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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家(她和她的群岛) 正文 第三章 最好的朋友

    搬了家的第一天早上李衣锦睡过头了,她忘了以往每天闹钟是在周到手机上响的,昨晚她没睡好,不知道是因为认床还是因为陶姝娜的卧室里一直放音乐。迷迷糊糊去洗漱,刚把洗面奶泡沫抹脸上就听见手机在卧室床头响,她又回来接电话,是同事看她没回,催她赶紧上线收邮件。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她又回去洗脸,陶姝娜闭着眼睛从卧室里晃出来,没好气地冲她说,“你在家里能不能手机静音?电话铃声那么响我在隔壁都能听见,我不是说过了我通常晚上三点睡,上午不起来吗?”

    李衣锦本来就窝着被同事扔了烂摊子的火,但还是顾忌表姐妹之间的脸面,应付了一句,“知道了。”

    “还有,早上起来小点声,我觉轻。”陶姝娜说。

    “都九点了,不早了。”李衣锦忍不住怼回去,“……你住宿舍的时候你室友是怎么忍你的?”

    “哦,她们比我起得晚。”陶姝娜并未发觉李衣锦在怼她,“我们一般都是晚上十一二点才从实验室回来,有时就不回来。”

    “你不是说你室友早上六点起来打坐吗?”

    “那是其中一个室友啊。我们寝室24小时都有人在睡觉,也都有人醒着。”陶姝娜认真地说。”

    “%

    “你快去上班吧别迟到了,可怜的社畜。”陶姝娜说,突然反应过来,“九点多了?你上班不用打卡的吗?”

    “我们不打卡,下班晚,所以上班时间也晚。”李衣锦无奈地解释。

    “哦!”陶姝娜好奇地说,“那不是还待遇挺好的吗?不用挤早晚高峰,还不用扣考勤。那为什么大姨总是嫌弃你的工作,说是哄小孩的?”

    李衣锦翻了个白眼,不想回答她。陶姝娜倒也不介意,闭着眼睛晃回了卧室。“你真的要和你表妹合租?”搬家那天周到问她,“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我喜不喜欢她没有那么重要。李衣锦心里想。至少没有房租重要。但她不想跟周到这么说,就算他肯定能猜到。

    李衣锦在门口换鞋时发现,她昨晚先放进鞋柜的鞋子被陶姝娜后来放进去的两排鞋盒和一排鞋子挤到了最里面,她连着掏出了好几个鞋盒好几双鞋,都没能找到自己那双。她沮丧地站起身锤了锤腰,看到衣帽架上也挂满了陶姝娜的大衣和外套,光用来搭配的帽子和围巾就有好多副。

    李衣锦感到费解。在她的偏见里,理工科博士难道不都是古板的科学怪人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搞科研,时间安排要精确到一分一秒的那种?家里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摆得像实验室器材的那种?穿衣风格像乔布斯那种?没听说过明星八卦没刷过微博热搜没打卡过网红餐厅的那种?她这个走在时代前沿的傻白甜宅女表妹,怎么不太一样呢?

    “陶姝娜!”李衣锦终于爆发了,“你把你的鞋给我收拾了!”

    “你怎么还没走?”陶姝娜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我鞋怎么了?”“你把柜子全占了,我放哪?”

    “你随便放哪……放门口我也不介意,不小心踩到你别赖我。”“……你给我出来!”

    她这些年除了回姥姥家,基本没再和陶姝娜有太多的联系,但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合租,她意识到,有些事情,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比如陶姝娜可以一秒惹毛李衣锦的能力。

    陶姝娜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大家也这样觉得。但事情的关键在于,正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反而让李衣锦显得浑身都是错。

    原本她也算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管是跟小伙伴们在外疯玩到满身灰土脏兮兮地回家,还是爬到姥爷的书桌上把蘸了墨汁的毛笔吃进嘴里,都不会被家里人批评。直到陶姝娜出生,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三岁就能熟读唐诗三百首倒背小九九,五岁就是远近闻名的小小神童,孟明玮横向比较着自己家女儿,终于激发了她敏感的自尊心。

    在一次因为李衣锦又在学校犯错误被老师请家长之后,年仅十岁的她跟妈妈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欣赏着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对于即将到来的人生命运的转折没有丝毫觉察,还在想着放学回家能吃到姥姥做的黄花鱼。

