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李衣锦带着失眠留下的黑眼圈来上班,看到孙小茹抱着洗发水去洗手间,顺口招呼了一句,“来得这么早啊。”
“我每天都很早啊,姐,”孙小茹说,“写好的文案发给你了,我先去洗个头。”
孙小茹说过她住的地方洗漱洗澡不太方便,想错开合租的人用浴室就得要么特别晚睡要么特别早起,于是她经常早早来上班,在这边洗漱洗头。但看她也没有觉得不满的样子,一边哼着歌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洗手间。李衣锦摇了摇头,在自己工位上坐下来,打开孙小茹发来的文案。
她脑子里很乱,昨晚回到家之后,她思来想去,打开手机把周到从自己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想跟陶姝娜聊聊天,但陶姝娜又是很晚才回来,也没空跟她说话就睡去了。辗转反侧之余,她下意识地刷着手机转移注意力,却意识到一个有点反常的现象。
她妈竟然已经超过48小时没给她发任何消息了,没有字,没有语音,没有视频通话,简直破了她的记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雀跃欢喜,但好像并没有。她打开跟她妈聊天的页面,默默地发了一个中老年表情包,然后才放心躺下。
以她妈平时的生活习惯,应该最晚六点钟也醒了,但等到她十点钟坐在工位上,打开手机,还是没看到她妈任何回复。
原本是去买菜的时间,孟明玮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对面是练太极拳的老爷子老太太们,小高坐在她身边,笑容满面地说,“真的,您就跟我去看看,我又不是骗子!您看您加进群里也有好几天了,大家发的图和文章您也看见了,亲身去体验一下,也不损失什么,对吧?我都天天去!您今天去看看,要是觉得好,咱们周末活动您也可以参加,我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加个名额,这名额一般都不随便给的!我是跟您聊得投缘,也看您是个靠谱的人,咱们交个朋友,有什么问题就包在我身上……”
孟明玮看了看时间,又抬头远远地望了一眼自家的阳台,犹豫半晌,点了点头,“那,我就跟你去看看。我中午还要回来的啊,得给我们家老太太做饭。”
老太太发现孟明玮今天有些不一样,她在厨房做饭,手机放在餐桌上,提示音一直响。
“忙啊?”老太太问了一句。
孟明玮就说,“没有,都是群里别人说话,我能忙什么。”
她跟着小高去听了他们那文化养生课,讲课的是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看起来比她年纪大不少,但收拾得精致体面,ppt什么的也操作得很溜,底下坐的全是跟她差不多的中老年妇女,一个个拿着手机和小本本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记,非常用功。听完课小高还把她介绍给了老师和其他几个人,大家都非常热情,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她只不过是在角落里稍微站了两分钟,就有个妇女搬来把椅子让她坐,还热心地问,“腿还好吧?”
她连忙摇头,“小时候的毛病了,没事。”
“你是不是小时候打针打的?”那个妇女问,“那你应该跟我弟弟岁数差不多。那几年的小孩,好多都打针打坏了。”
孟明玮便点点头。
在那帮咋咋呼呼唠唠叨叨的妇女中间,她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善待和关注,聊到出门买菜提的东西多上下楼费劲,就有人帮她下单了一个可以拉也可以爬楼的买菜小车送货到她家,看她腿不好,立刻有人给她推荐可以发热和按摩的护膝和理疗仪,还有人带来自己家种的水果和土鸡下的蛋到处分,每个人都好像认识很久的样子,聊得热火朝天也丝毫没有冷落她这个第一次来的人。
“咱们老师讲得好吧?”小高说,“之前有个大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经过咱们培训之后,成了明星讲师,课上得可好了,出场费一次要好几千!怎么样,心动吧?”
孟明玮尴尬地笑笑,摇摇头,“我就是来听听。我可不行。”
“没事,咱慢慢来,先培训着,咱赚不了大钱可以赚小钱嘛!对不对?”小高说,“咱们的宗旨就是让每个退了休在家的姐妹都能有立刻上手的副业,发不了大财,咱至少吃喝玩乐不愁!这周末有咱们的活动,我先给你占个名额,吃住全免,两天你就花个报名费,还能跟咱们姐妹出去玩一圈,好多人想去都去不了呢!”
护膝和买菜车很快就送上了门,孟菀青来蹭饭的时候,看见孟明玮放在门口的小车,不由好奇道,“我之前就说让你弄个能拉的小车去买菜,你说费钱,怎么现在舍得买了?”
