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到的生日在六月末。但他忙着找新工作,李衣锦忙着帮陶姝娜搬家,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思过生日。
搬家那天李衣锦第一次见到张小彦,颇为好奇地打量了他好久,毕竟是陶姝娜口中宛如神明的男人。
“……也不过如此。”李衣锦故意逗陶姝娜。
“哼。”陶姝娜回她一个白眼。
“我是说,你配他呀,绰绰有余。”李衣锦说。
“你怎么就知道了?”陶姝娜说。
李衣锦就笑笑,“你不是跟我说过,读书的时候他是那种日程要精确到秒,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给学习科研让步的吗?”
“是啊。”陶姝娜说,“他说那是他的习惯,家人从小那么要求的。人家学术世家,咱们可比不了。”
“哟,未来的著名科学家陶姝娜女士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候?”李衣锦笑,“你反过来想,在他精确到秒的时候,你还在吃喝玩乐,练跆拳道,买衣服逛街,然后你们还读的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还在同一个单位工作,说明什么?说明他拼尽全力,你劳逸结合。你说你们两个谁更聪明一点?”
陶姝娜就跳过来一把搂住李衣锦脖子,“你也太不客观了,就因为你向着我,你就觉得我什么都好。”她笑嘻嘻地说,“不过我喜欢。以后这样的话多说点,最好当着他的面说。”
“当我的面?说什么?”张小彦进来搬箱子,拣了个话尾。
“嘿嘿,我姐说我那么喜欢你,你也要多喜欢我一点才行。”陶姝娜立刻改口。李衣锦嗤笑,“没出息。”
搬家的工人正要把陶姝娜的一只行李箱往推车上摞,她连忙蹿出去,“这个要小心!要轻放!易碎的!”
陶姝娜跟着下楼去了,李衣锦把另一只储物盒往外搬,张小彦伸手接过来。
“娜娜是真的很喜欢你,”李衣锦对他说,“你可不要辜负她。”
“我知道。”张小彦说。“娜娜总说,她追着我追了好几年,但我早就知道她。她有趣,有个性,在人群中,你看到她,就完全没办法再看见别人。”
张小彦搬着储物盒放到门口搬家工人的推车上,又回来拿另一个。
“她总说她羡慕我,其实我也羡慕她,”他笑着说,“她喜欢的事情,就永远热情百倍地去做。不像我,我也没想过我喜欢做什么,从出生起,我爸和我爷爷就没给我别的可选择的道路。”他耸耸肩,跟着推车进了电梯。
李衣锦回想着他说的话,心里倒是无端生出很多感慨。
陶姝娜很郑重地跟周到谈了一次话,“虽然我姐原谅你,但是我可不一定哦。”她说,“你将来要是敢再欺负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周到连忙保证。李衣锦早就给他讲过陶姝娜以一打多的光辉往事,加上廖哲事件,他听得一惊一乍的,连连感叹陶姝娜真是入错了行,虽然这世上多了一个科学家,但却少了一个为正义而战的神奇女侠。
整理房间到深夜,两个人都精疲力尽地瘫在床上不想动。
“你明天生日。”李衣锦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顺势把脚搭在周到腿上,说。
“嗯。”周到说,“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我家里人很少给我打电话,连生日都没有过。”
“是啊。”
“其实有的。”周到往床里靠了靠,以便她躺得更舒服一点,“每年生日都有。”
“哪有?我没看你接过啊?”她仰头看着他。
“我妈会给我打。”周到说。他语气很慢,似在措词,又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们可以往外打电话。每年我生日这天,她都会打给我。但经常是响几声,她就挂断了。有时我确实在忙,没听见。但有时我听见了……也就看着手机,响几声,等对面挂断。”
他摇了摇头,“她知道我不想跟她说话,怕我尴尬。”
“你会去看她吗?”李衣锦问。
“有几年没去了。”他说。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衣锦坐起来,问,“我能去看她吗?”