    不过是因为上课吃东西被老师批评了。她想,又不是什么大事,和她玩得最好的小伙伴冯言言每天都带小零食来学校,偷偷分给李衣锦吃。冯言言说,她妈做菜特别好吃。

    “妈,冯言言让我有空去她家吃饭。”这样想着,她就向她妈问出了口。

    但她妈不知道在想什么,紧锁着眉头,完全没有听见李衣锦的话,无意间眼神扫过她天真的小脸,神色变得更加复杂古怪。

    “李衣锦。”孟明玮斟酌着开了口,“你知道你们班主任跟我说什么吗?”“啊?”李衣锦自然地应道,“什么啊。”

    一看这孩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欠揍样,孟明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强压着脾气说,“你们班主任说,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她怀疑你有多动症。”

    “什么症?”李衣锦不明就里地抬头看着她妈。

    “……那你为什么把蚂蚁放在你同桌铅笔盒里?”

    “因为她问我老师讲的是什么,她听不懂。”

    “跟蚂蚁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她的,听不懂的时候,就玩蚂蚁。”李衣锦理直气壮地说。“……谁教你的?”

    “……冯言言。”

    那一天李衣锦收获了出生以来的第一顿打,之后便开启了她妈十几年如一日严肃活泼团结紧张的教育大法实践。孟明玮不相信,当年考上了大专因为不爱念书差点退学去结婚的孟菀青,凭什么能教出从小到大的学霸女儿陶姝娜。但她不相信也得相信,李衣锦高考刚过一本线差点掉档被调剂到分最低的专业的时候,陶姝娜跳了级还拿了全国奥赛一等奖。李衣锦考研没考上还找不到工作的时候,陶姝娜放弃了保送的学校还以市理科状元的身份考进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在李衣锦看来,她的不够好,是这些年来她妈郁郁寡欢抱怨满腹的主要原因之一。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孟明玮不仅没能像妹妹们那样有机会读书,她的女儿也被人家轻松比过,而她越在意,孟菀青一家就越不在意,仿佛这些都是天生命里带来的,不费吹灰之力,这让她更加心里不平衡。

    “这道题怎么讲了还错讲了还错?!”“数学为什么又没及格?!”

    “背一个单词能背一天?!”

    “别人都会就你不会?别人能记住就你记不住?!”

    “你要是这次考完试还让老师叫家长,你就别回来了!”“”

    “我真没管她,”每次看着孟明玮吼着呜哇哭叫的李衣锦写作业时,孟菀青就苦恼地摊摊手,“我又不懂学习,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她说的倒是真的。她和陶姝娜,聊电视剧,聊明星八卦,聊社会新闻,聊家长里短,就是不聊学习。到现在她都不太清楚陶姝娜的专业,属于哪个学院,博士到底是研究什么的。

    但孟菀青也不是完全不管她。在陶姝娜的学霸生涯中,也有一次非常难得的被老师“请家长”的经历。陶姝娜读初中时的一天,班主任很严肃地打电话给孟菀青,让她务必立刻到学校来一趟。孟菀青当时正在理发店做头发,顺口问了句能不能等我烫完再去,班主任老师说不能,她只好弄掉刚卷好的一头卷儿,一边心疼自己的钱一边埋怨着去了学校。

    到了办公室一看自己女儿低着头站老师办公桌旁边,孟菀青一下就心疼了,心想自己这聪明伶俐

    的宝贝闺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这是犯了多大的错误?当下一边起范儿跟班主任问好一边心

    里暗暗做准备,就算是记大过退学什么的,也得帮孩子说好话求情,千万不能把孩子前途毁了。她坐在老师面前胡思乱想,然后老师伸手递过来一张纸条。

    “啊?”孟菀青不明就里。

    “你们家陶姝娜,好学生还早恋,家长不管管吗?”老师一脸严肃。

    孟菀青低头看纸条,上面是两个人你言我语一来一往得热热闹闹,她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陶姝娜的笔迹。

    “我下次带你去看另一场,更厉害,你绝对想不到。”“说话算话?”

