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玮从小记性就差。读书时老师教过无数遍的东西,她前脚还听得明明白白,后脚就忘得一干二净。一篇文言文,她爸看着她背,翻来覆去也背不下来,她爸再有耐心,也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这孩子,榆木脑袋。”他总是忍不住说。这话被她妈听见,就会说她爸。“别总说丫头笨,越说越笨。”她妈说,“你是出口成章,要求孩子干什么?那些绕口令似的文章,我连看一眼都不耐烦,孩子那么小能背得下来?不要为难她。”但她妈算起账来却是过目不忘。孟明玮每每觉得委屈,爸妈的长处,她一个都没学到。等孟菀青和孟以安渐渐长大,一个活泼伶俐一个古灵精怪,她就更委屈了,但再委屈也只能承认全家数她脑袋最笨。很久以后当她把背书背不出来的李衣锦打得连滚带爬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爸当年对她有多耐心,可能越有才华的人,对无才之人便越是宽容怜悯吧,只有无才如她之人才会对下一代极尽苛责恨铁不成钢。她爸虽有才华,但极擅长装糊涂。每次到了月底,她妈数了数抽屉里剩下的生活费,开始跟她爸一笔一笔对账的时候,她爸便开始了浑水摸鱼大法,一会说是有钱落在了哪件衣服兜里找不到了,一会又说是被邻居借走了,更有什者,有一次他说是孟菀青交课本费,结果被孟菀青正好进门来听到,脆生生地回答,“我的课本费两个月之前就交过了!”对于她妈这种眼里容不得一分钱错误的人来说简直是劫难。后来她妈索性让她爸自己记账,“你的好人好事都做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一笔一笔记着,省得说我冤枉你。”她妈说。远亲近邻都知道,冷面无私的乔厂长家里,有位慈悲心肠的大善人孟老师。邻居的乡下亲戚来城里看病,治不起,孟老师知道了,二话不说就送去救命钱。在厂子里打更的老大爷,供不起自己的孙子读高中,孟老师听说了,拍胸脯答应帮他供孩子考上大学。孟明玮以前同学的妹妹,被车撞了却找不到肇事者讨不来赔偿,孟老师得知,帮忙出钱让孩子能住院治疗……孟老师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好多人得了他的帮助度过了难关,带着…
孟明玮从小记性就差。读书时老师教过无数遍的东西,她前脚还听得明明白白,后脚就忘得一干二净。一篇文言文,她爸看着她背,翻来覆去也背不下来,她爸再有耐心,也被她气得哭笑不得。“这孩子,榆木脑袋。”他总是忍不住说。这话被她妈听见,就会说她爸。“别总说丫头笨,越说越笨。”她妈说,“你是出口成章,要求孩子干什么?那些绕口令似的文章,我连看一眼都不耐烦,孩子那么小能背得下来?不要为难她。”
但她妈算起账来却是过目不忘。孟明玮每每觉得委屈,爸妈的长处,她一个都没学到。等孟菀青和孟以安渐渐长大,一个活泼伶俐一个古灵精怪,她就更委屈了,但再委屈也只能承认全家数她脑袋最笨。很久以后当她把背书背不出来的李衣锦打得连滚带爬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爸当年对她有多耐心,可能越有才华的人,对无才之人便越是宽容怜悯吧,只有无才如她之人才会对下一代极尽苛责恨铁不成钢。
她爸虽有才华,但极擅长装糊涂。每次到了月底,她妈数了数抽屉里剩下的生活费,开始跟她爸一笔一笔对账的时候,她爸便开始了浑水摸鱼大法,一会说是有钱落在了哪件衣服兜里找不到了,一会又说是被邻居借走了,更有什者,有一次他说是孟菀青交课本费,结果被孟菀青正好进门来听到,脆生生地回答,“我的课本费两个月之前就交过了!”