孟明玮就笑笑,没吱声。
老太太一边听见了,笑道,“你还不知道她?一出门就以为所有人都盯着她那腿看,别人能拎多少东西,她也得拎多少。从小就这样。”
孟菀青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孟明玮,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没人看你,你还不信。活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腿脚不好有什么丢脸的?你看那些老头老太太出门买菜不都拉着小车吗,人家腿脚可比你灵便多了。这是为了方便省劲儿,谁像你死要面子。”
从孟菀青刚上小学的时候起,孟明玮就经常去给她送饭送东西或是接她,她的同学都叫她姐“孟瘸子”,每次孟明玮提着熟悉的网兜,兜里装着熟悉的饭盒,往门外一站,就有小孩喊,“孟瘸子又来找她妹啦!”
孟菀青便非常不满。孟明玮那几年在厂子里干活,每天灰头土脸的,也不知道收拾,中午给孟菀青送饭的时候也不换衣服,每次同学一喊“孟瘸子”,孟菀青就觉得格外刺耳,拍桌子瞪眼地让他们别喊了,但总有那讨人嫌的小孩,别人越讨厌被喊什么,他们自然就变本加厉地喊什么。
有个晚上孟菀青看她妈在改衣服,孟明玮以前穿小了的衣服,改了给孟菀青穿,就走过去不高兴地跟她妈说,“你能不能别让我姐去给我送饭了。”
“怎么?你不吃饭?”她妈眼皮都没抬。
“……能不能让我爸给我送啊。”孟菀青知道让她妈给她送饭并不现实,于是退而求其次。
“你爸哪有空。”她妈说。“你好好上学,别每天想那用不着的。谁给你送饭怎么了?你还能多吃一块肉啊?”
“……”
第二天眼看着到了送饭的时候,孟菀青借故肚子疼躲进了厕所,以为这样孟明玮找不着她就走了。但她没想到,孟明玮不仅没走,还以为孟菀青不见了,着急得到处找她,见到一个小孩就问是不是和孟菀青一个班的,看没看见孟菀青。
等孟菀青以为躲过去了,如释重负地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孟明玮正提着网兜没头苍蝇一样地乱转,一边转一边喊孟菀青的名字,屁股后面跟了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孩,一边歪歪斜斜地学孟明玮走路的样子,一边嬉皮笑脸地喊:“孟菀青!孟瘸子找你呢!孟菀青!……”
孟菀青很想回头躲进那个厕所里一辈子不出来。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孟菀青就跟她妈闹开了,死活让她妈答应不让孟明玮再去学校送饭,否则她就不上学。爸妈一直都最宠她,即使她总闯祸,她妈最多也只是骂她几句,她爸更是无条件护着她。但那天她并没有得逞,她妈不仅没惯着她,还让她跟孟明玮道歉。
“跟你姐道歉,”她妈说,“你姐每天要干活还要给你做饭送饭,你倒挑三拣四了,有能耐你别吃!”
孟菀青委屈得大哭,“我不吃!我就不吃她送的饭!我不想让我同学再看见她!”
孟明玮在一旁照顾着六岁的孟以安吃饭,面无表情地看了孟菀青一眼,一声没吭。
“不许这么跟你姐说话!”她妈厉声责道,“道歉!”
“我不!”孟菀青嚎啕。
“那你就滚!”她妈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回来吃饭!”
“滚就滚!”
孟菀青大哭着出了家门,觉得自己像个众叛亲离的死士。天已经黑下来了,每走过一家,鼻子里就飘进不同的饭菜香味,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一整天积攒下来的委屈又让她不能停下脚步。
不知道走了多远,夜越来越深,路边的建筑全都不认识,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她终于害怕了,也走累了,就转过身往回走,但走了几条街,看起来不是自己来时的路,也不像是回去的路。环顾四周,陌生的恐惧袭来,而她已经又累又饿没有力气哭了。
“真美啊。”孟明玮坐在旅游大巴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发出由衷的赞叹。
“孟姐,你不常出来玩吧?”小高坐在她身边说,“看你的样子就是过日子很省的那种人,钱都给老公孩子花了,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咱们女人呐,要对自己好一点,自己都不心疼自己,谁心疼你?你说是不是?”