    “当然。”

    “那你可别告诉老师。”

    “不会的,我也没告诉我妈,她肯定不让我带女生去。”“那以后咱俩一起去。”

    “好。”

    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小男生小女生相约瞒着老师家长出去约会,还你情我愿的。

    孟菀青没说话,抬头瞄了一眼陶姝娜,她站在一旁,趁老师不注意,给她妈递过来一个眼色,倒不是害羞也不是慌张,只像是一不小心被抓包了的“我有什么办法”。

    陶姝娜她们班主任是个快退休了的男老师,头发花白性情执拗,平日里除了抓成绩抓纪律根本没有别的话。孟菀青体谅他一把岁数管着一堆半大孩子也不容易,心想就大不了跟孩子一起挨他一顿训,服个软,回家再好好跟孩子聊。

    “两个人逃学!逃掉下午自习课跑出去不知道干嘛了,这还是好学生呢,蔑视学校纪律,对自己和同学不负责任,你这个家长怎么当的?啊,我知道你们家陶姝娜长得好看,讨男孩喜欢,那就勾着人家一起逃学?王若轩平时可是本本分分一男生,要是学习被耽搁了,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跟他家长交待?管好你们家孩子,小姑娘安分一点,别整天想这想那没个正形!……”

    “老师,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孟菀青眼睛一立,作势甩了一下自己头发,意识到拆得急三火四的卷儿有损自己形象,不免心里又一阵抱怨。“您怎么知道是陶姝娜干扰他还是他干扰陶姝娜?两个人一起逃学,那男孩呢?您就把我和陶姝娜请办公室来,这不太公平吧?”

    “你这家长怎么说话呢?”老师胡子都快被孟菀青气飞了,“你们家是姑娘,我特意单独请你来,就是怕姑娘没面子,你在这跟我叫什么板?”

    “怎么就没面子了?俩小孩一起犯错,为什么就只是我们家姑娘没面子?”孟菀青不卑不亢。

    “你你你,你这家长跟孩子一样,不知羞耻!我在这教育你不要纵容孩子早恋,你怎么不知好歹?”

    “我为什么要羞耻?就算我家孩子真早恋了,我也不会这么教育她,更不会说她不知羞耻!”孟菀青说,“女孩长得好不好看,招不招男孩喜欢,不会带坏任何人。那是他们男孩的问题。我的女孩,她想做什么,想喜欢谁,将来都是她自己决定的事,不会因为别人的偏见改变。再说了,”她气定神闲地冲一旁的女儿挤挤眼,“我还真不知道有哪个男生能入得了我们家陶姝娜的眼。”

    孟菀青带着她拆坏了的一头卷儿,义正辞严地坐在老师办公桌前的景象,让陶姝娜觉得,她妈简直是世界上最酷的女人。

    从学校出来,孟菀青带着陶姝娜绕道回理发店,把没烫完的头发烫完了。她一边满意地打量着效果,一边看了看翻着杂志的陶姝娜。

    “怎么样?跟我说说你和那个王若轩不?”孟菀青说,“我家闺女不会真早恋了吧?”

    陶姝娜噗嗤一笑,撇了撇嘴,“才不呢,”她说,“他就是我哥们儿,我才不喜欢他那个类型。”“我就说嘛,”孟菀青笑,“那你俩逃课干嘛去了?”

    陶姝娜想了想,“我不告诉你。”

    “哟,还学会卖关子了?”孟菀青敲了她脑门一下,“那我还就非得知道不可。”“我带你去。”

    于是陶姝娜带着她妈去看了她逃课跟王若轩去看的,青少年跆拳道比赛。

    孟菀青回来之后心脏砰砰跳,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给自己做了好几天的心理建设。

    “妈,你不是一直很支持我的嘛!我小时候想学电子琴,你不是就同意了吗?三年级的时候我想学乒乓球,你也同意了啊!这不是一样的嘛!”

    “哪里一样了!”孟菀青白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磕磕碰碰的,万一你受点伤,影响中考是小事,身体出问题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那都是专业教学,我会注意的。”陶姝娜跟八爪鱼一样黏在她妈身上撒娇,“你就答应我嘛!那天在办公室,你不是说我做什么都可以自己决定嘛!”

