咸阳宫幻象。
“我曾想,由那幻阵决定棋局是否开启。若你未寻来,我则另寻他法。”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老板的思绪。
老板将视线落回坐在大殿正中央的青袍道人身上,觉得这个许久未见的师父有些许陌生。
汤远已经不知所踪,棋盘上掉落的那枚白色棋子正好背面朝上,用朱砂写着“汤远”两个字。老板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家师父大发慈悲地把汤远送回了哑舍。
原来之前小院的那个幻阵,就是师父自己所布。可笑他还以为是赵高设下的。
老板沉默了片刻,脸色凝重地劝诚道,“师父,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等这局棋,也等了许久了。”青袍道人勾唇笑了笑,抬手整理着棋牌上散落的棋子。
老板双目紧紧盯着棋盘,原本最开始看到师父时,棋盘上仅仅只有三四枚棋子,而不知何时,这棋盘上的棋子竟已然快要到十枚了……
殿外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隐约已经能看到殿门外逐渐上升出现的一双鹞尾,在随着那人行进的速度,微微地抖动着。
这应该就是那人头戴的赵武灵王的武冠。
“师父,你既然未曾被他所困,那么我也可不跟他下这局棋。”老板加快了说话的语速。
“不,这局棋是我跟他下,不是你。你也只是我的一枚棋子。”
随着青袍道人话音落下,老板觉得手中紧攥的棋子一动,瞬间脱离了他的掌控,朝青袍道人身前的六博棋棋盘飞去。
老板极力想要看清楚青袍道人脸上的神情,却发现眼前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水雾般模糊扭曲起来。
等他再恢复神智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哑舍的房间内,面前甚至还放着一杯香气扑鼻的热茶。
老板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真回到了哑舍之中,这必然跟之前的小院和咸阳宫一样,都是幻阵。
他没有轻举妄动,看着面前茶杯中袅袅而升的热气,陷入了沉思。
棋子,若他也是棋子之一,那其他棋子,又都是谁呢?
【2】
砖红色的高大宫墙,耀眼的琉璃瓦片,川流不息的古装人群,街对面御用监大门外看着他露出诧异表情的宫装少女……
陆子冈站在秋日午后绚烂的阳光里,有种眩晕的不真实感。
他又做梦了吗?
只是今日这梦境,太真实了些……
挎着小包袱的清丽少女走过街道,站在他的面前,好奇地仰起头问道:“陆大师,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要回去找司正?”
眼前少女浅笑的容颜,跟记忆中含泪挥别的面容重合的一瞬间,陆子冈便已经决定不管此时是否是梦境,都不能让面前的少女再次陷入险境。
陆子冈一把抓住夏泽兰的手腕,急促地说道:“夏姑娘,请跟我来。”
“你怎知我姓夏?”夏泽兰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一双杏目又羞又恼。
陆子冈感受到掌心的柔荑尝试性地挣扎了一下,飞快地表明了身份:“十年前那顿蛋炒饭……”
夏泽兰一怔,看着面前英俊的琢玉师,越看越觉得面熟,她想起他刚刚提的哑舍,“啊”了一声,轻呼道:“你就是隔壁的那个小哥哥!”
陆子冈却来不及跟她解释。
今晚即将发生的壬寅宫变无法阻挡,而且在他用罗盘回去的那次尝试中,就算他阻止了夏泽兰回宫当值,也依然会被锦衣卫当成共犯抓住。那么,干脆现在就逃离京城。
陆子冈牵着夏泽兰的手,大步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去一曾经与少女在一起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是他难以忘记的美好回忆。他后来甚至特意去了趟北京,按照记忆去了前门附近的那个小院,试图找寻一些回忆,但那里现如今已经是改建后的商业街了……
在胡同中穿梭了许久,一直快走到夏泽兰家门口了,陆子冈才注意到路人看他们的目光,立刻松开她的手,真心实意地道歉:“唐突夏姑娘了,子冈确有不能说之隐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夏泽兰抚着被陆子冈攥出红印的手腕,神情极其不解。
陆子冈面对着令他心碎的俏丽容颜,实在没法说出对方残酷的未来,只能率先转身走进一旁的小餐馆。
父母双双在京城过世之后,夏泽兰并不想回苏州老家,而是在扶棺回乡后,重新回到了京城。她一个人支撑不了父母留下来的餐馆,便把铺面租了出去,自己则因为手艺精湛被招入了尚膳监当厨娘。
陆子冈知道穿过这家小餐馆,绕过后厨,便是夏泽兰住的小院子。
此时还没到晚饭时间,小餐馆里一个人都没有,应该都在后厨帮忙处理晚上的食材。眼见着陆子冈轻车熟路地穿过厅堂绕过后厨,夏泽兰只能咬着粉唇大步跟上。
狭窄的小院如记忆般出现在眼前,一罐罐堆叠而起的酱缸,整齐晾晒的干菜,穿好的山蘑菇、萝卜条和堆砌成一摞摞的大白菜,还有房檐下那一串串垂下来的金黄色玉米,带来一股扑面而来的温馨气息。
陆子冈放任自己沉醉回忆三秒钟,随即肃容回头对夏泽兰说道:“夏姑娘,时间紧迫,请你收拾细软,我们天黑前务必要出城。”
见夏泽兰闻言表情有些茫然,陆子冈也不能直接说今晚会发生官变,就算说了对方也不会信的,只能语气坚持地催促她尽快收拾行李。
夏泽兰没法拒绝地走进了屋,没多久便挎了个比之前只大了一些的包袱出来。陆子冈虽然疑惑她为何只带了这么点儿东西走,但眼看着天空中的太阳一点点向西移去,也便没空纠结这个问题了。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事情亟待解决——他并没有路引!