孟明玮从来没有出去玩过,她没有坐过飞机,连火车都很少坐。李衣锦去读大学那年,那可是她盯在眼皮底下的孩子第一次离开她,她特别想像别的家长那样跟着孩子去报到,帮孩子在陌生的学校安顿得好好的才放心,但李衣锦问她的时候,她又说不去了。“我腿不方便。”她说,“你小姨能陪你去,我就不用去了。”
她就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一样,贪婪地环顾四周,内心充满了陌生的喜悦,第一次觉得没见过的景色这么美,空气这么清新,世界这么美好,第一次把那个兜兜转转几十平方的小家完全抛诸脑后,想都没有再想起。
到了晚上,孟菀青过来给她妈送一箱新鲜樱桃,装了一半准备给孟明玮拿上楼,这才发现孟明玮不在家。李诚智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小酒看电视,见孟菀青问起,看了一眼时间,这才说,“啊,都七点半了?我也不知道她哪去了,没在楼下吗?”
孟菀青觉得奇怪,孟明玮通常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晚上更是雷打不动在家里待着,她能去哪呢?孟菀青拿起手机打电话,她没接,孟菀青又打给了李衣锦。这个时间是晚场开始之前,剧场上上下下最忙的时候,李衣锦根本就没有听见。
孟菀青便不知道该打给谁了。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发现她并不知道她姐有什么朋友,有没有朋友。
老太太已经在卧室休息,孟菀青想了想,还是没告诉老太太。要是告诉她,她八成是要亲自拄着拐杖上楼去孟明玮家找。老房子没有电梯,还是别折腾老太太上下楼的好。
“没回家?”孟以安在电话里疑惑道,“她能去哪儿呢?咱们这小地方,有什么事晚上七八点也该办完了回家了啊。”
“就是啊,”孟菀青说,“而且她也没什么事可办啊!”
“要不你还是去问一下姐夫?”孟以安建议,“家里有什么事,他总该清楚吧?”
孟菀青就又上楼去孟明玮家敲门,李诚智酒醒了一半,正在起疑,从门口柜子上找到了孟明玮留下的纸条。
“和朋友出去玩了,明天回来。”
孟明玮和小高住在一个房间。晚上睡前,小高笑眯眯地对她说,“孟姐今天玩得开心吧?咱们的课不错吧?”
孟明玮由衷地点点头。
“你呀,我看你不善言辞,不做讲师也行,咱们是这样的,你入了会,就帮咱们发展会员,发展一个的话呢,咱们是有百分之十的提成,提成一分不少都是你的。发展得多,赚的就多。咱们有很多会员也不当培训讲师,但是赚得不比讲师少呢。”
孟明玮点了点头,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就问,“发展一个会员多少钱?”
“你是说会员的会费呀,”小高说,“会员入会是五千块。发展一个会员你能拿到提成五百,十个你就赚回来啦。”
孟明玮一惊,立刻心虚起来,小声地说,“可是,我就带了八百……今天给你们交报名费交了二百,还剩六百……”
她说的是实话,她手里只有八百块钱,就是那工资卡里取出来的。
“没事没事,孟姐,你不用紧张,”小高立刻笑着说,“明天你可以打电话约朋友来呀,慢慢来,咱们不着急。”
小高的样子看起来善良又热情,孟明玮又放下心来,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孟菀青看到孟明玮留下的纸条,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姐真的是跟朋友出去玩了,不疑有他,便放心地回自己家去。李诚智关上家门,就回屋里翻找,发现孟明玮的工资卡不见了。
次日一大早,孟菀青还没起床,接到了孟明玮打来的电话。
“你真出去玩啦?”孟菀青伸着懒腰笑嘻嘻地调侃,“我发现你最近有点不一样了呀,挺好挺好,我总说你得认识点新朋友……”
“那个,”孟明玮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孟菀青立刻觉得孟明玮的语气有点奇怪。“你在哪儿呢?”她从被子里坐起来,问。
在漫长的一段青春期里,孟菀青一直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她是最漂亮最骄傲的女孩,她有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妈妈,有个无限宠着她的爸爸,有个调皮古怪得远近闻名但跟她也没什么可比性的妹妹,唯一不太值得提起的,就是那个她希望不要再出现在学校的瘸子姐姐。