对于她妈这种眼里容不得一分钱错误的人来说简直是劫难。后来她妈索性让她爸自己记账,“你的好人好事都做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一笔一笔记着,省得说我冤枉你。”她妈说。
远亲近邻都知道,冷面无私的乔厂长家里,有位慈悲心肠的大善人孟老师。邻居的乡下亲戚来城里看病,治不起,孟老师知道了,二话不说就送去救命钱。在厂子里打更的老大爷,供不起自己的孙子读高中,孟老师听说了,拍胸脯答应帮他供孩子考上大学。孟明玮以前同学的妹妹,被车撞了却找不到肇事者讨不来赔偿,孟老师得知,帮忙出钱让孩子能住院治疗……孟老师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好多人得了他的帮助度过了难关,带着家人登门送锦旗,涕泗横流地叩谢。于是有更多人慕名来找他,有真的救命救急的事,也有不那么急的事,孟老师都能帮则帮。
“万一是真的呢,”他说,“当年咱俩在街角遇到的那个乞丐,要真是骗子,那咱们也没损失什么,要真是那一毛钱救了他的命,不也是好事吗。”
乔海云什么事都由着他去。
以前姐妹三个人只觉得她爸既心善又高尚,有大家风范,反而她妈什么钱都要掰扯来掰扯去,显得特别市侩,小肚鸡肠。后来她们都结了婚成了家,开始每天在柴米油盐和孩子的教育上费尽心思的时候,回想起父母,开始替她妈鸣不平,觉得她妈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被她爸尽数挥霍做了人情。
但她妈倒是这辈子没再说过一个不字。
她爸也优哉游哉地当了一辈子斯文儒雅的孟老师和女儿们的好爸爸,越来越多得过他接济救助的人们心中把他奉为无私奉献的神一样的人物。他把一笔笔账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和他收到的锦旗和感谢信放在一起,渐渐地堆满了好几个柜子。
直到他七十九岁那一年。
是孟菀青先发现的端倪。陶姝娜那时读小学,每个周末在姥姥家吃饭的时候,她都喜欢在姥爷书房里待上好一阵子,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书,姥爷也喜欢听她背新学的诗词文章,一老一小其乐融融,常常谈天说地很久。
那个周末吃晚饭的时候陶姝娜有些闷闷不乐,回家路上孟菀青问她怎么了,她说,“今天姥爷背错了,我说他,他还不承认。”
“怎么说错了?”孟菀青问。
“他背《春江花月夜》,背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之后,就又回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就是不往下背。我跟他说你背错了,他非说他没错,我给他背后面的,他也不听。”陶姝娜不满地撅起嘴,“姥爷脾气怎么变得这么犟。我以后不背诗给他听了。”
孟菀青一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老爷子心不在焉糊弄小孩,后来有天她偶然间看到她爸摊在书桌上的字,才觉出不对。她爸的书法堪称一绝,凝重端方,苍劲有力,孟菀青虽不懂字,却也看出纸上她爸新写的字,本该平直的横竖变成毛毛虫一样的曲线,虽然大致的字形还在,却像是抖着手腕写的一样,曲里拐弯,一波三折。
她跟她妈说,她妈本来也没当回事。那年她妈六十多岁了,还能像年轻时候一样训得她的下属们大气不敢出,号称要干到八十岁再退休,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儿。
姐妹三个都还不曾担忧父母老去的那一天,但那一天总是来得比想象中要早。一次晚饭的时候,孟明玮因为李衣锦月考成绩差,又在楼上进行打骂教育,没下来吃饭,饭桌上只有爸妈和孟菀青陶姝娜,老爷子接过孟菀青盛的汤,哗地洒了自己一身。
孟菀青吓一跳,赶紧拿抹布收拾,问她爸烫着没有,她爸说没有。孟菀青和她妈对视了一眼,没说话。大家继续吃饭,孟菀青就盯着她爸拿筷子的手,发现他很别扭地用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指捏着两支筷子,戳在碗里,怎么也夹不起饭菜来。她妈也看到了,两个人沉默着,谁都没说话。
那之后没过去多久,她妈就跟她爸很凶地吵了一次。她妈坚持要带她爸去医院看病,但她爸非说自己没病,脑子好得很,还当场背起他刚认识她妈那年写的诗为证。
她妈气得摔东西,但也说不动他。还好孟以安听说了,特意请了假跑回家来劝,她爸最听孟以安的话,勉勉强强答应了去医院检查,但说好了不吃药不打针。
医生开的药都被她爸丢进了垃圾桶。从那时起,全家进入了战斗模式,她爸既是她们共同的保护对象,又成了她们共同的敌人。一边要想方设法地让他按时吃药,一边要拼命阻止他给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带来更多破坏和毁灭,一边要维护他的心情让他尽量主动配合治疗,一边要无端忍受他越来越差的记忆和越来越无常的脾气。
但那时候孟明玮要看着李衣锦考大学,孟菀青又要照顾陶姝娜,乔海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有个晚上她回家时已深夜,看到老爷子还没睡,一个人在书房不知道忙活什么,就担心地过去看他一眼,发现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账本出神。一看她进来,慌忙站起来,把账本塞到她面前,像是脱手一个滚烫的什么东西一样。
“我记不得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会算数吗?你教教我记账,行吗?”
