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叫一声,踉踉跄跄跑到洞穴深处,不敢碰触防空洞的石壁,蹲在地上,她不知道身上是不是还有好多那样可怕的生物,只好把儿子使劲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圈住他,防止他被那小小的、可怕的软体动物袭击。
不怕,我不怕,她神经质地呓语着,寒毛直竖,身上渐渐出现一种难言的麻痒和痛楚。
天色渐暗,盐店街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平安寨通往盐店街的公路有一小段被炸毁了,至聪和罗飞的车只能绕道而行,他们庆幸平桥并没有被炸断,可当看到盐店街的废墟,两个男人不由自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至聪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罗飞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临近暮色的天光中,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从半山腰的防空洞一步步走下来。
空袭结束后,七七一直坐在洞口的石坎上,不知道该等待谁,不清楚家人是否安好无恙,她就这么一直坐在外面等着,眼睛直视着平桥的方向。
直到她看见至聪和罗飞,才觉得自己有力量站起来,于是她站了来,朝他们走去。
问的第一句话是:“宝宝没事吧?”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七七说:“帮我找点药,我被虫子咬了。”
她肩头的衣服上是一截截残碎的蠕虫尸体,狰狞可怖,脖子上有好几道骇人的红斑,罗飞伸手把虫子掸掉,七七说:“阿飞,我有点累。”
“快上车。”他颤声道。
至聪接过文昌,七七上了车,把头靠在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谁都不知道她在盐店街发生过什么,空袭之前知道的最后关于她的消息,是小凤的一个电话,说文昌不见了。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至少她们母子俩还活着。
他们都以为她是睡过去了,其实不然。
七七高烧不止,脖子上的红斑变大了,指甲剥离,露出血肉,她的手指肿得变成了紫色。
大部分的医疗人员都集中在紫云山,听从政府专门人员的指挥,被分派到轰炸最严重、伤员最多的地方。平安寨也有医疗点,人们很庆幸,这个山中的寨子,如大家所愿没有遭受敌机的洗劫。
罗飞找来医生,那医生看了看七七的脖子,只说可能是被虫子咬了以后中了毒,但究竟用什么药来解毒,他很慎重,只说青霉素不一定管用,不敢乱用药,便用针捅破了她红肿的手指,慢慢放毒血。
“干什么?她会疼啊”当针刺向七七的手指时,罗飞霍地转头。
医生拿着针踟蹰:“不把血放出来,她的手可能会废掉。”
罗飞眼中露出绝望的痛楚,他弯下身,颤声道:“七七,忍一忍,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苦。”
至聪等人都在,善存也在,所有人都很尴尬。
七七名义上依旧是林家的媳妇,罗飞此刻的表现孟家人固然能理解,但外人看来毕竟不好。善存给至聪一个眼色,至聪上前去,将罗飞的手从七七身上轻轻拉开,柔声道:“给七七治伤要紧,你看能不能再去找一个中医大夫来?”
罗飞站了起来,“好,我马上就回来,我去找大夫。”
出门前善存叫住他,轻声说:“阿飞,我知道你对七七的心意,我没什么意见,现在只看她的决定。”
罗飞心中一震,快步离去。
秀贞用米糊喂了文昌,哄着他睡觉,文昌白日里受到了惊吓,吃饱后疲乏睡去。宝宝流着泪陪在母亲身边,秀贞说:“宝宝,你跟着大舅妈来,你弟弟醒了要哭你好哄他。”
宝宝只得随秀贞离开。
不久,罗飞带着一个中医过来。
这大夫看了,沉吟道:“林太太是被癞子虫咬了,被这种虫子咬,跟被毒蛇咬了一样疼,亏她能忍那么久。”
罗飞一直守在七七身边,孟夫人觉得不妥,要劝他离开,善存却将妻子拉到外头,轻声道:“大夫走了,也没有外人,我们就由着这孩子吧。别的不说,倘若七七真和林家彻底了断了,我们也不能不为她今后多想想。”
孟夫人气得脸都白了,“当年女儿出嫁的时候,我只希望她能过个称心如意的日子,有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从来没有料到今日她会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她的今后?你若曾真心考虑过她的今后,她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善存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可父母终是自私的。
孟夫人虽然抵触善存此时对女儿和罗飞的撮合,但也没有办法,正如丈夫所说,她确实要为女儿将来着想。罗飞与七七青梅竹马,若非父辈强硬许婚他人,她此时说不定就是他的妻子,孟夫人叹了口气,把至诚叫过来:“你和阿飞陪着你妹妹。”
至诚应了,去给罗飞找了件厚实的衣服。
半夜,七七终于醒了,见罗飞守在自己身旁,并没有表现太大的惊讶。她寂静的眼眸注视着他,罗飞突然有些仓惶,他一直将她的手捧在自己手里,慌忙松手。
“现在谁照顾文昌和宝宝?”她的声音是那么孱弱。
“大嫂。她怕吵着你,把孩子们带到她那儿了。”他给她掖被子。
七七轻轻抬了抬头,见至诚仰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便道:“我没事,你和三哥回去休息吧。”
罗飞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想吃什么?”