路引算是一种出行的通行证,明朝对于人口流动有严格限制,只要离开家乡百里之外就要办理路引。
而且申请路引也很麻烦,换成现代的理解,就相当于你在北京,想要去南京出个差,必须要先去户籍所在地的居委会填个申请表,申请表里要写明你的姓名、年龄、工作、要去哪里办什么事、什么时间回来等等,巨细无遗。再把这张申请表上交给市里面的相关部门审核,经过一连串的操作才能申请下来一张通行证,也就是路引。
在古代,出入城一般都是需要路引的,虽然每天进出京城的人那么多,也不见得城门口的士兵会检查每个人的路引,但若是被抽查到,而他们拿不出来的话,后果也十分严重。
《大明会典》中规定:“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凡无文引,私渡关津者杖八十。”
更何况今晚过后,壬寅宫变简直是前所未见,到时他们只要在路上,就避免不了被人查看路引和户帖。
户帖类似于现在的身份证,他是没有的。而夏泽兰的户帖也没有用,因为今晚之后,她就是通缉犯了。
陆子冈只犹豫了一瞬间,便语气坚定道:“跟我来。”
他带着夏泽兰离开温馨的小院,穿过还没有客人的小餐馆,走过熙熙攘攘的前门大街,顺着之前看到过的转世记忆中的路线,在一刻钟后,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牌匾。
他虽然知道这样盲目的信任有些可笑,但他就是觉得,只要找到哑舍,就没有老板解决不了的事情。
拾级而上,推门而入,哑舍门口的长信宫灯依然长明着,店铺内的古董摆设有些很是熟悉,有些却是从未见过的。唯一不变的,就是柜台后正看着书的老板。
老板穿着秦汉时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上绣有一条蜿蜒的赤色红龙,栩栩如生,乍看上去就像是赤龙正紧紧地缠绕在老板身上,怕猎物逃走一样。
“啊……你们来了啊……”老板听见门响,抬头看过来,如玉般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诧异的神情,也没有问陆子冈为何正在楼上雕刻玉料,却又从正门走了进来。
夏泽兰却在看见老板的面容后,震惊地用手捂住了唇,遮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陆子冈并未发现身后夏泽兰的异状,而是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老板,我想要两张户籍和路引。我们今晚之前就要出城。”
他并未多说一个字,但老板就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沉吟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哑舍内间走去。
陆子冈如释重负地握了握拳,他就知道老板有办法。
没过多久,老板拿着一个包袱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几张黄纸:“这是给你们准备的户帖和路引,夏姑娘的名字是不能用了,子冈你还用你原本的名字,夏姑娘扮作你的妹妹,改名为陆明兰。包袱里有五十两零散银票,足够你们路上花销。还有两套男装,夏姑娘出门在外,还是男装更为方便……”
也不知道老板是如何做到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准备得如此周全,就好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陆子冈接过户帖和路引,扫了一眼上面关于他们两人的体貌特征,写得十分翔实,而路引上写的远行缘由是送嫁,倒也足以解释为何有女眷要远行。
“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朝阳门可走……”老板细细地嘱咐着陆子冈,还把他相识的船老大介绍给他。
陆子冈感激地一抱拳,知道说再多话也是无用,抓紧时间带着夏泽兰出了哑舍,雇了辆驴车,直奔朝阳门。
北京此时仅有内城城门,十年后才会修建外城,以期抵抗蒙古铁骑南侵。这时的北京只有九个城门,日后有个闻名遐迩的九门提督,就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管北京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门禁、巡夜、救火等等。