第二天,乔海云当着女儿们的面,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准备把厂子盘出去了。”她平静地说,“我忙活了一辈子,也差不多该退休了。以后你爸活着一天,我就照顾他一天。他就算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了。”
老太太接过孟明玮递来的账本,平静地翻开。“都在这里了。”她说,“他脑子糊涂之后的每一笔账,都在这里了。”记性还没有那么差的时候,老爷子还能偶尔自己出门遛个弯。乔海云写了卡片缝在他衣服口袋里,上面有她名字电话住址,还会给他随身带一些零钱。他走在路上溜达,看到路边有乞讨的人,就会把钱掏出来给他。回到小区里遇到邻居老头老太太,寒暄两句,人家跟他说,最近手头紧缺钱,他也会慷慨解囊,往往回到家里两手空空什么钱都不剩。乔海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到处散财的脾性,后来他又走丢过一次,索性便没收了他的零花钱,也不让他出门了。早上孟明玮有时会买菜送过来,如果她不来,乔海云就要自己出门买菜,便只有那一个小时的时间留他独自在家。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在菜市场迅速买完然后赶着回家,生怕他又趁自己不在家的这会儿把墨水倒进电饭锅里,把鞋油涂在煤气灶上,或是吃掉他自己以前亲手莳弄的花。那天她正提着菜匆匆往家赶,就看到自己楼门口聚集着消防员,民警,和好多居民,大家指指点点热闹非凡,她下意识心里一沉,觉得不是好事。一上楼就看到自己家门敞开着,居委会的人在门口跟民警模样的人说着什么。想着老爷子还在屋里面,她一股火冒上来,上楼就拔高嗓门喊道,“谁让你们开我家门的?我家老爷子是病人,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一看她上来了,民警说,“非要开门的就是你家老爷子。”她进门一看,孟显荣在沙发上坐着,对着两个居委会大婶痛哭流涕,“谢谢你们,谢谢警察同志来救我,我被困在这好几天了,也出不去,也不能打电话,我也没有钱……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出去啊!……”“你是他老伴?”警察问。旁边另一个居委会的人连忙说,“对对对,我作证,她是孟老师的老伴,他们在这个小区都住了多少年了,我们都是老街坊了。”“……行吧。家里有老年痴呆症患者,多注意一点,最好别留他自己在家,容易出事。”警察看了一眼孟显荣,跟乔海云说,“你老伴今天打开窗户…
老太太接过孟明玮递来的账本,平静地翻开。
“都在这里了。”她说,“他脑子糊涂之后的每一笔账,都在这里了。”
记性还没有那么差的时候,老爷子还能偶尔自己出门遛个弯。乔海云写了卡片缝在他衣服口袋里,上面有她名字电话住址,还会给他随身带一些零钱。他走在路上溜达,看到路边有乞讨的人,就会把钱掏出来给他。回到小区里遇到邻居老头老太太,寒暄两句,人家跟他说,最近手头紧缺钱,他也会慷慨解囊,往往回到家里两手空空什么钱都不剩。
乔海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到处散财的脾性,后来他又走丢过一次,索性便没收了他的零花钱,也不让他出门了。
早上孟明玮有时会买菜送过来,如果她不来,乔海云就要自己出门买菜,便只有那一个小时的时间留他独自在家。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在菜市场迅速买完然后赶着回家,生怕他又趁自己不在家的这会儿把墨水倒进电饭锅里,把鞋油涂在煤气灶上,或是吃掉他自己以前亲手莳弄的花。
那天她正提着菜匆匆往家赶,就看到自己楼门口聚集着消防员,民警,和好多居民,大家指指点点热闹非凡,她下意识心里一沉,觉得不是好事。一上楼就看到自己家门敞开着,居委会的人在门口跟民警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想着老爷子还在屋里面,她一股火冒上来,上楼就拔高嗓门喊道,“谁让你们开我家门的?我家老爷子是病人,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一看她上来了,民警说,“非要开门的就是你家老爷子。”
她进门一看,孟显荣在沙发上坐着,对着两个居委会大婶痛哭流涕,“谢谢你们,谢谢警察同志来救我,我被困在这好几天了,也出不去,也不能打电话,我也没有钱……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出去啊!……”
“你是他老伴?”警察问。
旁边另一个居委会的人连忙说,“对对对,我作证,她是孟老师的老伴,他们在这个小区都住了多少年了,我们都是老街坊了。”
