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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家(她和她的群岛) 正文 第七章 金童玉女

    早上李衣锦还没上班,门竟然被敲响了。她从猫眼往外看,是个男的,扛着一个巨大的长条形的包裹,一边敲门一边问“在家吗!”

    她吓了一跳,连忙跑到陶姝娜房间推醒她,“快起来,有人敲门,不认识,要不要报警?你上次存的那个社区治安中心的电话在哪呢?”

    陶姝娜眯着眼睛爬起来,走到门口一看,就把门打开了。“你干嘛?!”李衣锦大惊。

    “我认识我认识,我让他来的。”陶姝娜说,“廖哲,我不是说了吗,你来之前打个电话,我都没起床呢。”

    “我也没手打电话啊,这么大个东西,我亲自给你搬上来!你们楼下还不让停车,我得赶紧下去,行了!我走了。”

    廖哲把这个巨大的包裹搬进屋里放在地上,跟陶姝娜打了个招呼,正要走,看到一旁目瞪口呆的李衣锦。“这位是?”

    “这我表姐,跟我一起住。”陶姝娜说。

    李衣锦勉强点了点头,就看到廖哲把目光落在她搬进来这么多天都还没全部拆箱完毕的瓶子上。“哇,这是高手啊!”他啧啧称奇,“表姐你是收藏家吗?”

    “得了吧。”陶姝娜不屑一顾地打断他,“您老人家收藏那么多名表您怎么不说是收藏家,别在这装腔作势。”

    她把廖哲推出门,廖哲摸出手机来迅速点了几下,“表姐,加个微信,你扫我。”“滚。”陶姝娜说。

    李衣锦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廖哲扫码失败被关在门外,喊道,“娜娜!那你把表姐名片推给我!记着啊!娜娜你最好了!”

    “不许管我叫娜娜!我家人才能管我叫娜娜!”陶姝娜在门里吼。

    外面没声了。陶姝娜走到窗边看了看,李衣锦也跟过去,没一会就看见廖哲从楼里出来,上了他那辆炫酷的超跑。

    “开超跑送包裹?”李衣锦疑惑地问陶姝娜,“你还有这么个崇拜者呢?”

    “不是啦。”陶姝娜一边蹲下身来拆包裹一边说,“以前本科同学。那天他回学校,没躲开遇到了,就叙了叙旧,我说我要买个沙袋,他说他投的一个健身工作室最近倒闭了,一堆东西处理不掉,这个全新的训练沙袋就送给我。我还以为他叫个闪送呢,结果他自己来了。”

    “追过你吧?”李衣锦了然地笑了笑,问。“嗯啊。”

    “你不是说你本科同学都怕你吗?”李衣锦说,“这还有个不怕死的?”陶姝娜忍不住笑,“他可是最怕死的一个。”

    当年廖哲没有手腕脱臼,没有肌肉拉伤,也没有被猴子偷桃,就在陶姝娜英姿飒爽发表完单挑感言之后,正准备潇洒离去,发现她漏了一个人,这个人一早就躲进了最后一排的桌子底下,左手紧紧扣住右手手腕,满脸惊恐,瑟瑟发抖。陶姝娜上前把他藏身的桌子挪开,他嗷地一声蜷成一团。

    “别打我!别打我!”他哭道,哆哆嗦嗦地露出右手手腕,“别打我,我把我表给你,别打我!”“谁稀罕你的表……”陶姝娜话音没落,还真被他的表吸引了目光,“嗬,看起来还挺贵。”

    “贵,贵贵贵!我爸送我的上大学礼物,全球限量,真的!你不信你去搜!”他连忙说,“就别打我,求你了!”