九个城门因为地域不同,分别所走的车马类型也不尽相同。朝阳门位于北京内城的东面,从江南运来的漕粮到达通州后,经过通惠河和护城河,再用粮车拉入朝阳门,存放到附近的大型粮仓里,供京城官民使用。朝阳门因此被称为“粮门”。
因为漕运发达,从江南来的船只也不仅仅只运粮食,还带来了江南丰富的物产和手工艺品。所以朝阳门附近人口密集,商业十分繁荣。
老板指路让他们从朝阳门离开,一是因为此门离他们最近,二是朝阳门也是离通州码头最近的城门,他们坐船南下会少许多关卡。
陆子冈后来查阅过许多史料,发现壬寅官变最开始的混乱,是因为嘉靖帝受伤昏迷,方皇后主持大局,顺便利用此事除掉了倍受嘉靖宠爱的端妃,造成了宫廷剧变。等过两三天嘉靖帝清醒过来,事态就没有再扩大,甚至连端妃的父亲和家人都没有受到波及。所以他们只需要提前离开京城,避开这阵风头就行。
天色渐暗,陆子冈带着夏泽兰顺利地从朝阳门离开京城,在天黑前赶到了大通桥。通惠河位于京城的东部,是元代挖建的漕运河道。通惠河的名字是元世祖忽必烈所起。惠,仁也。亦惠然,顺也。“通惠”二字表达了忽必烈隐藏的野心。
而后两百多年间通惠河日渐淤塞,虽有数次疏通皆失败了。直到十多年前,因为要修建大量皇家坛庙古建等,嘉靖帝下令再次疏通通惠河,最终成功。而通惠河两岸也因为此举开始重现元代的繁华,旅店酒楼饭馆茶肆琳琅满目,被人称之为北方的秦淮河。
现今陆子冈和夏泽兰两人已经可以直接坐船从通惠河的起点大通桥到通州北运河河道,一路南下直至苏杭一带。
因为通惠河水道繁忙,所以昼夜不停,河上二十四道闸门均有开启关闭的时间,不管是离京还是进京都需要排队等待。
老板介绍的船老大见他们着急赶路,便为他们安排了一艘子时一刻出发的运粮船。这艘运粮船满载着粮食进京,回程时因为船舱已空,便接了一些私活。有一户殷实人家要从北京搬到杭州,正有许多家丁往运粮船上搬运行李和家具。主人家们自然是坐更舒适的客船,这艘船上随船押运的都是家丁们,见船老大私卖船票,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跟船老大约定好了上船时间后,陆子冈带着夏泽兰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吃了顿迟来的晚餐。这里的餐食算不上精致,也算不上好吃,只能说是勉强入口。
吃饭的时候,陆子冈想要跟夏泽兰解释离京的原因,但尝试了几次都开不了口,最后只能歉意地跟她保证,明天一定会跟她好好解释。
夏泽兰面色平静,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月亮升起,夜色渐浓,通惠河两岸也从入夜时分的人声鼎沸转为灯火昏黄的宁静。餐馆之中的客人有许多也是为了打发时间等夜船起航的,吃完饭便又叫了壶茶或者酒聊天,陆子冈和夏泽兰这一桌倒也不显突兀,只是两人并未有什么交流。
陆子冈一直四处张望着,他已经记不清当时锦衣卫是什么时间去夏泽兰的小院抓人了,而夜色又模糊了他的时间概念,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恨不得窗棂外的运粮船下一秒就出发。
餐馆中的客人越来越少,聊天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店小二最后都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了,陆子冈才听见打更声。
“咚—咚!咚!”
一慢两快,已经是三更天了。
该上船了,陆子冈松了口气,站起来跺了跺已经坐麻的双腿,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而这一眼,让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巷子旁,站着一个令他如坠冰窖的身影。
那人拥有着一头如月色般银白色的长发,一双赤色的眼瞳正无悲无喜地凝视着他,那人身上穿着一袭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竟是锦衣卫的打扮!