周到就笑了,拍了拍她脑袋,“傻子。”他说,“不能。”
“为什么不能?”李衣锦说,“你带我去,又没什么。”
“这是规定,很严格的,你以为监狱能让你随便出入吗。”周到摇头,“我是直系亲属,你不是。”他看着李衣锦有些失望的神情,拉着她的手,故意逗她,“但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李衣锦上当,睁大眼睛等着他往下说。
“我带我老婆去是可以的,”他笑,“还得带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证明你是我老婆。”
李衣锦一愣,伸手打他。
“逗你呢逗你呢。”周到说,“所以说你没办法去看她。”
李衣锦放下手,不吱声了。
周到起身拿了自己电脑过来,“你想看看她的样子吗?”
“嗯。”李衣锦凑过去。
“没几张,”他一边在文件夹里找,一边说,“我离家上大学那年,她娘家那边的亲戚给我的。姥姥那年去世之后,她也没有娘家亲戚再跟她来往了。”
照片明显是前几年的老式手机翻拍的老照片,电脑上一放大,既陈旧又寡淡。一张看起来年轻,最多也就二十岁,两根极长的麻花辫子,脸圆圆的,笑得见牙不见眼,清晰可见的酒窝连低像素也模糊不掉。另一张她剪了短头发,瘦了很多,抱着孩子,没有笑,眼睛睁得圆圆地直视镜头,紧抿着嘴,孩子还不懂得看镜头,只仰起头看着她,小手抓住她一根手指头。
“你小时候胖乎乎的,”李衣锦说,“挺可爱。”
周到笑笑,“我就这么一张小时候的照片,都不知道这是多大。”
“前阵子不是有个流行的APP能把老照片修复吗?我看他们很多特别模糊的照片,都修得很清晰,你这个应该也可以。”李衣锦突然灵光一现,说。
不过周到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长得很好看。”李衣锦端详着照片,说。
“是。”周到说,“从小她就希望我像她多一点。”
但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对他说的都是,“你跟你爸一模一样。”
他长得像他爸。他出生时他爸才二十岁,年轻英俊潇洒倜傥,大家都觉得夸他像他爸是最高的褒奖。
不过他知道不是。
小学一年级,老师要求大家写作文《我的爸爸》,要写一百个字。他交了空白的本子上去,被老师丢在教室窗外罚站,不写完不许回座位。他趴在梅雨季节长满霉斑的窗台上,含着泪咬着牙在作文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每一个字。
“我的爸爸是一个魔鬼。”他写道,“我不知道他今天喝酒,还是没有喝酒。他今天打妈妈,还是打我。我想要酒瓶变得软,砸到身上就不会疼。我想家里的椅子全坏掉。我没有衣服穿,妈妈也没有衣服穿。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爸爸。为什么每一个小朋友都要有爸爸。我不想要爸爸。”
魔鬼两个字他不会写,就写了拼音,还写错了。但终于艰难凑满了一百个字交了上去。
他记得那天老师把他妈叫到学校,他妈拿着他的作文本抱着他大哭。所有的小朋友都盯着他看。
没有爸爸的二十几年,他每一个噩梦里都听见身边的人说,“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那不是褒奖,而是最恶毒的诅咒。他甚至不愿意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因为有一年回老家时,他姑姑无意中说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爸。虽然他也不记得他爸到底长什么样了。
第二天周到没有面试,早上李衣锦要上班,他便表现很好地煮了粥,还在楼下买了油条。
电话就是在餐桌上响起来的,一声,两声,他筷子夹了根油条,手腕就像黏在桌上一样动弹不得,但李衣锦却突然伸过手来,迅速地按了接通,他想拦也来不及了。
电话打通了,两边却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可能他妈也没有想到,他有一天真的会接她的电话,一时间懵住了。
他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手心冒汗,筷子尖一抖,油条落进粥碗里,溅出的水花烫在手背上。
“向向?”他妈在那边试探着问,能清晰地听到声音的颤抖。
李衣锦在对面,噗嗤一笑,“原来你小名叫向向?哪个向?是大象的象吗?也太搞笑了吧?”