    于是他成了陶姝娜一战成名传说中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一个。传说还说他尿了裤子,跑掉了他手工定制的皮鞋,但都是小道消息已经无从考证。有趣的是他后来对陶姝娜死心塌地,追了四年未果

    仍然念念不忘。

    李衣锦帮着陶姝娜把沙袋在客厅中央的地上安装好,陶姝娜拍拍手,满意地绕着走了一圈。“挺好,”她说,“你要是闲着没事,也可以来打两下解解压。”

    “不了吧,”李衣锦打量着沙袋,又忐忑地看了一眼旁边箱子里她还没收拾完的瓶子,“我明天就把我的瓶子搬到卧室去。”

    李衣锦收拾了东西刚要出门,就收到一条新好友提醒,就是廖哲。她嫌恶地皱起眉头,但还是通过了申请,并删掉了最近的一条工作宣传的朋友圈,又设置了三天可见,才把手机装进口袋里,出门上班。

    没了赵媛平时跟她说闲话解闷,吃完饭的休息时间李衣锦只好一个人到露台上去发呆。

    “小李这段时间有点心事重重啊。”一个声音从背后忽地冒出来,李衣锦吓一跳,转过身,是崔保辉。

    “崔总,我就午休的时间出来放放风。”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崔保辉最近找她说话的时候多了起来,他是演出部的主管,事可不少,还没有清闲到无缘无故找她说话的程度。

    “嗯。听说你也跟男朋友分手了?”崔保辉问。“也?”

    “啊,赵媛不也是因为分手才辞职的吗。我就问问。”崔保辉说,但她莫名地觉出了些许欲盖弥彰。“你问我还是问她?”

    “不问她。那个,她辞职之后跟你联系过吗?没说过什么?”崔保辉问。“说什么?”

    “没有就算了,没事,没事。”他打了个哈哈,到一旁吧台点了杯咖啡,晃着步子到楼上办公室去了。

    李衣锦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赵媛辞职之后他才有意没意找她说话,好像想打听点什么,但又磨磨唧唧什么都没说,让人费解。

    心里正在奇怪,看到手机上弹出新信息,又是廖哲。“表姐,我是廖哲,很高兴认识你。”

    哪里高兴了?李衣锦没有理他。

    “听娜娜说,你在儿童剧场工作?”他又说。

    李衣锦想了想,回复道,“如果你觉得跟我套近乎就能追到陶姝娜的话,劝你省省。她也不会听我的,我跟她也没那么近。”

    廖哲像是屏蔽了她的回复一样继续说,“感觉做这样工作的也是很有童心的人啊。”李衣锦没再搭理他。

    “是啊是啊,我们家姑娘在儿童剧场工作。对对对,她喜欢,多有童心啊!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她开心!好的好的,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啊,催催我们家孩子,让他俩赶紧联系上,有空约个饭。就算不成,也能做个朋友不是!”孟明玮说完,挂断电话,门铃就响了。

    “妈吃饭了没?”孟菀青兴冲冲地进了家门,“我郑哥刚带回来的螃蟹,知道咱妈爱吃海鲜,特意给我留了一箱,等下个月休渔就吃不到了。赶快放冰箱,一会冰袋该化了。”

    跟在孟菀青身后的是个戴着眼镜的微胖中年男人,穿着朴素,进门也没动,就憨厚地笑。郑哥是孟菀青的高中同学,孟明玮以前就记得他。他总跟孟菀青一起来看老太太,每次都买好多老太太爱吃的东西或是看起来很贵重的补品。孟明玮有时候觉得欠人人情,偷偷问过孟菀青,孟菀青就满不在乎地说没事。

    “妈昨晚腰疼没睡好,今天起得晚,”孟明玮说,“我还没做饭呢,你们先坐,中午一起吃饭。”“不了,”孟菀青说,“下午我还有事,就是把螃蟹给妈拿过来,等妈醒了你告诉她就行。”

    两个人打了招呼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孟明玮从窗外往楼下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挽着手,上了一辆奥迪。和孟菀青过年时开回来那辆有点像,但又不是同一辆。

    孟菀青坐在奥迪副驾上刷手机,看到陶姝娜发了张自拍在朋友圈,就在他们系的楼前,她只露出了半张脸,远处是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她在拍照的张小彦,低着头玩手机,看不清表情。

    “你特意过来等我?”张小彦问陶姝娜。

    “对啊,上次听说你回来了,我过来找你没遇到,王老师说你走了。”陶姝娜说。“那你怎么没给我发微信?”