不!这不是重点!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陆子冈眼中闪过惊怒交加的光芒,最终狠狠地闭上了双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转头对夏泽兰温柔地说道:“走,我先送你上船,我去买个东西,一会儿就上去。”
陆子冈提心吊胆地走出餐馆,目送夏泽兰上了运粮船,途中并没有锦衣卫冲出来阻止。
陆子冈拉住水手塞了几两银子,等夏泽兰的身影进入了船舱,才终于难以抑制地握紧了双拳。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胡亥,提醒了他这里根本不是梦境,而是棋局。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在他接收到那枚不明棋子的下一刻,他就已经进入了棋局。虽然不知为何这局棋的背景是他熟悉的时代,也是他熟悉的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局他的对手肯定是胡亥。
陆子冈转过身,朝一旁的暗巷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道:“这是一局棋对吗?”
“看起来……这是个我一直以来期望的场景,所以我应该是守方,你是攻方?”
“既然是一局棋,那么就肯定有胜负。而这局棋的胜负手,应该就是顺利让夏泽兰离开京城吧?”
“毕竟,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期望的事情。”
陆子冈每走一步便说一句,声音低得就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但他知道在暗巷之中的那人肯定听得见。
“不过,你已经输了。”
运粮船在陆子冈的身后缓缓开动一本来还有十分钟才开的船,在陆子冈方才的银两贿赂下,提前开动了。
陆子冈的心情十分复杂,他虽然在高兴夏泽兰顺利地离开了京城,但却又不得不在胡亥出现的那一刻,清醒地认识到这只是虚妄的世界,一切都是幻象。
他所牵挂的那个少女,早已死在她最美的年纪。
这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挽回不了的事实。
一个银发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那双冰冷的赤色眼瞳定定地看着陆子冈,他挑了挑眉梢,倨傲地说道:“你与孤多年前便有一局棋未下完,今日倒是再续前局。”
陆子冈戒备地看着胡亥身后带着的两名锦衣卫,看起来应是他的下属。
胡亥微微扯了扯唇角,月色下苍白到反光的脸颊上浮现了一抹复杂的神色:“其实,孤倒是很想让你赢。孤跟了你们一路,从御用监到前门,到哑舍,再到朝阳门……”
陆子冈的背脊冒出冷汗,这一路上被人监视的感觉原来并不是错觉。不过他依旧嘴硬地反驳道,“你只是说得好听,出事前,你没有理由出手。”
胡亥嗤笑了一声。只要他想,就凭他身上的飞鱼服,夏泽兰就完全没办法离开北京城。
尽管胡亥没有开口,但笑声中的嘲讽意味十足,陆子冈立刻意会了对方的未尽之言,脸色一僵。是啊,为什么胡亥没有出手阻止?
“你……不会让着我吧?”这话一说出口,陆子冈都觉得可笑。虽然他并不清楚这局棋的真正规则,但总觉得赵高使出这么大的阵仗,输掉的人就算不失去生命,恐怕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胡亥这家伙能这么好心?
胡亥冷哼了一声:“啧,为什么?因为孤不用出手,你也赢不了啊……”
陆子冈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居然感觉胡亥这句话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不信?你回头看。”胡亥微微扬起下颌,朝陆子冈身后示意。
陆子冈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俏丽的身影正飞快地朝他们走来。陆子冈目瞪口呆,夏泽兰不应该随着运粮船南下了吗,怎么没走啊?!
夏泽兰迎着陆子冈震惊的目光,拢了拢头发,大大方方地朝一旁的锦衣卫走去。虽然走得近了,发现这锦衣卫首领的发色很奇怪,但这并不影响她脆声告状道:“大人,小女举报此人拐卖女子。”
胡亥闻言差点儿笑出声,瞥了一眼表情崩溃的陆子冈,轻咳了一声问道:“哦?真有此事?”
“没错!此人十分可疑,虽然长得极像小女认识的陆大师,但一见面就能知道小女的名字,肯定有古怪,陆大师都不知道。而且衣服也与陆大师不一样,口音也很奇怪。”
“他还认得小女的家,还让小女收拾家里的细软。邻居餐馆无人,小女也未敢轻举妄动。”
“还有带小女去的哑舍,应该也是冒牌的,哑舍的老板不可能还那么年轻,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小女一直不敢声张,是因为他腰间那个布袋子里,应该是一把匕首。在城防时小女更是毫无办法,因为他手中捏着伪造的户籍和路引,没人会相信我说的话。”
“小女本想趁着夜色跳河游走,没想到此人竟没上船。刚才小女从船尾溜下了船,本想找地方休息一夜再进城报官,就看到了大人。”“大人一定是来抓这个人的吧!”