“……行吧。家里有老年痴呆症患者,多注意一点,最好别留他自己在家,容易出事。”警察看了一眼孟显荣,跟乔海云说,“你老伴今天打开窗户冲楼下一直喊,说他被关在这好多天了,求救命,附近居民就报了警。”
孟显荣一看她进来,立刻充满警惕地站起来往后缩,指着她就冲警察喊,“警察同志,就是她!就是这个老太太把我关在这的!我告诉你,她可有劲了,我都打不过她!她还不给我吃饭,给我喂毒药,要毒死我!你们可要为我做主!……”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陌生。乔海云的委屈和不甘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她气势汹汹地向他走过去,他吓得连连后退。
“你再说一遍,我是谁?你不认识我?我天天给你收拾吃喝拉撒,你不认识我?!”她恶狠狠地吼。
孟显荣吓得靠在墙上举起双手投降。“你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抓我来关在这?你想要钱?想要多少钱,我给你!……我,我让我老伴儿来赎我,她有钱!等你拿到钱,就放了我吧!……”
乔海云气得浑身哆嗦,她抬起手,真的很想一个巴掌扇下去。
闻声下楼的孟明玮冲过来,拦住了她。她倒在孟明玮身上失声痛哭。
“后来他谁都不认识了。”老太太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平静地说,“连我也不认识了。但我相信他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愿意抛下我和姑娘们。他这个人,一生都在做他认为的善事,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心善,现在想想,也是为他当年犯下的错赎罪。但既然人都走了,他这辈子都没跟我提起过你们的事,我想,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留在这里,不会再回你们的老家了。”
孟辰良眼睛转了转,说,“那……迁坟的事可以再商量,我们去扫扫墓,也算是见我爸一面。但是钱不能没有我们的份。”
“你没听见我妈说吗?”孟以安把账本怼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们家的钱都被我爸捐了,有些是他没糊涂的时候捐的,有些是他糊涂以后被人骗走的。”她翻开一页又一页,点着里面的字,“他建过希望小学,资助过孤儿从小学读到研究生,救济过从乡下来城里看病的老夫妇……每一条都写在这了。”
“我爸怎么这么糊涂呢?”孟辰良叨咕,“这自家的钱,都扔出去给别人,还有这样脑子缺弦的人?要我说,他当年就不该走,在外面漂了一辈子,最后落得什么好?……咱孟家村现在什么没有?家家都致富了,谁稀罕上你城里来住这紧巴巴的房子?”
“家家都致富了你为什么来我们家要钱?”孟以安问。
“……我们姓孟啊!”孟小兵插话,“我可是三代单传,我两个儿子,这都是我们老孟家的苗,人呐,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我爷爷就算一辈子没回家,他也是我们孟家人。”孟小兵说,“我爷爷当年拎不清楚,但我们拎得清楚啊!他在外面找了媳妇儿成了家,也就算了,连儿子都没生!那你说他忙活这一辈子忙活个屁?管他留下来多少钱,不用在自己儿孙身上,那不是傻子吗?”
孟以安咬了咬牙,忍住了没说话,看了一眼她妈。老太太仍然端坐在轮椅上,良久,示意孟明玮过去,“你把墓园的位置写给他们吧。”
“干什么?”连孟明玮都觉得太憋气了,“妈你还真让他们去?”
“就算不为他们,为老太太,让他们去看一眼,总还是应该的。”她妈说,“但是,”冷冷地看了孟辰良他们一眼,“你们听好了。我老伴,我姑娘们,孩子们,花我们家的钱,我半分都没犹豫过。上半辈子,我拼命让她们过上好生活,下半辈子,靠她们自己争气。她们需要我的,我有多少给多少,她们不需要我的,等我走了也还是她们的。不管孟显荣怎么想,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我这三个女儿。你们想去给老爷子扫个墓,我谢谢你们,想要钱,没可能。我就算像老爷子一样,把钱给外面要饭的乞丐,也不会给你们一分。”
老太太挥挥手,“送客。”
孟小兵还想说什么,孟辰良跟他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几个人没再说话,拿了孟明玮写的地址就走了。
“他们真去扫墓了?”人走后,孟菀青问,“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吧,别让他们在咱爸墓前弄别的幺蛾子。”
孟以安跟孟明玮说,“你留在家陪妈,谁敲门也别开,我们过去看看。”
孟菀青开车,孟以安坐副驾,陶姝娜和李衣锦坐在后座,几个人一路上都没心情说话。
孟菀青打破了沉默。
“你平时回来都不去扫墓的,”她问孟以安,“今天怎么想跟我们一起去了?”