    “他们说你心情不好,我哪敢骚扰。”

    张小彦没说话,不作声地往前走,陶姝娜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旁边。“所以,你是真的心情不好吗?””“

    “是因为失恋吗?”””

    “你什么时候去入职?”

    张小彦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王老师说的,我申请实习的时候问他要推荐来着。”陶姝娜说,“全院的老师都知道我想追你,连实验室的学弟学妹都知道。虽然我明白,你刚失恋,这样的时候跟你说这些,不太合适,但我也想告诉你不需要有压力,我没想让你怎么样,也没觉得女追男隔层纱我拼命主动你就能答应。你不是要入职了吗?我实习要是没申请上,我就明年再试,反正,你没有权利拒绝我跟你一起工作的机会。”

    说完一番话,陶姝娜如释重负,神清气爽,转身就跑,留下张小彦一个人在原地懵圈。

    她一路狂奔上楼,坐下来打开电脑准备写实验报告。打开手机,看到刚才发的朋友圈底下多了一溜的赞和评论。

    –“金童玉女。”–“+1”-“+1”

    “+66666”

    ——“金童难得入镜,能给个像素高点的正脸不。”–“附议。”

    陶姝娜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晚上孟菀青跟陶姝娜视频,陶姝娜说了两句就敷衍着要挂断。“对我爱答不理的,是不是又琢磨你那男神呢?”孟菀青忍不住问。

    陶姝娜无语,调转摄像头让她看自己电脑屏幕上的实验报告。“我真在忙。骗你有意思吗?”“行吧。”孟菀青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放心,问,“你是不是真追他呢?”

    “啊,”陶姝娜说,“是,也不是。”“怎么?”

    “哎,你呀,就别惦记我了,我心里有数。我每天忙着做实验,还要去实习,腾不出那么多时间来追男神。”

    “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呀?”孟菀青话里有话地问。“……长得帅。不行啊?”陶姝娜顺口说。

    “真的假的?”孟菀青认真起来。

    “不帅吗?我不是给你发过照片吗?”陶姝娜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娜娜啊,妈还是想叮嘱你一句。虽然呢,从小到大我对你都放心,但是,你毕竟还是没正经谈过恋爱,有的时候呢,长相不是那么重要,等以后结了婚成了家,性格合不合适……”

    “妈,你怎么回事?”陶姝娜有些奇怪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这还没怎么样呢,你先打起预防针了?我结婚成家还早着呢。再说了,他不仅有长相,脑子也聪明啊,才貌双全好不好?不然我干嘛崇拜他这么多年?”

    孟菀青被噎住,还没说话,陶姝娜突然问,“对了,妈,你知道明天什么日子?”

    “明天?”孟菀青被她问得一愣,“什么啊?”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这鬼丫头问的是什么。

    “明天是你和我爸结婚纪念日。你记得吗?”陶姝娜问。

    孟菀青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间脑子空白,哑口无言。

    “不记得是吧?那我再问你,今年是你俩结婚多少年?你记得吗?”陶姝娜又问。那边一直沉默。

    过了好久,孟菀青问,“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看了你俩的结婚证,过年在家的时候,我找的。”陶姝娜说,“妈,我不想问你什么,因为我不想知道,我不敢知道。妈,我觉得你也没有什么资格教我谈恋爱。如果你和我爸当年那样美满的婚姻也会变成现在这样,那我宁可不结婚。”

    陶姝娜挂断了视频。

    孟菀青出神了好久,才从沙发上起身,进了卧室。陶大磊早就睡下了,正打着呼噜,她点开灯,在床头坐下来,打开抽屉,在一摞相册底下找出了她的结婚证。打开一看,日期果然是明天,她跟陶大磊结婚已经有二十六年了。