而她的瘸子姐姐从她大哭着跑出家门的一刻起就一直跟在她后面,追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过了无数条街,然后在她精疲力竭蹲在路边的时候仍然是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她面前,拽起她的胳膊,“回家。”
她没有力气挣扎,就那样被拖回了家。
孟明玮把给她留的饭菜热了,端给她,她大口大口地扒进嘴里,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她还是照常上学了,但是到了送饭的时间,她没有再看见孟明玮。别的小孩陆陆续续出了教室,她也走出门,四处张望,看到那个熟悉的网兜,兜里装着熟悉的饭盒,放在教室外的窗台上,饭盒上还写了孟菀青三个明晃晃的大字。
从那天起孟明玮没再给她送过饭。至少,没再让孟菀青和别的同学见到过。
后来孟以安也上小学了,孟菀青上初中,每天还是孟明玮送饭,放学的时候,孟菀青会去顺便接孟以安一起回家。她最喜欢的就是逗孟以安身边的小朋友,问他们孟以安的姐姐好不好看。小朋友们都挺喜欢她,也都说她好看,夸得孟菀青飘飘然。有一次她去接,正看到孟以安一边等她,一边和小朋友们说着话。
“你姐姐太厉害了吧!那她在你妈妈工厂里干活,将来就也像你妈妈一样,当厂长吗?”小朋友问孟以安。
“那我不知道,”孟以安说,“不过她就是很厉害呀。我妈说,她要是能念书的话,更厉害。”
“而且她今天做的炸鱼,太好吃了!”另一个小朋友眼睛放光地说。
“那你明天中午自己告诉她,”孟以安笑嘻嘻说,“别人夸她做饭好吃,她就可高兴了!我下次还给你带炸鱼!”
孟菀青在一边听见了,突然心里一酸,孟以安转身蹦过来拉着她的手回家,她这才吸了口气,故作生气地说,“就知道夸大姐,不夸夸我!”
孟以安便像个小大人似地哄她,“夸你!我的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姐姐!”
晚上孟菀青进了厨房,难得扭捏了半天,跟正在刷碗的孟明玮说,“姐,今天中午的炸鱼真好吃。”
孟明玮瞪了她一眼,伸长沾着洗碗水的手去推她,“又不是第一天做,你没长嘴啊。赶紧出去,这儿乱。”
孟菀青被推出厨房,回头看了一眼孟明玮扎着围裙洗碗的身影,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晚上李衣锦又几乎是最后一个下班。她看了一圈,没见到孙小茹,在心里暗笑这小姑娘的理想也不过三分钟热度,才坚持几天晚班就没影了。
正准备下楼出门,李衣锦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孙小茹的电话。翘班也得给我个理由啊。她想。
空无一人的走廊寂静无声,电话刚接通,她就听到远处洗手间里隐约地传来手机铃声。
“孙小茹?”李衣锦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没人应她。
李衣锦往洗手间走,手机的声音还在响,却也没有人接。她心里突然升起莫名的恐惧,小心地推开洗手间的门。
里面空无一人。隔间的门也都开着,手机铃声正是从正对着她的最外侧隔间里传出来的。李衣锦松了口气走过去,隔间角落的垃圾桶后面地上躺着正在响铃的手机,亮闪闪厚重的手机壳,上面来电显示“李衣锦姐姐”,正是孙小茹的。
李衣锦按断了电话,俯身捡起孙小茹的手机。
这孩子没心没肺到上个厕所把手机丢了都不知道,还自顾自地下班回家了?李衣锦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反正她住得也近,李衣锦便决定顺路去把手机还给她,然后再去坐地铁回家。
沿路走到上次送孙小茹的门口,李衣锦张望了一下,试着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声音,似乎连灯都没有开。
难不成还真是翘班玩去了?大晚上不回家。李衣锦腹诽道。
“请问孙小茹在吗?我是她同事。”她大声问了一句。
过了一会,听没有人回应,她便转身准备走。刚走出几步,门开了,露出一条小缝,孙小茹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姐,是你吗?”
“是啊,你什么时候跑的?手机落在洗手间都不知道?我顺路给你送过来。”李衣锦说。
“姐,就你自己?”孙小茹问。
“什么?”李衣锦没听明白,“不是我自己是谁?”