“……是谁呀?”他妈问。
李衣锦就开了免提。
“阿姨,我叫李衣锦,是周到的女朋友。”李衣锦说。
“啊,啊呀,”那边的声音明显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却仍然不失小心翼翼的拘束,“你,你好。我是周到的妈妈。”
“我知道。”李衣锦说,“我……原本过年的时候,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以后有机会送给你。”
“谢谢你,你太客气了,”妈妈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听起来很温柔。李衣锦努力把这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跟照片里那个笑出明媚酒窝的女人对上号,却很难做到。“你肯定是一个特别好的女孩子,周到肯定特别喜欢你。他内向,不爱表达,也不太会哄女孩,要是他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你就多说说他,他对喜欢的女孩呀,什么话都听的……”
“嗯,”李衣锦说。“阿姨,我看到你年轻时的照片,真好看,还有一张是周到很小很小,胖乎乎的,穿个背心,你是短头发,那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呀?”
“很小的时候?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我穿了件短袖衬衫的那张?那个是向向百天呀。其实是一百零一天,我粗心大意的,给算错啦。他那个时候最胖了,刚会翻身,特别好玩……”
两个人就这样絮絮地聊了好久。直到那边说,“我该挂断啦……时间快到了。”
“那,我也要去上班啦。”李衣锦说,“阿姨你放心,每年周到生日,我都陪着他过呢。下次他要是再不接你电话,你打给我。你记一下。”
她就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阿姨,周到还有话跟你说。”李衣锦说,然后把手机往周到面前戳了戳,示意他。
周到一愣,无措地摆摆手,又摇头。
“说呀。”李衣锦轻声说。
“向向,”那边说,“生日快乐。”
周到咬了咬嘴唇,轻咳了一声,“谢谢妈。”他嗫嚅道。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李衣锦以为时间到了要挂断了,正拿过手机来准备按掉,却听见了那边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
李衣锦趁周末请了半天假回家。下午交接工作的时候,孙小茹凑过来问,“姐,你周一就回来吗?上午还是下午?保证吗?”
李衣锦看了她一眼,“不然呢?不回来谁给我开工资。”
“……那你早点回来。”孙小茹惨兮兮地看着她,“你不在,我连上厕所都害怕。”
“你要是真害怕,就去找梁漫姐姐陪你。”李衣锦指着远处工位上的另一个同事,梁漫比李衣锦晚两年来,长得漂亮心高气傲,平时除了工作不怎么跟同事说话,大家私下里并不喜欢她,都说她又装又矫情。
“我可不敢。”孙小茹说,“从我入职到今天,梁漫姐姐好像就没正眼看过我。”
“那就钱姐?”李衣锦说。钱姐孩子都上高中了,跟她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孙小茹哼唧了半天,可怜巴巴目送着李衣锦出门,仿佛她不回来了一样。
她原本没计划临时回家。明天是姥爷忌日,往年她们这些小辈也不会特意回,老太太没那么多讲究,甚至经常清明也不用她们回去扫墓。但她觉得,是时候和她妈好好谈一谈了。
陶姝娜工作忙,李衣锦给她发了信息,她说知道了,就没了下文。也给孟以安发了消息,孟以安没接茬,却回复道,“跟你妈好好聊聊。”
孟以安每年忌日都不回去给老爷子扫墓,连清明都不去。两个姐姐为此不留情面地骂过她很多次,但孟以安特立独行惯了,也不解释,也不放在心上。孟明玮和孟菀青在这件事上难得地达成了同盟,经常在老太太面前联袂数落孟以安的不是。
“亏咱爸还最喜欢她。咱爸要是知道她现在连看都不来看他一眼,得多寒心。”孟菀青说。
“咱爸难道不是最喜欢你吗?”孟明玮故意酸溜溜地说。
“我哪有老幺聪明伶俐哟!”孟菀青撇撇嘴,“我呀是因为我小时候矫情,什么都要抢个先。咱爸你还不知道,最喜欢聪明有才华的小孩。那可不就是最喜欢老幺。”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老太太从账本上抬起头,笑着打趣她俩,“你爸都走了这么些年,还争个什么劲?多大的人了。”
“哪儿争了?孟以安这人没良心,妈你不说她,还不让我们说。真是的。”孟菀青说,“她呀就是仗着这些年钱赚多了,能安排咱们家里人生活了,就以为自己牛了。要不是咱们家的栽培,当年爸什么都依着她帮着她,她哪来今天。”
“她爱来不来嘛。”老太太倒是云淡风轻,“活着的人,没必要被去了的人绑着。随她的吧。”