    “那是将来,将来!”孟菀青哭笑不得,“你现在未成年!我可不想你耽误了前程以后来怨你亲妈浪费了你聪明的小脑袋瓜。”

    “聪明的小脑袋瓜现在想学跆拳道。”陶姝娜挽住孟菀青的胳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以后绝对不怨我亲妈,绝对。”

    欣喜若狂地学起了跆拳道的陶姝娜,中考那年带着肌肉拉伤的腿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高中。后来对跆拳道没那么狂热了,她又断断续续地迷上过古筝,滑冰,围棋,有的三分钟热度,有的坚持一年半载,孟菀青也就在不过度费钱的前提下随她去了。毕竟,用陶姝娜自己的话来说,没人知道她聪明的小脑袋瓜下一秒想要做什么。

    但她知道,她妈永远是她最坚强的后盾,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千万别告诉大姨我俩合租了,她会发飙的,断绝母女关系那种。”陶姝娜像往常一样在微信上跟她妈开玩笑。

    “没事,我不怕,她又不跟我断绝。”孟菀青回。

    “可能她捎带着也把姐妹关系断绝了呢。”陶姝娜说。她妈回了一个网红宝宝的表情包。

    陶姝娜扔下手机,把音乐声音调大了点。平日里她做实验不顺或是写论文枯燥的时候就习惯听音乐,换换脑子,也促进一下思考,但是这个晚上她失眠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和妈妈之间并不是她习惯以为的那样无话不谈。那是她的妈妈,但也是家里的女主人,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姐妹,别人的女儿,别人眼中呼朋唤友八面玲珑的性情中人孟菀青女士。

    而孟菀青女士有很多秘密,作为女儿的她并不知道。

    过年那几天她妈和她爸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吵架,以为她没听见。一开始她以为她爸只是因为她买了个新的switch而不满,但平日里她爸对她花钱也没什么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趁她爸出门打麻将,她妈去做美容的时候,陶姝娜一不做二不休,在自己的家里开始了侦察大业。

    她们家的氛围一向宽容,爸妈平时也不怎么管她,即使有些事情她不一定知道得那么清楚,也没有刻意去瞒她。她没费多大劲,就从衣柜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她妈夹在皮夹里的存折和工资条,从床头柜的相册夹层里找到了她爸留存的一叠收据单,最重要的发现是,她用自己阴历生日的密码打开了她妈扔在家里备用的手机。

    翻开消息记录的时候,陶姝娜的心里涌上一阵愧疚,爸妈这么信任自己,她却像个贼一样在自己家里找他们争吵的原因。

    但手机里看到的东西让她一时间忘记了愧疚。

    “你迟到了?”刚下地铁的时候李衣锦收到同事赵媛发来的微信。反正走几步就到了,李衣锦看了一眼也懒得回她。但转念一想,年前放假的时候,赵媛跟她说年后要辞职来着。“你没辞?”她又问。但没收到回复。

    李衣锦从15年起就在这个儿童剧院,做这份虽然到目前为止坚持的时间最长但是从各个维度上违背她的生理本能性格特点习惯爱好,需要和不同年龄阶层的无数个人团队甲乙丙方打交道的工作,一份她妈非常嫌弃,一以概之地称为“演木偶戏哄小孩”的工作。赵媛算是唯一跟她走得近点的同事,年龄相仿,差不多时间入职,一起拿着几年来毫无涨幅的工资熬成了年轻人口中所谓的

    “前辈”。

    她妈看不上她的工作,自然也看不上跟她共事的人。她在朋友圈发过跟赵媛的合影,她妈就说,“一看就是两个剩女,你就等着吧,她嫁出去了,你也嫁不出去。”她找男友的品位,交朋友的品位,生活的品位,工作的品位,都是她妈全方位贬低的靶子。

    十五岁之后,她就没有过特别亲近的朋友。同学同事倒是都可以和平相处,最多会觉得她话少性格内向,没有什么人格上的缺陷。但她以前并不是个话少内向的人,即使在她妈高压教育的压迫下长大,小孩子也总能在学校生活里见缝插针地找寻快乐。

    教她听不懂课就玩蚂蚁的冯言言,和李衣锦从小学到初中都同班,每天一起吃一起玩,亲密无间。冯言言对李衣锦特别好,不是因为李衣锦有什么特别的人格魅力,是因为除了李衣锦,没有人和冯言言做朋友。