后座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没出声。
孟显荣后来脑出血被抢救过来一次,就彻底卧床了。那段时间他已经谁都认不出,但精神头还在,每天身边一秒钟都不能缺人,只要乔海云离开一下,他就声嘶力竭地叫骂起来。偶尔乔海云出门,孟明玮或是孟菀青来换个班来陪他一会,还会试着问他认不认人。
“我是谁?”孟明玮问。
他就茫然地摇摇头。“你走开,”他说,“你在我家待着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那我呢?你认识我吗?”孟菀青问。
他便开始不耐烦了,“你们是谁派来的?谁想害死我?想害死我就直说,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天地良心,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不怕!……”
问他,“你有老伴吗?你有孩子吗?”他就摇头,“我没有孩子。我孩子很小就病死了。”
后来孟明玮和孟菀青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卧床不起之后,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突然有一天,他一大早就坐起来,眼神清明,语调平和,问乔海云要水喝。在那之前,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乔海云担心,把孟明玮和孟菀青都叫了过来,大家都怕是回光返照。他喝完水吃完东西,又躺下,眼睛闭上就不睁开了,嘴里喃喃地叫,“以安。”声音特别轻,不注意听都很难听到。
那时候孟以安还在国外支教,两个姐姐早就说要让她回来,乔海云没让,说她回来也是添乱。但当晚老爷子就再次脑出血进了急救。孟以安连夜坐红眼航班转机十几个小时赶到医院,在ICU见了他最后一面。
“以安,以安。”他还是闭着眼睛,一直喃喃地叫。
“我在这呢,爸。”孟以安冲过去,试图跟他说话,“你听见我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在这呢。”
孟菀青拉她妈,“妈,你过去跟爸再说说话,刚才抢救的时候医生说了,家人多说说话,说不定就能醒了。”
她妈摇摇头,没动。“他叫老幺,就让老幺跟他说说话吧。”她说。
“爸当时早就不认人了,连妈喂她吃饭喝水都打她,打得她胳膊都青了。”孟菀青说,“临走时就只叫你的名字。这些年你就真的忍心?连扫墓都没去。”
孟以安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天在派出所,我问了孟辰良。”
“什么?”孟菀青奇怪她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
“我问他他妈叫什么名字。”孟以安说,“她妈叫刘淑燕。”
“那又怎么了?”孟菀青没理解她想说什么。
“爸临走那几天,你们都没听清楚,觉得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孟以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叫的不是以安,是燕。”她说。
“我离得近,我听得清楚,所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咱们家也不认识一个叫燕的人。后来我每每想起,都不想去做乱七八糟的猜测,但又没办法跟老太太提。那天问完孟辰良,我才突然想到,会不会是那个燕。”孟以安说。
一时间车里的气氛凝结成一片死寂。过了好久孟菀青才说,“老人临走前都说胡话。咱爸谁都不认识了,哪还能记得名字?你别瞎猜了。”
“是瞎猜吗?”孟以安问。
“……是瞎猜。”孟菀青说。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
“我一直不敢去给爸扫墓。”孟以安说。“我怕我会想开口问他,他这样算不算是负了咱妈。”
“你刚才说的话,咱们几个听见就听见了,以后别在老太太面前说。”孟菀青说。
她们到了墓园,上山路上远远就看见孟辰良带着他的儿孙已经在墓前了,也没看他们拿什么花和祭奠的东西。上山的路一览无余,看见她们过来,几个人立刻拜在墓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起来。
“爹呀!——你不记得我了啊——”孟辰良虽然年过古稀,却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在墓园上空哭成一圈环绕立体声,久久挥之不去。“你当年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啊,我体弱多病,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你都忍心把我扔下,你好狠的心啊——”
看她们几个走近,便哭得更大声了,儿子孙子也在旁边陪着哭,小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可能是有点被墓园的气氛吓到,满脸都是惊恐和畏惧,他爸提溜着他的脖领子,示意他跟着哭,他艰难地哼唧了两声,也没哭出来。
“你走得早啊,没享到儿孙福,连出殡我这做儿子的都没能尽孝,是儿子的错,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让我爹孤苦伶仃一辈子,连身后事都没人管……”
“这话倒是耳熟。”孟菀青在旁边淡淡地说了句,和孟以安对视了一眼。
孟显荣出殡的时候,请来办丧事的人得知他们家三个女儿,立刻摇头道,“那可不行,那必须得是男的,打灵幡的,捧遗像的,摔盆的,那不都得是儿孙么!女的哪行?身后事那必须得儿孙来担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都不能破。”
孟菀青当场就气炸了,“我滚你的老祖宗规矩,我们家祖宗是我妈!谁说女儿连给亲爹出殡都不行了?用不用我爸托梦给你你跟他商量商量,看他同不同意?”