    她们姐妹三个,大姐勤快老实,妹妹古怪调皮,只有她是全家人最宠爱的公主,长得好看性格又讨喜,从小就会哄她爸妈开心,受大姐照顾,还能随便欺负妹妹,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她爸常常说,咱们家二姑娘最娇生惯养,将来可一定要嫁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的人。

    爸妈唯一一次真正生她的气,就是她偷了家里户口本跟陶大磊去领证的时候。那时她大专还没毕业,刚满法定婚龄,两个人满心欢喜急吼吼地赶过去,刚拍完照,还没发证,就被追过来的爸妈给堵了个正着。

    她妈狠狠瞪了陶大磊一眼,二话不说就要回了她们家户口本,拧着她的胳膊就把她拎到一边,质问道,“我同意你结婚了吗?”

    孟菀青缩着脖子,自知理亏不敢吭声。她偷眼瞄了瞄一旁的陶大磊,他拿着拍完的结婚证件照,手足无措,两个跟她妈差不多年纪的工作人员看他窘迫,在一边吃吃窃笑,笑他摊上了个厉害的丈母娘。陶大磊不会说话,只好老实地陪着笑。

    他长得俊,个子又高大,走到哪里都有小姑娘看着他脸红,也都有中年妇女拉着他问他有没有对象。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跟她妈一起从外地回家的列车上,车已到站,她走在她妈身后正要下车,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拽着年轻的列车员的袖子不放,不住口地问他叫什么名,籍贯哪里,生辰八字,想把自己的闺女介绍给他。他手里拿着准备清扫车厢的扫帚,满脸通红,还被大妈手里的瓜子皮撒了一身。但一抬头,那张俊脸一下子就撞进了孟菀青心里。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多管闲事的勇气,上来就一把拉住他胳膊,对那妇女说,“阿姨,这我对象,你别为难他了。”

    “你看看,金童玉女,多登对,闺女愿意嫁,你当妈的何苦要拆散孩子们好姻缘呢?”

    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们再劝,孟菀青她妈还是没给她好脸色。“结婚的事先放一边,你给我先把学上完再说。”

    孟菀青灰头土脸回到家,不仅被她妈训了一顿,又被她姐训了一顿。“书都不念了就想成家?我当时想念书都没念成,你倒好,半点念书的心思都没有,生在福中不知福。”

    “那是你没考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孟菀青毫不在意地回怼。

    没领成证,她不甘心地拉着陶大磊去照相馆,特意拍了张红底的合影,美滋滋地用塑封裱好,放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上一会儿。陶大磊总要值班,她就总往火车站跑,到站台上去等他,两人在车上腻一起讲话,车都开了才发觉,陶大磊因此被单位严肃批评过好几次。

    她妈管不了她,就总跟她爸抱怨把她惯坏了。她爸也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又拗不过。不过孟菀青心里明白她妈为什么不同意,陶大磊父亲早逝,她妈一个人住在郊区的老房子里,身体也不好,听说陶大磊找了个家里开厂子的对象,喜极而泣,立刻跟儿子嚷嚷着要搬到城里来。

    “你就是嫌他家穷。”孟菀青说,“妈,咱不能这么势利,咱家条件好你就看不上别人。我俩以后好好过日子,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也不至于要借你多少光,你不用担心。”

    “你说的?”她妈一针见血,“行,你非要跟他结婚,我不会给你一分钱。”孟菀青立刻蔫了下去。

    “姐,妈不会真的一分钱都不给我吧?”单独和孟明玮在一块的时候,孟菀青心事重重地问她。孟明玮给上幼儿园的李衣锦打着毛衣,没吭声。

    孟明玮结婚的时候,她妈给了她一套房子,就在她爸妈现在住的房子楼上。那时候大家普遍没有什么钱,儿女成家的时候嫁妆啊彩礼啊都是令人头疼的大难题,自然也上演过诸如彩礼不够女方悔婚啊,嫁妆被公婆私吞给了小叔子啊,亲家之间没谈拢价格大闹喜宴啊等等戏码,却从没见过娘家慷慨到能二话不说给小夫妻出一套婚房的,一时间风头无两。亲朋好友间传了个遍,都在说,别看乔厂长平日里雷厉风行不顾家,对她家这个难嫁的老大可是真上心,倒贴一套房子也要招个入赘女婿进来。