    冯言言长得好看,家境也好,但有一个毛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说话口齿不清楚,像是嘴里永远含着一团棉花,一开口就呜呜噜噜,没人听得懂她说的是什么。但她智力又正常,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也没法去特殊儿童的学校。老师只能通融一下,上课不点她回答问题,偏偏她又表达欲惊人,老师一提问题,她举个手半天不放下来,叫她她又说不清楚,还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每每扰乱了课堂纪律,同学们还总管她叫小哑巴,便没人和她做朋友了。

    只有李衣锦能听得懂她说话。两个人下课总在一起,要么蹲操场边看蚂蚁搬家,要么偷偷分享小零食,不亦乐乎。渐渐地,老师上课偶尔也叫冯言言回答问题了,因为她有了她的专属翻译李衣锦。冯言言说一句,李衣锦就帮她说一句,交流沟通再无障碍。

    李衣锦还一直想去冯言言家尝她妈做的拿手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把冯言言供了出去,这个人在她妈这里已经上了高危人物排行榜榜首。

    初三一开学,班主任把李衣锦换了座位,离冯言言远远的,上课不方便翻译,李衣锦还愧疚了好几天,并不知道是因为她妈去找了班主任。那天放学,她和冯言言正一人啃着一只鸭脖满手流油地出来,迎面就看见她妈凶神恶煞站在校门口,李衣锦手一抖,鸭脖都掉了。

    “你就是冯言言吧?”她妈直奔主题,“你以后别跟我们家李衣锦一起玩。”“妈!”李衣锦大惊。

    冯言言愣了一下,刚想说话,又顿住了,看了一眼李衣锦。

    “妈,我跟冯言言小学就同班啦,一直都一起玩。”李衣锦小声辩解。

    孟明玮没看李衣锦,盯着冯言言,说,“你上个期末考了多少名?”

    冯言言不敢开口。

    “这孩子,不会说话啊?我问你话呢。”孟明玮。

    “妈,你别这样,她不爱说话。”李衣锦连忙掩饰。冯言言没有办法,只好开口说了一句话。

    孟明玮被她喉咙里发出来的古怪声音惊呆了。“这孩子…….怎么回事?”

    “......她说她考了全年级284名。”李衣锦只好说。

    孟明玮的脸色变了又变,盯住冯言言看了许久,劈手把李衣锦揪到一旁,压低声音跟她说,“你都跟什么孩子一起玩?”

    “妈,不是这样的。我能听懂她说话。”李衣锦辩解。

    “我不管你爱听谁说话!”她妈点着李衣锦的脑门,“你怎么不跟成绩好的学生玩呢?你就跟这样的人天天玩蚂蚁?难怪你期末下降那么多名,不下降才怪!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跟她玩,等我回家收拾你!”

    第二天,李衣锦特意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冯言言爱吃的糖打算给她,但一下课她就看到冯言言出了教室。她找出去,在操场边那棵有两个蚂蚁窝的大树下见到了蹲在那里的冯言言。李衣锦伸手把糖递给她,被她冷漠地推开。糖掉在了地上,立刻吸引了周围好多蚂蚁源源不断而来。李衣

    锦盯着那些目的明确的蚂蚁,心里泛上一阵她并不懂从何而来的悲哀。

    冯言言说了一句话,但李衣锦在出神,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她便站起身跑开了。

    从那天起,冯言言没再举过手回答问题,李衣锦也没再吃过冯言言的零食。中考以后,冯言言考了另一个高中,两个人就失去了联系。

    后来李衣锦没再有过要好的朋友。她不喜欢和成绩好的同学一起玩,怕人家嫌弃她连讲题都听不懂。也不敢和成绩差的同学一起玩,怕被她妈知道又说她学坏了。她不能和总调皮捣蛋的同学一起玩,因为被班主任看见会告诉她妈。她也不能和不调皮捣蛋的同学一起玩,因为他们只知道学习,不玩。

    “大部分不懂事的小孩都有懂事的一天,”赵媛曾经跟她说,“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看到从小到大都懂事的小孩,能有不懂事的一天。”

    如果生活允许人不懂事,谁还愿意懂事呢?

