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归人(上)
“至衡,我回来了。”
无数次他梦到他们的重逢,她就站在河岸边,好似已经等候了许久。她早知道他会在那个时候回来,微微撅着嘴角,表情分明是在责备,可明亮的眼眸中却又盛满了笑意。他怎能不流泪呢?大声喊她的名字,他说:“至衡,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笑着点头,青丝如漆,容颜如玉,那分柔丽婉转的不羁,真切依旧,她向他伸出了双臂。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颗心因狂喜而焦灼,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是在做梦,千万不要!他用了许多方式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每一次都是失败,每一次总在急速的心跳中挫败地醒来。
商场跌宕,牵系家国之运命,一切得失均在意料之中,乱世里他杨霈林见过多少夫妻星散,鸿雁相隔,可临了轮到自己,却是用尽所余半生依旧难以勘破。
杨霈林在深夜醒来,听到海风呜咽,山崖茂密的松林振臂呼喊,波浪击打着岩石,一如心湖泛起的潮声。
夙夜深想,或许他与她,是渺小如沙的两粒盐,溶于命运的瀚海再不能分解,只是这片海太过辽阔苍茫,他们相溶于彼此,却也因此再寻不到对方的踪迹。
记忆中与她相处的细节随着时间逐渐模糊了形状,这是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可这人世间有什么他能留住,连同这日渐苍老的肉身。
“老不正经!”他耳边又响起她戏谑的俏语。她也有被他捉弄到无奈跺足的时刻,便以这四字进行无谓反击,届时一切争执抑或玩笑,无不尽消于温暖的怀抱与亲吻。此刻他痛楚地想,至衡,我是真的老了,可我得好好活着,留着这老朽之躯,只要你还能看到,哪怕任你嘲笑。
离乡去国,他从不因人地生疏,怠于闲散,而是静极思动,不遗余力整理事业及资产,有老友劝他涉足金融,他虑及美国彼时市场环境,以他所有经验涉足其间远非易事,于是谨慎地知难而退,只立足老本行化工业,财富虽大不如前,但好歹基础扎实,虽时有困境,但均化险为夷,平稳地发展了下去。在事业上他是勤力的,在生活中亦是如此,钓鱼,打网球,爬山,连骑马这撂下多年的爱好也重新捡起。国外的朋友众多,新的旧的,他与他们时相过从,逢半月必在家宅举办一次餐会,备好他家厨子拿手的英式奶茶,香浓的咖啡,和他亲自做的蔬菜沙拉及金枪鱼三明治,雷打不动。
姐姐杨漱是为他觉得宽慰的,而两个孩子的心里,则未尝不有复杂的思绪,尤其是婉懿,逢家中聚会,她必然找借口离开,从不参加。
这个孩子的美丽与倔强像极了她母亲,敏感的心又极似其生父。杨霈林不会忘记,在确认她母亲没能被他带到美国的时候,她目中的怨恨与心痛。
她脸上满是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杨叔叔,好在我父亲终于能堂堂正正照顾她了。不是吗?”
“宝宝!”杨漱痛心喝止,文昌提着他小小的行李箱,流着泪蹲下。
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目干涩,因泪已流尽,在那颠沛的路途中。
他只是沉默。
婉懿颤抖着,他眼中的挫败与绝望让她痛哭失声,她哭得无法站立,他伸手扶住她,轻声说:“对不起,宝宝。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仰头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既然妈妈来不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爸爸,谁都可以不回去,你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啊!”她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希望的光亮,“我知道在香港可以想办法,只要愿意回去,现在还是有办法的。我们去想办法,好不好爸爸?”
他硬起心肠:“我不会回去,也绝不容许你们回去。宝宝,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能为你母亲做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他知道婉懿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她心中抱有对自己的怨怼,但她恪守孝道,侍奉他如亲父。拒绝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是她唯一对抗他的方式。他不怪她。
欢声笑语中,他看着朋友们举杯畅谈的欢颜,让自己隐于华灯的阴影之中,做起了在每一次聚会里最爱做的事。
翻看签到簿。
这是独属于他杨家特有的签到簿。分列两项,一项签名字,一项写籍贯。
他一个个名字看下去,一个个地名念下去……台州,泉州,湛江,贵阳,上海……最遥远的来自长春,都是万水千山漂泊来到大洋彼岸。
惟独没有清河人。
多少年了,清河,这个地名宛如那个在时光尘烟中淹没的城市,始终不能再见一面。
“杨先生在思乡?”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略抬起头,秀丽的女子已在他身边坐下,侧头往签到簿上瞟了一眼,聪慧的面上泛起有深意的笑容:“我说错了,杨先生不是在思乡,是在思人。”
他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邵素心凝视杨霈林,这个男人,有世家教养,也被西风熏陶,鬓间已覆微雪,但更显宽饶雍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露台晒太阳,手里拿着本硬皮小册阅读。
“原来杨先生喜欢文学?”她悄声问杨漱,“早知道我就带些书来,都是初版的老书,说不定能投杨先生所好。”
杨漱扑哧一笑:“是工程图。他呀,和文学这种东西是完全不搭界的。”
“霈林,我来给你介绍下,”杨漱拉着她走到露台,“这是华人商会邵会长的妹妹邵素心邵小姐。”
他摘下眼镜,微微欠身向她问好,然后便继续看他的书了,素心倒不见怪,她早从人们口中得知,这杨先生虽惯于交游,但本性是沉静甚至刻板的。她自认知晓这些流亡商人,或不羁、或愤懑、或刻板、或落魄,不论表象如何,内心里绝对有难以言说的苦情。
素心自和杨漱聊天,仆妇送来下午茶点心,素心赞沙拉可口清爽,杨霈林忽然抬起头问了句:“邵女士会不会过敏?能吃海鱼吗?”
素心不由一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道:“我什么都能吃的。”转头间见杨漱眉头微蹙,目光微闪,暗觉奇怪。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原来他在中国的妻子对海鱼过敏。
此刻,她看着身边这神情淡漠的男人,他将签到簿合上,似乎想要起身离开,她忽然心中升起一股勇气,说:“杨先生,我问你,你知道他们在撮合我们俩吗?”
他蹙了蹙眉,旋即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