    孟明玮却丝毫不以为傲,反以为耻。厂子里每个人都认识她,有新来的不认识,也会有老人告诉新人,她是乔厂长家的老大难,一个跛脚老姑娘。她结婚的时候,她妈那些老同事老员工老朋友全都来了,乌泱泱一帮人,热情洋溢满口称赞,替她妈由衷地感到开心,但她只觉得自己像被剥了衣服游街示众的死囚。

    她没办法拒绝,她没长相,没学历,不年轻,不贤惠,还跛脚,唯一值得娶的一点就是她妈很早就放话说,她的家产将来都是三个女儿的。

    她也没办法否认,她妈的确对她上心。有学历工作好的嫌她长得不好看,长得丑的嫌她年纪大,不嫌她年纪大的又忌讳她跛脚,挑来挑去,她妈总算是相中了一个既年轻又诚恳,不嫌她年纪大也不嫌她跛脚,愿意娶她的小伙子,是他们厂子里的一个维修工,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孟明玮每天在厂子里进进出出,都没有注意过这个人,她妈跟她说过之后,她出门去找他,正赶上一帮老少爷们儿吃完饭光着膀子在门口放风,剔牙抽烟讲荤段子,她看到他躲得远远的,穿着一身脏兮兮带着机油印子的工作服,一个人坐在墙边发呆,像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样子。

    “我叫孟明玮。”她走过去说。

    “……我知道,”他局促地站起身,手胡乱在衣襟上擦了两把,“我叫李诚智。”

    很多年后孟明玮突然想起来那一天,问他,“你那时在厂子里为什么不愿意跟那帮老爷们儿混在一起?”

    李诚智愣了很久,“哦,”他点了根烟,说,“因为我兜里总没钱,他们抽的我抽不起,嫌丢脸。”

    帮孟菀青换床单的时候,孟明玮看到她枕头下的照片,红彤彤的底色衬得两个人明眸皓齿,笑靥动人,洋溢着两情相悦的幸福。孟明玮摩挲了两下,顺手夹在了孟菀青放在床头的《烟雨濛濛》里,洗床单去了。

    转年过去,孟菀青念完书,如愿和陶大磊结了婚,她妈果真一分钱也没给她。她爸疼孟菀青,看不过去,偷偷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包了好大的红包,趁陶大磊没注意,偷偷塞给孟菀青。

    “闺女,你别生你妈气。”她爸悄悄跟孟菀青说,“她不是嫌大磊家里穷,她是提醒你,他和他的家庭,跟咱们家不是一路人。他那个人,也没什么上进心,将来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那不就是嫌他穷吗!”孟菀青气急,“知道他穷还不帮衬,我妈就是故意让我难堪!”

    她爸只好继续安抚,“你们小两口现在靠了爸妈,将来万一指望不上家里了,你们怎么办?”

    “我现在也指望不上!”孟菀青心里还怨着她妈,一边气呼呼地把红包塞进口袋里,一边说,“凭什么我姐结婚她给了一套房子?还帮她添这添那?一碗水不端平!”