从小到大,在爸爸面前争宠是三姐妹永恒不变的主题。每当她们的妈又忙得见不到人影,每当跟邻居的小朋友又起了纷争闹得哭花了脸,每当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又出了难题,每当二姐欺负了小妹又不听大姐讲道理,她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爸爸。
爸爸无所不能。他会把家里坐坏了的板凳改成孟以安的推车,会把孟以安长高了用不上的婴儿床做成孟菀青专属的小衣橱,有一年他去外地办事,认识了当地一个做笙的工艺世家,觉得有趣,竟然就耗费了几天没回家,不仅学会了吹笙,还自己做了一把笙带回来,三个女孩争着玩,吹出乱七八糟不成调的曲子,但也开心得很。
他做饭做得好吃,为了让孟明玮多些时间读书,不用长时间照顾两个妹妹,孩子们吃的饭经常是他做。他给孟菀青编好看的辫子,孟菀青骄傲地去学校接受小伙伴们的艳羡,然后为了显摆把辫子拆掉,却再也编不起来了,只好哭着回家找爸爸,他就不厌其烦地重新编好。他陪孟以安做手工,玩九连环,把家里的收音机拆了研究它为什么会出声,但又装不回去,妈妈回来之后,他就替孟以安打掩护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把收音机摔地上了。
她爸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她妈下海做生意之后,也让他出来一起帮忙。但他对于做生意一窍不通,不是搞错了账,就是进错了货,气得她妈跳脚了好几次,后来终于放弃,就让他在厂子里做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主业便是照看家里的三个女孩。
“老大是小心翼翼带大的,老二是捧在手心宠大的,老幺是打心眼里喜欢。”她妈这样评价她爸。而孟以安也最喜欢爸爸,虽然外面的人总是说她妈是女强人,她爸吃软饭,她妈以前的那些下属也有时背地里笑话她爸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在孟以安眼里,她爸是她最崇拜的人。她喜欢趴在桌上看她爸写书法,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也喜欢翻他柜子里破破烂烂的书,虽然大部分都看不懂,她爸敲敲打打修这修那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不仅眼都不眨全程监控,还总想试图上手并提出一些跟她爸想法背道而驰的建议。
孟以安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她爸去开的,坐在一教室的妈妈中间,心安理得地接受老师对孟以安的表扬,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是批评。孟以安并没有那么听话,她的思维总是跟别的小孩不一样,虽然聪明,但有时也调皮得让老师头疼。不过在她爸这里,她做什么都是对的,由着她闹,由着她异想天开,闯祸捣蛋。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家长会之前,她神秘地跟她爸说,“今天有惊喜。”
她爸立刻惊恐地看着她,“你又怎么了?我先声明啊,要是闯大祸,我都兜不住的那种,你妈骂你我可不管啊。”
孟以安狡黠一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天家长会上,老师特意表扬了一篇习作,说是写给整个教室里唯一的爸爸的。那篇习作的题目叫《伟大的父亲》。
在别的小孩都毫无新意地写什么父爱如山,爸爸对我的严厉管教,体贴关怀的时候,孟以安却写了她的爸爸和另一个小孩的故事。
“强子的父母以前都是厂里的工人,他们去世之后,是爸爸提出把他接到家里,给他衣服穿,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和姐姐不理解,还跟他发脾气,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一个陌生的孩子来家里,甚至在他没有亲戚来接的时候,要让他长久地待下去。
后来妈妈才告诉我,爸爸这些年来,一直在救济那些父母早逝,或者家里没有条件读书的小孩,希望他们不要因为生来贫穷而丧失了信念和改变人生的机会。他资助他们买书,交学费,送他们食物和冬天的棉衣棉袜,让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不用担忧饥饿和寒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憧憬着将来做什么样的工作,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强子后来被他的亲戚接回了老家,临走的时候,他给爸爸磕了头,说将来他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小乡村,一定会来报答。