    放假前赵媛跟李衣锦说,她真的熬不住了,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不涨工资又没有编制户口,再不跟男友结婚,还不如听家里人的话回去做点小生意。

    “我爸生病了,”赵媛对李衣锦说,“我妈每天以死相逼,要么结婚,要么回家。两条路,刀架在脖子上给我选呢,让我年末就辞职。”她一边说,一边手下没停地写着迎春精品剧目的宣传文案,“小朋友们都经历了快乐的幸福时光,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勇敢面对生活面对成长,迎来灿烂的明天,自信地喊出一声:加油!”

    一进办公室的门,她就看见赵媛仍然坐在老位置上,埋头在手机上发语音说着什么,手边咖啡冒着热气,面前电脑上是网站首页迎春精品剧目的开屏,仿佛从不曾动过辞职的念头一样。她叹了一口气,也没跟赵媛打招呼,径直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手机刚放在桌上,孟以安的信息就跳了出来。“姐妹俩合租感觉怎么样?”李衣锦没有理她。

    午休时李衣锦出去觅食,赵媛默不作声地过来,走在她旁边。“煲仔饭还是牛肉面?”李衣锦毫无进食欲望地问。

    “我想吃螺蛳粉。”赵媛说。

    “你疯啦?”李衣锦瞪了她一眼,“下午回去大家会以为你去扫厕所了。”赵媛说,“我从来都没有试过在工作日吃完螺蛳粉回去上班。”

    “那是因为没有人会在工作日吃完螺蛳粉回去上班!”李衣锦哭笑不得,“过了个年没辞职成功你脑子就出问题啦?放飞自我了?”

    赵媛默不作声。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要么结婚,要么回家,你走的哪条路?”“我跟老沈分了。”赵媛说。

    “啊。”李衣锦一时哽住,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闪过搬家那天周到打碎的汽水瓶。

    她男友老沈是北京人,她爸妈以死相逼自然也是因为结了婚就有了家,有了学区房,有了养小孩的最低条件,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堵上爸妈要求她回老家的嘴。

    “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所以又回来了。愿赌服输。”赵媛说,“老沈需要的不是一个会为了他全家的施恩而感激涕零逆来顺受的外地媳妇,而是一个没有经济差异心理负担可以无忧无虑跟他在一起的小公主。下午回去我就去辞职。”

    “……所以你才要去吃螺蛳粉吗?”李衣锦说,“那你干嘛搭上我啊?”

    “你怎么样?过年跟周到回家见家长还顺利吗?”赵媛突然想起来,问。李衣锦再次被噎住,进而坚定地点了点头,“走吧,吃螺蛳粉。”

    赵媛临走前把好多东西都留给了李衣锦,加湿器,暖手宝,便利贴,胶囊咖啡,正长着的多肉,七七八八都堆到了她桌上。李衣锦盯着这些东西占据了自己电脑屏幕前的办公区域,仿佛它们带

    着赵媛的无奈和怨念也一起沉重地堆进了她心里。

    她晚上没有加班,却自然而然地转错了地铁,差点就回了她之前的住处。她恼火地下了地铁,索性上了另一条线。

    “你在公司嘛?”她给孟以安发信息,孟以安可能是没看见,没有回复她。

    她平时也不会总去找孟以安,人家是老板,忙得很。她妈也不喜欢她去找孟以安。“从小就跟着你小姨瞎闹。”她妈说。“我这个当妈的说话你不听,人家说什么是什么。”

    李衣锦走进电梯,电梯门正要关,见到有人进来,她就顺手帮人挡了一下。男士进来说了声谢谢,看起来气质儒雅,李衣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同一层下了电梯,李衣锦看到那位男士径直往孟以安的公司门口走,顿时好奇起来。同事还是客户?她一边在心里揣测,一边正在踌躇,却看到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孟以安。李衣锦突然心里跳了一下,下意识觉得不太对,便没往前走,从电梯口走到了走廊另一侧拐角。

    “这么准时?”她听到孟以安的声音,“看来今天不忙嘛。”“再忙也得约会是不是。”男士说。

    两个人一边等电梯一边低声说着什么,边说边笑,男士还接过孟以安的包和大衣帮她拎着,神色之间怎么看怎么不像普通朋友。

    李衣锦目瞪口呆,脑子里像是瞬间滚过去了一串炸雷。“不是吧?!”她在心里不可思议地无声尖叫。

    “邱老师那么好,球球那么可爱,孟以安你这个渣女,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李衣锦恍惚着回到家,发现陶姝娜竟然已经回来了。

    “你不是说你都十二点才回吗?”李衣锦问。

    陶姝娜窝在沙发上,眼皮没抬。“心情不好。”她哼哼道。“你也心情不好?”李衣锦看了她一眼,“这可真稀奇。”

    “我怎么不能心情不好。”陶姝娜说。

    李衣锦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来。“能。”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也心情不好。”“因为分手?”