孟明玮拉住她,问,“那能不能找别人代替?”
“别人代替?你爹愿意认别人当儿子,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帮你认这个爹尽这个孝呢,”办丧事的人说,“无后就是无后,认多少儿子那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孟菀青气得跳脚,又被孟以安拦住了。
一群人都等着出殡,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孟老师是今天出殡吗?”
她们一回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乔妈妈告诉我今天出殡,我特意赶来的。”他有些局促地搓搓手,“我听见你们刚才在说摔盆。”
“你哪位?”孟以安问。
“……你叫我强子就行。”他说,“好多年以前读中学的时候,我在你们家吃过饭。”
姐妹三个都一脸懵,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我爸妈以前都是厂子里的工人,他们去世之后,是孟老师资助我考上了大学,我现在在上海工作,这些年没能经常来看孟老师,挺过意不去的。”他说,“孟老师和乔妈妈就像我的父母一样。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愿意来摔盆,我愿意尽这个孝。”
乔海云闻声过来,握住他的手,“强子啊,”她说,“谢谢你有心。不过不用了,她们自己可以。”
后来到底还是姐妹三个包揽了出殡的程序,主办丧事的人收了乔海云给的钱,识趣地闭了嘴退到了一边。
葬礼上原本只有她们家人和她妈以前的几个老下属,但渐渐地来了好多好多不认识的人。有一家子老老小小一起来的,轮流跪下给逝者磕头。有抱着孩子来的,告诉孩子,妈妈的救命恩人去世了,你要永远记得他。有成年人自己来的,跪在遗像前默默流泪,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了很久。
他们都称孟显荣为孟老师,称乔海云为乔妈妈,他们都是孟老师早已不再记得的人,也是像他的家人一样会永远记得他的人。
从墓园出来下山的路上,孟小兵察言观色,示意大儿子孟家宇去要孟以安的微信。小儿子孟家龙走在孟辰良身后,没跟上他爷爷的脚步,被下山的台阶绊了一个趔趄,陶姝娜顺手扶了他一下。“你几岁?”她顺口问。“七岁。”孩子答。陶姝娜转头跟旁边李衣锦对视了一眼,“跟球球一样大。”“上学了吗?”她又问。孩子摇头,“我爸说,要不就上最好的学校,要不就别上。”陶姝娜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家子井底之蛙。”她说。小孩没听懂她说什么,就指指走在前面的孟以安,“那个人是不是很有钱?”孟以安听见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孩子一愣,没敢说话。孟以安转头看一眼刚跟她要完微信的孟家宇,“你弟弟答不上来,你来答一下。你叫我什么?”孟家宇吭哧了半天,也没说上来。“慢慢想,不着急。”孟以安悠然道,“你爷爷的爸爸也是我爸爸,我和你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爸应该叫我姑姑,那么你叫我什么?”孟家宇茫然地挠了挠头。一旁的陶姝娜又翻了一个白眼,实在看不下去,指了指孟菀青和孟以安,“这俩都是你的姑奶奶,懂了吧?叫姑奶奶!”“姑奶奶。”孟家宇和孟家龙齐齐回答。孟小兵脸上挂不住,一脚一个把俩孩子踹到一边,“去去去,大人说话别在这碍事。”他凑到孟菀青和孟以安身边,意味深长地问,“你们姐三个,老太太总给钱吧?她又没儿子,钱是不是都得带进棺材里?给你们分了多少?等她没了,你们能分多少?”孟菀青和孟以安没想搭理他。孟小兵碰了钉子,悻悻地慢下脚步走在后面。出了墓园,孟菀青和孟以安往停车场那边走,李衣锦走在后面,拉了一下陶姝娜的衣角,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哎,”陶姝娜上前,拍了孟家宇肩膀一下,“大侄子。”孟家宇回头,“干嘛?”李衣锦跟他摆摆手,示意他过来。两个人神神秘秘地把孟家宇叫到一旁。“我们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你爸和你爷爷。”李衣锦说。“什么?”孟家宇一惊。“你先告诉我,…
从墓园出来下山的路上,孟小兵察言观色,示意大儿子孟家宇去要孟以安的微信。
小儿子孟家龙走在孟辰良身后,没跟上他爷爷的脚步,被下山的台阶绊了一个趔趄,陶姝娜顺手扶了他一下。
“你几岁?”她顺口问。
“七岁。”孩子答。
陶姝娜转头跟旁边李衣锦对视了一眼,“跟球球一样大。”
“上学了吗?”她又问。
孩子摇头,“我爸说,要不就上最好的学校,要不就别上。”
陶姝娜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家子井底之蛙。”她说。
小孩没听懂她说什么,就指指走在前面的孟以安,“那个人是不是很有钱?”