但爸爸却说,不必报答,只希望强子平安健康成长,就像他对自己女儿们的期许一样。
大家都说,父爱平凡而伟大。我却觉得,能够对陌生的小孩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甚至更加宽容慈悲,慷慨给予,不图回报,这才使我的父亲更不平凡,也更伟大。”
孟以安一向理科成绩好,语文拖后腿,那一次作文难得地拿了高分。开完家长会的那个晚上,她听到她爸跟她妈说,真好啊,这孩子像我。
多年以后,当有人采访她为什么选择半路转行做儿童公益事业的时候,她还是会提起这件事情。“希望爸爸在天上可以看到,我也像他一样,在尽自己的力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们。我希望他们平安健康地长大,就像我对我女儿的期许一样。”
“难得回来扫墓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把家人的念想放在心上。”李衣锦陪着姥姥说话的时候,孟菀青走过来说。
李衣锦就乖巧地点头。
“怎么想回来的?”姥姥也问,“就周末两天,怪折腾的。”
“反正她也没事干,”孟明玮在旁边没好气,“回家总比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好。”
“谁不三不四?”老太太并不知情,奇怪地问。
“没有。”李衣锦连忙否认。
“我就说嘛,咱们李衣锦一向最听话了,姥姥放心你。”老太太拉过她的手,拍拍手背,像哄小孩一样笑眯眯地说。
孟菀青开车,一行四人到了郊外的公共墓园。姥爷和姥姥都不是本地人,据姥爷说,当年他离开老家后,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身后事也是一早就和姥姥说好,就葬在离妻女最近的地方。姥爷的墓旁空着一个位置,是当年姥姥给自己留的。
姥爷爱吃的东西,姥姥都记得,一样样地摆在墓前。李衣锦跟在孟明玮和孟菀青后面,也放了鲜花。
这些年姥姥身上毛病渐渐多了,也走不远,除了拄着她的拐杖下楼买菜晒太阳之外,就再没出过远门,每年最远也就是去扫墓了。孟菀青总是说想带她出去转转,她也不愿意,似乎年轻时那走四方的无畏劲头已经用尽,剩下的只是守着她的算盘和账本度过的漫长时光。
但她并不觉得无聊,很多个清闲的午后,她翻完了账本,就拿一本老相册,坐在她的椅子上,看一页能看半小时,再翻一页,又能看半小时。孟明玮和孟菀青私下里常常笑着说,以前雷厉风行的乔厂长,退了休不也跟那些大字不识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逮着一个话头,说起过去的事,能絮絮叨叨地说一整天。
但说起姥爷的时候,她总是笑着的。以前厂子里的人都知道,虽然乔厂长性子急,脾气爆,一个不顺心就大开杀戒,但却总能被大家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孟老师劝得服服帖帖,两个人不是传统意义上大家觉得登对的夫妻,却默契地一起走过半辈子,从未有过隔阂龃龉,恩爱如初。三个姑娘就算再争宠,也知道在她们的爸爸眼里第一位的永远是妈妈,毋庸置疑。
回来的路上,李衣锦陪着姥姥坐在后座,问,“为什么小姨每年都不回来扫墓?”
老太太就笑,“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她。”
“还能为什么,她怨咱妈呗。”孟菀青听见了,小声跟坐在副驾的孟明玮说。“咱爸需要照顾的时候她也没在身边,还好意思怨咱妈。就她心疼爸,咱不心疼?连看都不来看爸一眼。”
“行了行了。”老太太在后座打断,孟菀青便不作声了。
回家之后孟菀青还有事就先走了,留下李衣锦和她妈一起陪姥姥吃晚饭。通常这样的时候,李衣锦她爸即使就在楼上看电视,也不会下来跟她们一起吃。
李衣锦从小就不喜欢在自己家里吃饭,只喜欢在楼下姥姥家吃,甚至胃口都会变好,能多吃半碗饭。虽然小时候姥姥家总有陶姝娜跟她抢这抢那,也总有孟菀青或者孟以安以及她们的朋友或是姥姥姥爷的老朋友老下属来做客,不大的房子里闹哄哄的,但就是比她自己家里舒服。
因为在她自己家吃饭的时候,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妈突如其来地挑出什么刺,然后责骂一顿。即使没有挨骂,也是对着她妈她爸两张阴晴不定风雨欲来的脸吃饭,她吃不下去,她宁可在楼下姥姥家饭桌旁拖个板凳坐下,搛几口还没凉的剩菜,听二姨讲肥皂剧,听陶姝娜吹牛,听姥姥讲一些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旧故事。