“很晚了吧?”
“快天亮了。”
七七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知道自己在平安寨孟家新置的宅子里,颤声说:“我去防空洞之前,看到有人被炸死了,六福堂的门口就有残肢断臂,好吓人。盐店街着了火,现在估计被烧光了吧。小凤,小凤估计也死了吧。”
罗飞心里有股悲恸在翻涌,“古掌柜安全回来了,他在紫云山躲了躲。小凤也许也在紫云山,说不定也没事。七七,你不要怕,平安寨很安全,你安全了。”
她凝眸看着他,“阿飞,如果我说我想吃糖人儿,你会给我弄到的,是不是?”
罗飞微笑着点头,“想要吃吗?我去给你买糖人儿。”
七七凄然一笑,摇摇头。
她怔怔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万千的感慨与忧伤,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空袭之前小凤打电话到老爷那儿说文昌不见了,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文昌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肩膀在被子下颤抖,仰面躺着,脖子上的伤处抹了草药,发出浓烈的气味。
“还疼吗?”罗飞看着她,她眼中的悲伤让他恐惧,“是不是很疼?”
七七不说话。
他的心一阵抽搐,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轻轻捧在手里,用宽大的手掌将它圈住,至少能让它觉得温暖。
“是不是很疼?”他一直问她。
嗯,疼,七七小声说,肤色苍白如花上之露,似乎转瞬就会飘逝。
阿飞,我好疼。她轻声说,真疼啊。
罗飞阖上双目,将泪水抑制,片刻后睁开。
他用极轻极轻的语调哼唱:
“城门城门有多高,打开门帘看娃娃……
红红脸,糯米牙,花夹袄,万字花,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了她……。”
在此时他并不想通过她的脆弱得到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成了自己心中的一个梦,他依恋这个梦的美好,可究竟是否能实现,却早已经不再计较。
他只想安慰她,心中充满悲伤的忏悔,就好像他依旧只是那个在车站被悔恨折磨的卑微少年,固执地把他珍爱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告诉她他错了,他不该扔下她,他会好好保护她,一辈子。
他轻轻唱着,那些不可挽回的时光在这轻声哼唱中流淌,她听着,听着,泪如泉涌,突然变成剧烈而低哑的呜咽。
至诚早就醒了,趴在桌上不敢动,悄悄伸手,擦掉了眼中的泪水。
……
天刚朦朦亮,戚大年找上门来,穆管家问他何事,他却支支吾吾,只问:“大*奶可安好?”
穆管家叹道:“半条命都快没了,不过能平安回家来,也算是万幸了。”见戚大年脸上表情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担忧,因问:“戚掌柜这么早跑过来,就是来探望大*奶?哦对了,不知道姑爷可好?古掌柜说在昨日在路上碰到姑爷去盐店街,可有事没有?”
戚大年苦笑道:“他很好,只是少爷受了伤,东家在紫云山的医疗站陪着他,可心里还是挂念大*奶,便让我来问问。大*奶受伤了吗?要紧不要紧?”
“是受了伤,还在防空洞里被癞子虫咬了,发了一宿的烧,还好,捡回了一条命。”
戚大年往厢房的方向关切地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正要告辞,却听走廊上有女子声音道:“戚掌柜。”
他登时局促不安,脸上竟露出一丝怯意来,隐隐的天光下,七七形容憔悴,立在廊下,手扶着廊柱,眼神清冷,也没有走过来,只往前稍动了两步,“文斓的伤势如何,能挺过去吗?”