夏泽兰这番话说得真是字字含泪,声声泣血。陆子冈连忙把铻刀从腰间的布袋里掏了出来,心急如焚地解释道:“这是铻刀啊!和你的锟刀是相配的一对儿,夏姑娘你忘记了吗?”
河岸旁灯光昏暗,夏泽兰根本看不太清楚陆子冈手中的铻刀,她也不敢靠近对方,反而后退了一步,离锦衣卫大人更近了一些,底气更足了一些,朝他斥道:“你根本不是陆大师!要不然,你就拿出我今天给你的那块玉料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陆子冈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他还真拿不出来,现今那块玉料应该正在明代陆子冈的手中,被雕琢成一块长命锁呢……
“拿不出来吧?你果然不是陆大师!”夏泽兰本来也只有七成把握,现在更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胡亥见状一摊手,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全是陆子冈自己一个人搞砸了。
看着夏泽兰防备的眼神,陆子冈浑身冰冷,脸上泛起绝望的苦笑。
是了,从蘅芜香那件事到现在……他还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3】
“可怜的铻刀,它的愿望不过就是想要跟锟刀永远地在一起,结果又一次失败了。”
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咸阳宫正殿中央响起。
六博棋的棋盘上的一处关卡,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并排而放。赵高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伸出修长的手无情地把其中那枚白色棋子拿走,只留下旁边的黑色棋子。而这枚白色棋子被他放置在棋盘之外后,上面那用朱砂所写的“陆子冈”三个字开始缓缓消失。
坐在他对面的青袍道人虽然输了一子,但脸上的神情未变,他准确无误地伸手抓住了桌上的石博茕。
六博棋有两种玩法,最初时是用六根用竹子做成的箸,棋盘上行棋的步数都由投箸来决定。后来箸被替换成了多面博茕,类似于后世的骰子。
始皇帝时,就有博茕存在了。这盘六博棋所用的博茕乃是石质的,上下窄小的两面均刻有篆文,而剩下十二面都是数字,代表着棋行步数。
青袍道人摩挲着石博茕上各面的纹路,随意地往棋盘上一丢。
“哎呀,是二。”赵高笑嘻嘻地说道。
青袍道人却伸手摸了一下石博茕的最上面,轻描淡写地说道:“多年未见,高儿连数都不识了?这分明是五。”
赵高挑了挑眉,毫无歉意地道:“哦,是我看错了。
看来,师父的眼睛……也没瞎啊……
青袍道人无视他刺探的话语,伸手准确地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沿着棋盘的角点走向,毫无停顿地朝前走了五步,正好放在一枚黑色棋子旁边。
“啧,狭路相逢勇者胜……”赵高戏谑地拍了下案几,眼角余光看向不远处帝座旁温顺低伏的铜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老板伸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黄金鬼面具。他方才在咸阳宫正殿偷偷放置了一张黄金面,自己则用这一面偷窥师父与赵高的棋局。尽管他把黄金面对准了棋局正上方的秦宫镜,利用镜面反射来观看棋局,但可能是离得远了,看不太清楚棋子之上的名字,也,听不太清楚他们谈话的声音,只能确定师父已经输了一子。
不知是谁被淘汰出局了……
老板起身尝试想要走出这个哑舍的幻境,可惜面前的雕花大门纹丝未动。
他应该是白方棋子,但现今身周依然未有变化,那师父移动的这枚棋子,应该不是他。
那……会是谁呢?
【4】
汤远终于见到了令他牵肠挂肚的师父,而且师父看上去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凄惨,但师父和师兄两人像是打哑谜一样地说了两句话之后,他眼前的场景居然又变回了之前的小院。
温泉依旧是冰凉凉的,说明这依然是幻境,但这回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师父和师兄不知所踪。
哦,也不算只剩下他一个,小白蛇还在他手腕上缠着睡觉。
汤远抱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双手抱胸盘膝坐在凉亭之中,后来因为太无聊索性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汤远感到有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拥着他起身,往前行进。发现挣脱不掉后,汤远索性破罐子破摔,眼看着自己被这股力量带离了小院。
走出结界之后,外面居然是一座看起来笼在黑夜之中的宫殿,远处有几处殿阁还亮着灯火。汤远在快速被动行进中尽可能地睁大双眼,观察四周情况,直到在一座大殿的门前停了下来。
巨大的殿门无风自开,“吱呀”一声向内洞开,殿内黑漆漆一片,就像是随时会有噬人的妖怪冲出来。
汤远手腕上的小白蛇跃跃欲试地扭动了几下。后背像是被人温柔而又无从拒绝地推了一下,汤远被迫走进了这间殿阁之中。
殿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合上,眼前一片黑暗,汤远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怎么是个孩子?上卿大人是真无人矣……”
大殿深处传出一个木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机器人发出的。
“孩子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汤远把自己还是未成年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故意做出不很输的少年姿态,以期对方放松警惕。
“娃子,你可知你身在何处?”黑暗中的声音忽远忽近,令人琢磨不透对方真正的位置。
“不知!我听说是要下一局棋。”汤远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装傻地嚷道,“我的对手是你吗?下什么棋?围棋、象棋、军棋,还是跳棋,我都很厉害哦飞行棋也没问题!