    “也是,也不只是。”“那还因为什么?”“那你因为什么?”””

    尬聊失败,陶姝娜起身从门口拆开的快递纸箱里拿出一瓶酒。“送你的。”她把酒递到李衣锦面前。

    “干嘛?”李衣锦莫名其妙。

    “你不是喜欢收集瓶子吗,我买的,我喝酒,瓶子给你。”公

    …….

    那我也要喝。”“……一起吧。”

    陶姝娜倒了酒在杯子里,李衣锦瘫在沙发上刷手机,看到赵媛发了一条朋友圈,定位在机场。“总算我也可以不懂事一回了。”她说。

    字里行间读出了背水一战的沧桑。李衣锦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前发的那条“逃跑计划”朋友圈,尴尬得头皮发麻,立刻翻回去给删了。

    “我最好的朋友今天辞职了。”两杯酒下肚,李衣锦觉得自己即使跟陶姝娜这样的人共处一室竟也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我还以为你没什么朋友。”陶姝娜说,“大姨总说你性格孤僻,不爱交流。”

    “那还不是拜她所赐。”李衣锦说,“你知道我最羡慕你的是什么吗?不是你比我好看,比我聪明,比我讨家里人喜欢,处处都比我强。我最羡慕你和你妈关系那么好,什么话都可以说。”

    陶姝娜愣了一会,“也不是什么话都说。”

    她想着她在家里时看到的她妈手机上的信息。

    那个人她也认识,不仅认识,她还见过很多面,只要她妈跟朋友出去聚餐玩乐打牌,就一定会有他出现并买单,她妈让她叫郑叔叔,说是她妈以前的老同学老朋友。

    陶姝娜一直觉得自己出生在特别美满的家庭。她爸年轻的时候是列车员,小朋友们都羡慕他穿上制服英俊帅气,还总能带回很远的地方的特产。她小时候因为她爸上班时间特殊,奶奶又卧床,她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后来他爸就在车站办公室坐坐班,有空也在家陪她玩,不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不管孩子。她妈绰约貌美人称百货公司一枝花,做着销售经理又自己开店做生意,大钱没有,小钱倒是从来不愁花。家里宽裕,她就也从没在意过吃穿用度要花多少钱,学这学那要花多少钱,她妈做生意到底每年能赚多少钱,家里买房子买车要多少钱。她更加没在意过的是,她以为琴瑟和鸣的父母,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貌合神离的。

    是因为这个郑叔叔的出现?但是看起来他跟妈妈认识很多年了,甚至也认识她爸,他有个乡下远房亲戚来城里打工就是她爸介绍的。

    手机里的信息说明了一切,她妈和这位郑叔叔的交往,绝对超出了世俗意义上的普通朋友。更可怕的是,他们之间不仅有情感,还有利益。她妈做生意有他投资,进货渠道是他介绍,买基金跟

    他有商有量,去医院做手术都要陪同,甚至她妈送她的包包鞋子,都是他买的,更不用说她妈首

    饰柜里的那些奢侈品了。

    她想起过年那天她无意间说了包的价格之后她爸的脸色,和她在房间里听到的父母的争吵,一切都有迹可循。

    有生以来,她聪明的小脑袋瓜第一次充满了如此多的困惑,觉得怎么思考都毫无头绪,比推数学公式做物理实验要难上千万倍。

    “还是喝酒解愁吧。”她惆怅地跟李衣锦碰了个杯。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从何说起,不禁面面相觑,悲从中来。

    酒至夜深,李衣锦喝得有点多,一身蛮劲没处使,灵光一现,挽起袖子,充满斗志地开始整理她还没拆箱的瓶子们。陶姝娜笑话她,“你别拆了,可能明天你就跟男朋友复合了,还得再搬回去,又要重新打包。”