孙小茹这才把门打开,“姐,你能进来坐坐吗?我有话跟你说。”
李衣锦跟着她趟过了堆成山的鞋子,避开了浴室门口湿漉漉的地面,终于踩进了她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把旁边厨房散发出的油腻呛人的味道挡在了外面。进门就是床,孙小茹拍了拍整齐干净的床单,说,“姐,你坐。”
李衣锦回头看了看,好像除了床也确实没地方坐,不坐也确实没地方站,就不客气地坐下了。
“姐,我跟你说个事……我不知道怎么办。”孙小茹在她旁边坐下来,接过李衣锦递给她的手机,在手里摆弄着,眼神不知所措地瞟向别处,欲言又止,“你答应我别告诉别人。别告诉任何一个同事。”
“怎么了?”李衣锦问。
“……崔总。”孙小茹说,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孙小茹每天都早来晚走,就为了不在家里洗漱,有天下班之后,她看同事们都走了,就拿着洗发水什么的去洗头。但她并不知道,她去洗手间的时候,崔保辉回来拿东西,看到了工位上她还没关机的电脑,她扔在桌上的手机,还有她散落着洗漱用品的化妆包。
她弯着腰开着水龙头洗头发,洗好之后用干发帽裹好头发,转身去上厕所。她进了最里面的隔间,闩上门,脱下裤子在马桶上坐下来。一缕湿头发没塞好,从干发帽里掉了出来,她抬起眼睛把它塞回去。眼神虚焦的一刹那,她突然看到隔间闩着的门缝里,有一只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还亮了一下。
她嗷地尖叫出声,提着裤子跳了起来。
“谁?!”她喊道。
“我啊。”外面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说道。
“……崔,崔总,你还没下班啊?”她结结巴巴地说。虽然她不知道崔保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女厕所里,就站在她的隔间门外,她刚才洗头的地方。
崔保辉平时跟她不怎么说话,她也跟着李衣锦她们尊称他一声崔总,以为他就算不是正人君子,至少也不是卑鄙小人。
“这不回来拿东西吗。”崔保辉说。
孙小茹的脑子嗡地炸开,手心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觉得她死也不能开隔间的门,但崔保辉站在外面,她不敢顶撞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崔总,我住的地方洗头不方便,我有时……就在这洗头。”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嗯。”崔保辉并没有要挪动的意思。“你不是在上厕所吗?”他慢悠悠地说,“你上啊,我看着你上。”
孙小茹这才看清楚,那只眼睛不是崔保辉的眼睛,而是他的手机,透过门缝,闪着沉默而恐怖的光,盯着她。她不知道它拍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她不想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在这个隔间里待到天亮了。
楼下停车场的大爷救了她。“这谁的车停这儿还不走?过了晚上十点停车费算过夜啊!”他们停车场地方小,不仅平时倡导观众绿色出行,员工也没太多人开车上班,只有崔保辉天天风雨无阻开着他那路虎揽胜大摇大摆地往里进,同事有时调侃他工资不够油钱的,或是笑话他那车往小胡同里挤就像老母鸡趴窝,他也毫不在意。
孙小茹听不清楼下车子开走的声音是不是崔保辉,又等了好久好久,这才胆战心惊地从厕所出来。狂奔回家的途中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骂自己为什么把手机扔在桌上没带,骂自己进去洗头的时候为什么没把女洗手间的门反锁,骂自己为什么要每天等别人都走了蹭空调和厕所,骂自己为什么要租洗漱都排不上队的合租房,骂自己为什么没钱还要来当北漂。
第二天她拖到迟到才去上班,崔保辉若无其事地跟别的同事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去,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晚场开始的时候孙小茹就想上厕所,一直忍住了没去,想下班回家再说,但是等到散场之后她实在憋不住了,趁人还没走完,迅速地冲到了厕所里。进了外侧第一个隔间,攥紧了手机,想着快速解决赶紧下班。
但就在她准备推开隔间门出来的时候,她又看见了门缝里晃动的人影和盯着她的眼睛。
她顿时惨叫一声,推开的隔间门硬生生撞到了外面正往洗手池走的一个陌生女人身上。
“你有毛病啊?”女人悻悻地瞪了她一眼走开。
她又一次落荒而逃,连手机掉在了隔间里都没有察觉。
“姐,崔总今天给我发信息了。”孙小茹怯怯地说,“他说,我要是敢把这事告诉别人,他就可以让领导开除我,还把照片发群里。”小姑娘声音带了哭腔,“我……我不敢去上厕所了,怎么办?下次你能不能陪我去上厕所?”
“……这不是陪不陪你上厕所的问题。”李衣锦说,“他这是性骚扰,他还让领导开除你?该走的是他吧。”
“那,姐,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帮帮我,好不好?”孙小茹手足无措地问。
话谁都会说,但是几年前李衣锦遇到类似的事情之后,慌不择路就辞职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她作为姐姐,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育孙小茹?