    “你姐不是情况特殊嘛。你看你,脑瓜聪明,能说会道,你们俩互相帮衬着,好好工作,以后什么没有?”她爸安慰。

    婚礼上她妈全程冷脸,笑都没笑一下,倒是所有客人的目光都在孟菀青和陶大磊一对璧人身上,大家都说,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那年李衣锦才五岁,跟着她妈在婚宴上,全程吃喝,对所有的事情都无印象。她并不知道那天从婚宴回来后,她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李诚智跟孟明玮结婚不久就从厂子里出来,自己打零工去了。孟明玮问起他,他也不说为什么。那时孟明玮也已经不在厂里做事,但她跟他说,要是他愿意,她就去求她妈给他再安排个活,至少还有碗饭吃。李诚智死活也不回去,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打零工,家里的支出全靠她的那点工资,她心里委屈,但又不敢多言。孟菀青结婚那天还挤兑她,说她吃家里的用家里的,房子也住家里的,轮到自己结婚却什么都没有,妈太偏心。

    妈确实太偏心。孟明玮心里想。以为靠一套房子来把她从此拴在一段不明所以的婚姻里她就会心存感激生活美满,却不知道她从心底往外羡慕那对被宾客争相称赞的金童玉女,羡慕可以追求自己爱情的孟菀青。

    后来孟菀青搬去了婆家住,再后来陶姝娜出生,逐渐记事的李衣锦,就发现她妈脸色永远是黯淡的,眉头永远是皱成川字的,在家永远是唉声叹气的,和她爸即使一同在客厅里看电视也是各自坐在沙发最远端的。

    李衣锦便认为,全天下的夫妻都是一样的,争吵和指责是习惯性的,父母是不需要陪孩子玩的,一家三口是不会共同出行的,婚姻是没有表情的,生活是没有盼头的。

    但随着她的长大,拼了命地为她好然后以此为由要求她有出息的念头,逐渐占据了她妈全部的思想。有时她会好奇,在她妈想象的世界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难不成是个哪吒?三头六臂神力无穷的那种?又或许是个机器人?外星世界来的,不需要充电永远待机还智商爆表的那种?最不济应该也是个陶姝娜,才貌双全小神童,从小享受亲朋好友艳羡的眼光,一路开挂顺风顺水走上人生巅峰的的那种。

    她好想变成她妈期望的那个女儿,那样的话,不管她是拒绝相亲,跟相处多年的男友分手,或者单恋男神没结果,或者穿着运动内衣披头散发在客厅里狂揍沙袋,都没有人说不可以。

    陶姝娜狂揍沙袋一顿之后,满头大汗躺在沙发上喘粗气。“你又心情不好了?”李衣锦问。

    “没有啊,”陶姝娜说,“我心情特别好,跟我男神说话了,还过了初试,明天就要去面试了,一切都特别顺利。”

    “嗯,应该的应该的。”李衣锦说。陶姝娜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

    她跟她妈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她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但又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求和。母女俩从来没吵过架说过伤人的话,她不知道昨晚那番话之后她妈是怎样的感受,也从来没有想过中年夫妻身边再普遍不过的婚外情会发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她妈平时是打扮了点,招摇了点,朋友交际多了点,但那不是她外遇的理由。到底有什么隐情是她作为独生女不知道的,是她最亲近的家人瞒了多年不想让她知道的,她虽然困惑,却不敢去刨根问底,怕这一刨,原本在暗处盘根错节的事情,带着淋漓的泥土和密布的枝蔓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会给家人带来怎样的伤害都未可知。

    转天下午,陶姝娜又在学校停车场附近看到了邱老师,在车边等他的还是同一个女人。这一次真相大白了,陶姝娜忍不住躲在车后面暗中观察,懊悔没拿个望远镜来从头发丝观察到脚后跟。

    没想到邱夏眼神倒挺好,远远地看见她探头探脑,就叫了她一声。

    陶姝娜只好走过来,“邱老师。”她一边打招呼,一边近距离观察了一下这位现任女友。虽然穿得略显素淡,但年轻俏丽,身形气质都是百里挑一。

    “这是陶姝娜,机械工程的博士,我们家的外甥女。”邱夏很自然地介绍道。

    “你好,我是肖瑶,邱夏的女朋友。”女人笑起来有一边酒窝,又甜又温和。

    邱夏看陶姝娜一副被抓包的心虚表情,了然地笑了笑,说,“球球最近是她妈接送。”“哦哦。”陶姝娜尴尬地连忙点头。

    “怎么说呢,”陶姝娜回家后跟李衣锦说,“就,跟小姨不是一个风格,不过和邱老师站在一起,倒也算金童玉女,风流才子和清秀佳人的感觉。”