对方显然因为汤远报出的这一连串棋有点儿蒙迟疑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乃……六博棋也。”
“六博棋?没玩过。怎么玩啊?”汤远大大咧咧地问“并非你我二人下六博棋,吾等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矣。”黑暗之中的那个声音,虽然语气无从分辨,但依然能听得出这句话说得十分感慨。
“哦,那你我二人如何分胜负?”汤远也学起对方的腔调,反问过去。
“我为守方,你为攻方,我出题,你破解。”对方也是干脆,有问必答。
“既有胜负,那必有奖惩。我赢该如何?你赢又如何?”汤远歪着头,做天真无邪的模样,尽管对方在黑暗中有可能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胜者生,负者死。”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一字顿地说出最残酷的言语。
汤远的大眼睛眨了眨,他反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脆声问道:“那你出什么题呢?”
大殿的最深处忽然跳跃出一簇火苗,照亮了一个圆脸青年的面容,他拿着一盏青铜人形灯,穿着一身竹黄色的衣袍,双眼笑眯眯地弯着,给人一种十分亲和讨喜的感觉,但之前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的题很简单,我的本体乃是一枚铜权,就在此殿之中。你有三次机会,只要找到那枚铜权,就算你赢。反之,我赢。”
也不知这圆脸青年是如何做到的,殿内的灯烛陆陆续续全部燃起,照亮了整个大殿。
汤远这才看清楚,这座大殿之内摆放了数十个书架,每个架子上都放满了密密麻麻的铜权,大大小小,重量不一。
在这千千万万的铜权之中,选出其中正确的那一个,没有任何提示,只有三次机会,看起来真的像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汤远也没有提出异议,而是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便背着小手,从靠墙第一个书架开始看起,每一个都看得十分仔细。
手持油灯的圆脸青年盯着汤远的小小背影,忽然间有种时光错位的感觉。
当年小公子像这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很机灵可爱的……
孙朔正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之中,就见这孩子忽然扭过头来,再次确认问道,“对了,你出的这道题,没有时间限制吧?”
“啊?”孙朔本想说个时间限制,但在幻境里没有真正的时间流动,无法计算时间,再想起小公子之前曾嘱附过他,能放水就尽量放放水,便故作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没有时间限制……”
“哦,这我就放心了,我可要仔仔细细地看看。”汤远握着小拳头,给自己打气。
孙朔哑口无言。
这一屋子的铜权,他怎么有预感,这孩子永远都看不完了呢……
【5】
“铜权,虽然普通,但依然想要别人认出它。这是一个绝妙的难题,只是遇到了这孩子,被他找到了破绽,这次应是僵局。”赵高轻叹了一声,像是佩服,也像是略带嘲讽,“啧,应该说,不愧是你培养出来的好徒弟。”
青袍道人却不理他起的话头:“所以,我们是等着,还是继续?”
“继续。”赵高用中指和食指拈起石博茕,微微一笑道,“我们最好还是加快速度吧。”
石博茕在他的指尖转了转,随即被抛到了棋盘之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终停了下来,最上面的刻字是最大的数字,十二。
“哎呀呀,这下真的可以加快速度了呢!”赵高拊掌微笑。
根据他们之前定下的规则,石博茕摇出来的步数,可以分别落在一枚或者几枚棋子之上。赵高掐指算了算,移动了三枚黑色棋子,总共走了十二步。而他所移动的每一枚黑色棋子,都恰好落在了一枚白色棋子身畔。
“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赵高朝青袍道人露出了一个迫不及待的笑容,“毕竟,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再次戴上黄金面的老板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哪三枚棋子应战,正想要多观察一阵,就听到哑舍的雕花大门被人敲响了。
“哈喽!有人吗?咦?老板你在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老板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黄金面被缓缓摘下,出现在老板面前的,是医生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