    “谁说的?”李衣锦赌气说,“我肯定不会回去,我宁可跟你合租,都不回去。”“宁可跟我合租?我就这么讨嫌?我都给你买酒喝了。”陶姝娜瞪起眼睛。

    “喝了你的酒我也不会让着你,又不是小时候了。”

    “你可是我表姐!你就应该让着我。姥姥偏心,从小还教导我要让着你,这个老太太,真是的。”“姥姥才不是这么说的。”李衣锦说。

    “是。”“不是。”“我听到过。”

    “我没听到过。”

    “你听到过,你不承认。”

    李衣锦哼了一声,强行终止了这个幼稚的聊天话题。

    姥姥确实说过,让陶姝娜让着姐姐,但李衣锦并没有听到过。李衣锦考试考砸了,怕挨打不敢回自己家,躲到姥姥家来哭。陶姝娜刚参加完文艺汇演,兴奋劲儿还没过,屋里屋外蹿上蹿下,扯着嗓子唱她的表演曲目,还非要从李衣锦的腿上蹦过去,李衣锦一躲,陶姝娜从沙发上踩空摔了下来,嚎啕大哭。

    还在厨房里做饭的姥姥赶过来,拉着陶姝娜到厨房,盛了一碗香喷喷的虾仁蒸蛋给她。陶姝娜抹了抹眼泪,自己乖乖坐在小凳上吃起来。

    “娜娜,你今天是不是台上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唱歌最好听,跳舞最好看的那一个?”姥姥帮她抹去嘴边沾着的食物,说。

    “是!”陶姝娜笑嘻嘻地答,“老师都夸我呢!”

    “嗯,那别的小朋友,是不是有站在你旁边的?还有站在第二排,第三排的?你想啊,你站在最前面,大家一眼就能看到你,但是那些站在后面的小朋友,大家看不到,他们开心吗?”

    陶姝娜皱着小眉头想了想,“那……可能不太开心吧。他们要是想站前面,我可以跟他们换呀,我也可以站后面,没关系的。”

    “姐姐今天心情不好,因为她没有站在前面,所以我们要安慰她的心情,对不对?你站过最前面了,也要让一下后面的小朋友,是吧?”

    虽然这是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年幼的陶姝娜还是大度地理解了,“好的,我让着姐姐,她就不会哭了吧?就愿意看我表演节目了吧?”

    看着陶姝娜继续低头吃东西,姥姥转身又端了另一碗去给坐在沙发上的李衣锦。“姥姥我不想吃。”李衣锦嘟囔。

    “吃吧,吃完姥姥陪你上楼,你妈要是打你,我就打她。”姥姥笑着说。

    李衣锦不吭声。

    “娜娜年纪小,爱玩爱闹,你是姐姐,别跟她计较,让着她点。”姥姥说。

    有时,她们觉得姥姥有着超乎年纪和时代的睿智,但又有时,她们也会觉得那些姥姥口中的道理,那些小时候听来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大人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妈妈也不一定比女儿懂得多。即使家人无比真诚地爱着你,也不会告诉你他们所拥有和失去的全部。小时候站在最前面的小孩,不一定永远站在最前面,小时候站不到最前面的小孩,也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站到最前面。

    “你啊,你永远都是站在前面的那个小孩,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你。”李衣锦叹了一口气,“你想换也换不了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陶姝娜举着酒瓶子嘟囔。“但你是我姐,我愿意让你。”李衣锦无奈地笑笑。

    “能让的我就让,让不了的不让。”陶姝娜说。

    那晚两个人收拾瓶子到半夜,李衣锦拖着脚步回房间,倒头就睡,陶姝娜迷迷糊糊也跟她进了房间,在她旁边一倒,自然地劫走了她的被子。

    “你回你那屋去。”李衣锦迷迷糊糊说。

    “脚麻了,动不了。”陶姝娜闭着眼睛说。

    李衣锦伸手把被子抢回一半。

    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半睡半醒地听陶姝娜说,“姐,我妈说,她们还有姐妹,咱们不像她们,都是独生女。将来她们不在了,你,跟我,哦,还有球球,就亲姐妹一样。”

    “滚,谁跟你亲姐妹。”

    李衣锦说着,还是松了手,把被子往陶姝娜那边放了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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