    “我以为邱老师只喜欢小姨那种风格。”李衣锦说。

    “那谁说得准呢,”陶姝娜故作老成地长叹一声,“爱情已逝,徒留遗憾。”

    李衣锦好奇地问,“所以,真的是看起来特别好的女朋友?比小姨还好?”

    陶姝娜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可比性。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种事情,外人都很难判断。不过说到底,小姨跟邱老师毕竟年纪上差了几岁,以后走的路要是再越来越远了,两个人各方面的差异变大,可能就真的难以挽回了。我看邱老师的女朋友挺年轻的,估计比他小好几岁。”

    “球球好可怜啊。这么小就要跟爸妈分开。”李衣锦也叹一声。

    “也没什么,你看我那同学,就廖哲,人家富二代,他爸妈都各自结了好几次婚了,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都认不全,他不照样过得滋润。小姨也挺能赚,球球也算是半个富二代,什么都不缺,咱也不用替她可怜。”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拜金了?”李衣锦好笑地问她。

    “我不拜金,我拜能力。”陶姝娜说,“当富一代的能力,追求爱情的能力,为科学奉献终生的能力,我都拜。”

    “原来你外甥女就在你们学校,没跟我说过呀。”两个人烛光晚餐的时候,肖瑶不经意地跟邱夏提起。

    “嗯,反正平时也没什么联系。小姑娘很厉害,机械工程的博士。”“是孟以安的外甥女?”肖瑶问。

    “对。”邱夏回答。

    “果然和她一样聪明。”肖瑶笑嘻嘻地说,“看来是一家子高智商。不像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头脑简单挺好,”邱夏说,“活得不累。”

    邱夏认识肖瑶同样是在课堂上。不过不是他的大学课堂,而是球球每周日下午两点的儿童芭蕾舞课堂。

    他去接球球的那天,去早了,在一旁坐着看她们上课。一群穿着粉红裙子白袜子的小朋友中间,肖瑶瘦削高挑的身段格外显眼,她就穿着简单的黑色练功服,高高的发髻在头顶扎起,额角全是晶亮的汗珠,不厌其烦地弯下腰给小朋友摆腿。有小孩爱闹,抱住她腿不撒手,她就顺势坐在地上让小姑娘跌坐在她怀里,一大一小都笑开了花。

    “我喜欢肖瑶老师,”球球说,“她喜欢笑。”

    那是他和孟以安分开的第一年。他们俩时间安排得尽量精准,保证在无缝衔接球球日程的前提下不需要见面。但不用见面他也能知道孟以安的近况。不是签了什么合同和什么品牌合作,而是球球口中的妈妈“总是不笑”,“总是不睡觉”。

    有很多次,按例不是他去接球球,但他还是去了,把车停在很远的路边,看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

    和家长陆陆续续地出来。他总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就像她第一次闯入他的课堂时,他虽然正和学生讨论,但还是第一时间发觉了这位不速之客,她努力假装听课却还是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后来不管是一起出去旅行还是接她下班,他都习惯了等她,然后看着她穿过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向他走来。现在她手中牵了蹦蹦跳跳的球球,眼里也不再有当年的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看一眼总比没看好。

    后来他就接触了肖瑶。肖瑶比他小五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性格软糯,说话声甜甜的,她说她就是因为喜欢和小孩们待在一起才学了舞蹈教育,虽然收入没多高,但是心里舒坦。她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又生病,北漂多年的积蓄一直在接济家里,没攒下什么钱,平日里也过得节省。跟邱夏开始约会之后,即使是他顺手买的礼物,她也表现得受宠若惊。