孟以安听见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孩子一愣,没敢说话。
孟以安转头看一眼刚跟她要完微信的孟家宇,“你弟弟答不上来,你来答一下。你叫我什么?”
孟家宇吭哧了半天,也没说上来。
“慢慢想,不着急。”孟以安悠然道,“你爷爷的爸爸也是我爸爸,我和你爷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爸应该叫我姑姑,那么你叫我什么?”
孟家宇茫然地挠了挠头。
一旁的陶姝娜又翻了一个白眼,实在看不下去,指了指孟菀青和孟以安,“这俩都是你的姑奶奶,懂了吧?叫姑奶奶!”
“姑奶奶。”孟家宇和孟家龙齐齐回答。
孟小兵脸上挂不住,一脚一个把俩孩子踹到一边,“去去去,大人说话别在这碍事。”他凑到孟菀青和孟以安身边,意味深长地问,“你们姐三个,老太太总给钱吧?她又没儿子,钱是不是都得带进棺材里?给你们分了多少?等她没了,你们能分多少?”
孟菀青和孟以安没想搭理他。孟小兵碰了钉子,悻悻地慢下脚步走在后面。
出了墓园,孟菀青和孟以安往停车场那边走,李衣锦走在后面,拉了一下陶姝娜的衣角,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哎,”陶姝娜上前,拍了孟家宇肩膀一下,“大侄子。”
孟家宇回头,“干嘛?”
李衣锦跟他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两个人神神秘秘地把孟家宇叫到一旁。
“我们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能告诉你爸和你爷爷。”李衣锦说。
“什么?”孟家宇一惊。
“你先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给我姥爷迁坟。”李衣锦问。“我姥姥不同意你们也非要迁是不是?”
孟家宇虽然脑子不太够用,但也不傻,知道这两人在套他话,抿了嘴不吱声。
李衣锦故意看了一眼没走远的孟辰良他们,放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哦,我姥爷在世的时候,有个算命大师给他算过,说将来谁要是动了他的墓,不管是不是他的子孙,把他吵醒了,他就会每天都托梦给你。”
孟家宇一激灵,惊恐地瞪着她俩。
“是真的。”陶姝娜接道,“我姥爷就托梦给我过。不过你不用怕,虽然你没见过他,但他是个特别慈祥的老爷子,估计也就是跟你唠唠家常,问问你晚饭吃的什么,没关系。只不过,你可能每天晚上都要睡不好觉了,因为你一闭上眼睛,他就在你床前坐着,就那么看着你,有时还会念他作的诗给你听呢。你不仅得听,你还得背下来,因为他第二天晚上要来考你的。”
孟家宇更惊恐了。
李衣锦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姥爷在梦里跟我们讲过了,你们到时要是想不吵醒他,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孟家宇下意识问。
“那你得记好了啊,”李衣锦说,指指他的手机,“要不你拿手机记一下?挺复杂的。”
孟家宇连忙拿起手机。
回到车上,孟以安问她俩,“你们在后面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陶姝娜说,“我们给大侄子提了一些比较实用的建议。”
晚上等老太太睡下了,孟菀青和陶姝娜也不想回家去听陶大磊发飙,就没走,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是想商量一下这几天来的事要怎么办,但大家都没有什么主意。
电话突兀地响起,怕吵醒了老太太,孟明玮连忙过去接。
“喂?是,我是。……啊?”孟明玮听着听着,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出什么事了?”孟菀青在一旁问。
“……墓园打来的,”孟明玮疑惑地说,“你们今天到底去干嘛了?为什么他们打电话来说咱们家的家属在墓园搞封建迷信活动,扰乱公共秩序?”