有一次她和周到约会,因为什么事情吵了架,一直吵到去吃饭。原本很期待的一顿大餐,两个人都气呼呼地,相对而坐谁也不理谁。等菜上来了,周到看了看她的表情,就起筷给她夹菜。
“不要生着气吃饭。”他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你胃不好呢?就是因为你吃东西的时候不开心,长此以往,胃也会不开心。我们以后约定好,吃饭的时候谁都不能生气,吃饱了之后再吵吧。”
李衣锦愣住了,从小到大无数餐桌上的记忆迅速涌上心头,欣喜地夹了块最爱吃的炸鱼却还没张口就被她妈一筷子打掉的感觉,一勺热腾腾的冬瓜排骨汤就着咸涩的泪水喝进肚的感觉,嘴里的饭还没嚼两下就要为了不挨打而着急狼狈辩解的感觉,一下子全都堵在喉咙口。她猝不及防地大哭起来,把周到也吓了一跳。
吃饭的时候不许生气。李衣锦想,她为什么活了这么多年才听说这个规定?这是全世界最美妙的规定,她恨不得把它打印出来贴在小时候的饭桌上,如果有用的话。
“所以我真的对不起你,”周到后来跟她说,“我知道你最看重过年的家宴,也最在意家人,但我让你失望了。”
那时李衣锦还不知道,吃饭时不许生气的约定,也是他从小到大的奢望。
于是她一直等到吃完饭才开口。“妈,”她一早就想好了,这些话想当着姥姥的面说。“我想跟你聊一聊周到的事。”
“周到?就是你那个男朋友呀?怎么了?”姥姥问。
“还能怎么?”孟明玮瞪了一眼李衣锦,“早知道,你当初跟他住一起的时候我就该让你俩彻底分了。妈,你是不知道,那孩子他妈是个杀人犯,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爷爷奶奶更可怕,割鸡血拌香灰,一家疯子。”
姥姥听了,没说话,看了一眼李衣锦。
李衣锦努力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能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需要克服自己的肌肉记忆,要忍住不能突然哭出来,也不能被她妈任何习惯性责骂她的话气到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妈,我和周到有一个共同点,我到现在才知道。”她说,“我们都是从小一边哭着一边挨打一边吃饭长大的小孩。可能你会说,那不也吃了吗,也没把我饿死啊。我想说的是,好在我们长大了,接下来的人生,我们会自己选。如果能够一起笑着吃饭,我们就会一起走下去。如果不能,将来我们分手了,也会是因为性格,事业,或者其他的原因,而不是因为我妈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我自己的决定,我会为自己负责。”
孟明玮没说话,脸上阴翳密布。李衣锦看了一眼姥姥,又说,“周到八岁就没了爸爸,所以他有他的心结。我有爸爸,但我也有我的问题。妈,你总说姥姥和姥爷恩爱,姥爷对你们姐妹三个都很好,是最伟大的父亲,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爸对我的不闻不问,给我的影响是什么?你不让我和周到在一起,说这样对我好,那在你眼中,到底什么叫好?你和我爸的婚姻就叫好吗?这些年,你在面对我和我爸的时候,你笑过吗?真正开心过吗?其实我希望你开心,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你没有和我爸结婚,你会不会开心?如果会的话,我宁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今天当着姥姥的面说这些,是想告诉妈,我不知道在你的婚姻选择上,姥姥是不是你的榜样,但我没办法从你和我爸的婚姻里看到任何希望。你总说,不要让我跟周到这样的人在一起,周到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更清楚的是,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活成你这样的人,嫁给我爸这样的人。但我已经活了三十岁了,也没办法怪你从前对我的教育,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再影响我今后的人生。”
总算说完了。李衣锦站起身,深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成功了,她没有哭,也没有挨打,还把自己在失眠的夜里打了无数遍草稿的话都说出来了。从这一刻起,她真的可以放下所有的困扰,去过崭新的生活了。虽然这崭新的生活也有肉眼可见的无数毛病,但在她眼里,所有的毛病都是可爱的,生动的,美味的,令人期待的。
她转过身,迈着甚至有些轻快的脚步去厨房洗碗。
以后,每一顿饭都要开心地吃。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