从孙小茹的合租房出来,李衣锦一个人往地铁站走,孙小茹说的话和恐惧的神情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回来了,回来了,没事了!我打过来告诉你一声!”孟菀青在那边没头没脑地说。
“二姨?”李衣锦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呢?”
“啊?我忘了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了,”孟菀青一拍脑门,“你妈让我给接回来了,我这傻大姐,差点让人骗钱,还好她也没钱。没事了,没事了,你别担心,家里一切都好,你快忙吧!”
“等会?我妈去哪了?谁骗她钱了?”李衣锦连忙问。但孟菀青已经急急地挂断了电话。
是孟菀青亲自开车去把孟明玮接回来的。在电话里听孟明玮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孟菀青立刻明白了原委,不仅一口应承下来,还特意让孟明玮把电话给小高听,“小高呀,”孟菀青热情洋溢,“谢谢你们这么照顾我姐,有好事当然要大家一起了,这样,我今天就过去,我也了解一下。但是是这样的,我这个大姐呀,在家里只管买菜,手头也没什么钱,好在我呢朋友多,认识的人也多,等我了解一下之后,我可以给你好好发展发展,你说好不好?”
小高自然是满口答应。孟菀青一接孟明玮回来,立刻让她拉黑删除了小高以及她在那个群里认识的所有人。
回了家,老太太发觉她俩不对劲,孟菀青心想倒也没损失什么钱,就把这事说了。
老太太都被气笑了,“你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这种话也信?”
“就是,要是遇上咱妈,包他们连根毛都不剩。”孟菀青也在一边说,“幸亏你没钱,他们一看你也没什么好骗的,就放你回来了。你要是有钱,真是谁拐你就跟谁走啊。”
孟明玮委屈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抠着手,接受来自她妈和她妹的批评,看着孟菀青拿着她的手机一顿拉黑删除操作,嘴里还不甘心地说,“群里每天还要发课件呢,他们帮我在网上买的东西还没寄到家呢。”
孟菀青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我的傻姐姐啊,你能让我省点心不?谁会没事跟你示好给你买东西啊?要是知道你没有一分钱可骗,连那入会的五千块都拿不出来,人家费心思讨好你干啥?你是没见识过,前面那个楼有个老太太,就是在这样的养生群里买仪器买补品,被骗了小几十万,把她儿子气得心脏病发作进医院了。”
孟明玮害怕了,咬着嘴唇不敢说话,好像她真有几十万似的。
孟菀青费了好大劲才跟孟明玮解释明白他们这样的所谓培训上课都是骗钱的,像她这样没什么钱可骗的,就只能忽悠她发展下线,多骗一个是一个。
“你以后换个时间去买菜或者换个市场,别碰见那个小高。要是再有人往家里寄奇怪的东西,不是你自己买的,也别拆,直接扔。”孟菀青说。
“真的这么严重?”孟明玮说,“但是他们人看起来都挺好的啊,还给我护膝……”
孟菀青又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是我不好,我信了骗子,给你们添乱了。”孟明玮低着头,脸通红,一副承认错误的样子,“哎,你别跟李衣锦说。”
孟菀青心想她都已经说完了,收回也来不及了,就没回答。
“姐夫不会生你气吧?我陪你回家吧,你俩别吵架。”孟菀青说。
孟明玮打开家门,看到李诚智还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她进来,他站起身,脸色铁青着,从鼻孔里哼了一下。还没哼完,看见孟菀青跟在孟明玮身后,又立刻虚伪地由阴转晴,假笑着说了句,“菀青也过来了啊,家里乱,就不留你了。”
孟菀青看他们俩也没什么事,就跟孟明玮打了个招呼,关门走了。
李诚智这才露出他本来的面目,盯着孟明玮,什么都没说,又冷笑了两声。孟明玮攥紧了手里的包,包里有那张原本就属于她但却像是她从李诚智手里偷出来的工资卡。报名剩的那六百块钱,她放在包里,还为了证明她真的没钱给小高看过,但她早上起来的时候怎么都找不着了。
她总不愿意相信那钱是小高趁她睡着的时候拿走了,也总不愿意相信那些热情的老姐妹们其实都像孟菀青说的那样,是被骗来或者来骗她的。
也没什么不好啊。她在心里想。不就是骗钱吗,有一帮年纪相仿不会互相嫌弃的人聊天,买东西,关心腿脚,商量买菜,研究养生,就算让她花钱,她都认了,总比回到这个愁云密布的家里,面对永无止境的争吵和斥骂,要好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