戚大年心里没来由的不安,恭敬答道:“少爷已经脱离危险了,谢谢大*奶关心。”
“那就好,没事就好。”云淡风轻的口吻,听不出一丝情绪,像说着别人的事情,“劳您回去通报一下林东家,之前我和他原有个契约,一年之内解除婚约,如今虽尚不到一年,我希望他能宽宏大量,就在这两天提前跟大家公布一下离婚的事情。若是有何为难之处,或是忙不过来,那一切琐事便由我家来做,希望他能体谅。”
七七说完,扶着廊柱缓缓往里走,戚大年脸上客套的笑凝滞了,呆呆站立。
……
紫云山的医疗站满是伤员,戚大年找了许久方看到静渊,伤员越来越多,文斓的病床被挪换了好几个位置。
文斓正沉沉睡着,可静渊和锦蓉的脸上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锦蓉把手放在儿子的被子上发着呆。
静渊回过头,戚大年看到一双无神的眼睛。
“东家……文斓少爷没事吧?”戚大年心中涌起不祥的感觉。
静渊站了起来,“去外头说。”
他们走到崖边,山崖对面,盐店街依旧冒着黑烟,余火在燃烧,将天空染出斑驳柔和的色彩,云影都是淡淡的红色。被毁掉的世界,竟是如此壮丽如此忧伤。
“七七和文昌还活着吗?”这问询的语调分明是冷静的,可戚大年却从中听出哀恳。
“大*奶和小少爷都平安无事。”戚大年把在孟家的经过完整叙述了一遍。
静渊安静地听完,又把适才的问话重复一遍,就似什么也没有听到。
戚大年愈加担心,只好又说了一遍。
静渊定定地看着前方,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异样的静谧,渐渐的,渐渐的,他忽然如同被抽去了力气,跌坐在地。
戚大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自小爱洁,生活井然有序,向来不耻粗人举止,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可现在却像个流浪汉一般,既不理会别人的目光,也不顾地上的肮脏,两腿伸开,就这么颓唐地坐着。
“他们还活着。”他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她和孩子还活着,还好,只是关于她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了关系。
而他的一切,全毁了,家园,祖业,包括他自己。
他知晓在宿命之中,就如置身飓风,会被拼命翻腾、碾压和摔打,这飓风如此有力,在他的四周伸展了开去,像无穷无尽的海洋,而他,则漂浮在最深的漩涡中。无可奈何,是因为其实早已能预知结局;他知晓他与她是彼此的光和热,是风中的灯芒,火焰纠缠在一起,盛开得固执激烈,可依旧会焰焰寂灭。
她终于甩脱了一切,独有他,要守着这一片颓败的荒芜,那之上是他遗落的情意、往事、痛心与悔恨,这样的难堪,只能独自收拾。进一步,退一步,于他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绝望,只是无望,此生无望。
“戚伯伯,”静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文斓的右手可能再也拿不了东西了。”
文斓的右肩骨被木条穿透,虽保住了性命,挺过了高烧,但教会的外国医生本着多年的经验,在看了x光片后推断,碎裂的骨头也许已经破坏了文斓右臂的神经,按此时的条件,即便是立刻进行修复手术,文斓的右手也可能完全失去知觉。
戚大年震惊之下,往后退了两步,差一点被匆忙的行人撞倒。
静渊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少爷还只有八岁,这辈子还那么长……”
静渊点点头,“我明天会送他去成都做手术,母亲那边你要留心照顾。盐号的生意,你和几个老管事就费点心。我会尽快回来。”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戚大年上前要扶,静渊摆摆手,怔怔地看着对面的那片废墟。
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动了动,“离婚的事你去办吧,告诉孟家,随时可以公布,公证处那边你来安排,废婚书你先帮我收着。”
他说完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对兀自愣着的戚大年说:“我得看着文斓,你指望让我去跑这些事不成?”
戚大年回过神,沉痛地点点头。静渊再不愿多话,快步行远。
林孟两家公告离婚的启事,被淹没在政府铺天盖地的赈灾、重建、与战情的报道之中,这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婚姻,结束得无声无息。
废墟一般的清河,所有被摧毁的人和物,渐渐腐朽,而幸存的,则慢慢痊愈。苍穹之下,河流是埋在肌底的血管,静静流淌,无声无息。这片土地一向沉默,却深藏着无穷的力量,它会在年年春天,开满相似的花朵,即便是一堆残垢的土壤,也能发出有着充沛生命的颜色。
三月,碧草和繁花替代了紫云山上的红蓼,春天来得如此迅速。阳光的颜色越来越明朗,连绵的丘陵呈现出一团团淡紫色的阴影。在湿润的沟壑间,鸭拓草纤细的蓝色花茎,托着金色的********,在春风中摇曳出蓝色的波浪。
盐号原本大多搬到了平安寨,包括林家的六福堂。但对于盐店街的重建,林静渊有着一种执拗的热情。废墟的清理在第三次空袭平息之后数日便开始进行,郭剑霜念在林家是清河盐业老世家,盐店街虽被毁,但作为百年来清河盐号的中心地带,理应恢复重建,因而额外拨了笔款项作为一半贷款、一半支援给予林家,四月底,木材陆续运到,林家开始在废墟上重新建造房屋。
在空袭中各个盐号都受到巨大损失,每一个盐号都有井架和盐灶被炸毁,盐店街只剩下一片瓦砾残垣,林静渊作为盐店街的大东家,整日忙于产业的修缮重建,处理与各个盐号间的账务,和绝大多数清河商人一样,努力让战争带来的损失尽量减低,不论产生再大的波澜,在生意和金钱面前,似乎一切都可以一笔带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