    “太贵了。”她看着标签咋舌道,“也不实用,我平时去上课就只背那一个包,装练功服和鞋的,别的我也用不上。”

    “你收着吧,我也没法拿去退了,总不能让我留着背吧?”邱夏坚持。

    肖瑶只好收下。去上课还是背自己的旧包,但去他学校找他的时候,就特意背了他送的包,还精心化了妆,挑了同色的鞋子搭配,见到邱夏,就甜甜地笑起来,像是表现好等着邀功的小朋友,和她课堂上仰着胖嘟嘟小脸儿等她奖一朵小红花的娃娃们一模一样。

    那是孟以安永远都做不出来的事情。孟以安这个人,什么时候稀罕过别人奖的花?如果她乐意,她能徒手给自己造一个生态系统。在他认识孟以安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船,只需要一个并肩航行的伴侣,不需要有人帮她掌舵教她调整方向。她的骄傲,她的争强好胜,甚至她的嚣张跋扈不讲理,都曾是他所痴迷的,如今那些回忆中的闪光点却成了他们感情的陪葬品。她不会改变,他也不会,所以改变的只有他们的婚姻。

    孟以安也去舞蹈教室接过球球,她从不早去,每次都是卡着下课时间的前一秒钟出现,尖头细高跟踩在走廊地砖上铮铮作响,昂贵的外套和包包笔挺又熨帖,发型妆容一丝不苟,面无表情的脸只有在球球满头大汗冲进她怀里的时候才会笑开来,低头拿湿巾给她擦手擦脸,陪她去换衣服喝水,然后冲肖瑶微微点一点头,就拉着球球的手,絮絮说着话离开。

    她从来没和肖瑶说过一句话,但肖瑶相信她知道自己的存在。某一次她来接球球的时候,肖瑶就

    在一旁和别的学生家长说话,她擦身而过,目光落在肖瑶颈间的项链上,意料之外地顿了一顿。那根项链要四万多,肖瑶可买不起。

    但她买不买得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邱夏曾经在结婚纪念日送过孟以安一根一模一样的,她在他朋友圈的照片里见过。

    孟以安平静地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肖瑶甚至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了一秒,但自己反倒心虚得手心里都出了汗,就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

    “你项链挺好看。”邱夏对肖瑶说。

    “假的,”肖瑶笑着回答,“看别人戴了羡慕,找朋友买的高仿货。”邱夏点点头。

    “等你放寒假了,我们去海岛玩好不好?”她笑着说,“我都没去过海岛。要是出国太费钱,咱们去三亚就行。”

    “我看看吧。”邱夏说。

    后来没多久,他有一次又去幼儿园门口等,看到孟以安从一辆陌生的车上下来,进去接了球球后,又一起上了车。

    那辆车就从他面前驶过,开车的是个气质儒雅的男士,孟以安坐在副驾,两个人有说有笑。他再也没有在不该去的时候去幼儿园了。听球球说,妈妈现在渐渐地笑得多了。

    他旁敲侧击,总算从球球口中套出,她叫那个男的“宋叔叔”。他越想越觉得奇怪,那天车里的那个人,好像在哪见过。

    他琢磨了好几天,头发都愁白了几根,终于在某天课上跟同学胡侃的时候灵光乍现,想起了那位宋姓人士的来历。

    那还是他和孟以安正在处理离婚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了个陌生人到他办公室找他。见面就递了一份文件,说,“您和孟以安女士的离婚事宜,有涉及财产分割的部分,孟女士委托我来代理。具

    体的文件都在这里,请您过目一下。”

    他一愣,“我也没跟她争抢什么啊,我俩离得挺和平的。”

    “我知道,”那人笑了笑,说,“和平也要分割财产不是。一方面孟女士自己比较忙,法律上的事情还要咨询我,所以就由我代理了,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您好,分得清楚,没有任何遗留问题,将来你们两边不落埋怨。您说呢?”

    邱夏只好点点头接过文件。

    那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是孟女士的代理律师,我叫宋君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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