孟菀青和孟以安立刻转头看向陶姝娜和李衣锦。
“是不是你俩干的?”孟菀青问。
“……我俩就坐在这呢,当然不是。”陶姝娜心虚地辩解。孟菀青瞪了她一眼,明显完全不信,陶姝娜立刻坦白,“主要是我姐。”
“迁坟的前一天晚上,子时……爸,子时是几点?”孟家宇一边念着手机上记的备忘,一边困惑地抬头问他爸。
“你先念完,别打岔。”孟小兵不耐烦地说。
“子时……在墓碑前准备好贡品,苹果橘子香蕉什么水果都行,烧纸,香,粉笔……”孟家宇继续念,“在地上画一个圆,贡品放在中间,向墓碑方向留个豁口,插一炷香,顺时针转三圈,逆时针转三圈,磕三个头,大喊三声,太爷爷!子孙不孝!然后烧纸,一边烧一边从圈里往圈外扔,往高扔,最好让纸灰掉在身上。烧完之后,左脚蹦三下,右脚蹦三下,要是身上纸灰还没抖掉,就把两只手举起来,再蹦三下。最后,落了纸灰的贡品一定要吃掉!千万不要抖灰,不要剥皮,全部吃掉!因为如果你不吃掉的话,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太爷爷就会拿着剩下的贡品来,亲眼看着你吃掉!……”
孟辰良老眼昏花地看着孟家宇手机上的记录,“她真这么说的?”
孟家宇点点头,“她说,她这都是跟算命大师学的,她特别信这个。之前她跟她男朋友都分手了,结果按照算命大师的办法,跨了火盆,喝了掺着香灰的鸡血,就真的跟她男朋友复合了!特别灵!”
几个人按他手机上的记录按部就班,但就在喊完三声太爷爷子孙不孝之后,站在一边一直瑟瑟发抖的孟家龙突然嗷地一声大哭起来。
“哇啊啊啊啊……有鬼!——爸爸我要回家,有鬼!……”
孟小兵嫌他烦,“都多大孩子了能不能像样点?哭什么?!给我闭上嘴!”
孟家龙抬起手指向他们身后,“真的有鬼……我看见他过去了,一个老爷爷……”
童言无忌,这墓地大晚上黑漆麻乌的确实阴森恐怖,一瞬间他们几个身上也冒了一层冷汗。
他们一转头,就看见月光洒在面前的墓碑上,清晰地映出一个人影,有点驼背,拄着拐棍,走得挺快,还咳咳地咳嗽了两声。
孟辰良脚一下子就软了,扑通跪倒在地,“爹啊!我的亲爹!儿子不孝,没能带你回家认祖归宗,你要是愿意,儿子明天就带你回老家,不是,现在就带你回老家,咱孟家祖坟永远有你的地方!……”
孟小兵也吓坏了,顺势拉着俩儿子就跪倒,咚咚磕头。
四个人磕了半天,没听见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过来,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半夜在这干啥呢?烧纸,喧哗,你当是你家坟头呢?根据国家关于公墓管理的条例,严禁在墓地园区内搞封建迷信活动,罚款两百。赶紧起来,把烧的纸收拾了,门卫室登记交罚款去。”
墓地打更的老大爷摇了摇头,关了手电筒,慢悠悠地拄着棍下山了。“我在这打更打了十来年了,这种傻子一年一箩筐。”
孟明玮听完哭笑不得,问李衣锦,“你从哪听来的那些玩意?”
“我又不是没见过,”李衣锦说,“周到的爷爷奶奶啊。”
“你太厉害了,那些词儿你都记得?”陶姝娜笑。
“我才不记得,”李衣锦说,“都是我瞎编的。”
“姐,你现在真的成长了。”陶姝娜感慨道。“我一定要告诉周到,他是你以封建迷信之道还治封建迷信之身的启蒙者,领路人。”
李衣锦白了她一眼。
孟以安摇头,“还好咱爸咱妈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否则会骂死你。”
孟菀青抚着心口,“咱爸会不会生气啊?要不,咱们现在下楼去给他烧个纸,替两个不懂事的外孙女跟他道个歉?”
陶姝娜扯了扯李衣锦的衣角。“我跟我姐不是有意要惊扰姥爷。”她说,“我们就是觉得,他们非要去看墓地,肯定是想,万一姥姥不同意,他们也要迁,所以就想捉弄捉弄他们,给他们点苦头吃。”
“我们都不想让姥爷离开。”李衣锦说,“那个墓里还有姥姥给自己留的位置呢。要是姥爷走了,姥姥将来……怎么办?”
她说出了她们之前都没敢提的担忧。大家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每个人心里都忐忑着,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