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秋风驰骤(2)
盐务局的办公楼在市长官邸的旁边,因清河是因盐设市,政府对于盐业一向重视,盐务局的房子反而比市长的官邸还要气派些。欧阳松一上任,便将自己平日收藏的名家字画,挑了好几幅挂在自己的办公室,全是真迹,虽说当年官仓的一场火烧掉了好些赝品都让他心疼了大半年,之所以敢把真迹放在这里,是因为自从雷霁离任,盐运使这个职位也被撤销,盐务局长身份特殊,可以调动军队,现在他欧阳松可不仅仅是一个盐官了。
他平日除了偶尔去盐场视察,或者去码头巡检,多半的时间都消耗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琢磨,琢磨再琢磨,想怎么样才能敛到更多的财富,晋升更高的官阶。他一向是默默行事从不张扬的,可那不是真正的他。之所以用那个暴戾的、爱惹事的司机,是因为这个人性格中有一部分和自己神似。他假装温文尔雅的时间太长了,急于想发泄心中的****和怒气,哪个强势而又斯文的官儿手下没几条恶狗的?自己不能做出有失体统和分寸的事情,总还是希望有人帮自己耍耍赖、逞逞强吧?
孟家老三,他早就看不惯了
这个纨绔子弟,自从当了买办之后,在清河更是嚣张,仗着有个了不起的爹有那么些个臭钱,天天招摇过市,公然看不起他欧阳松。
哼。欧阳松愤愤地想,就连你老爹都还给我一点面子呢。
这些不昌盛的混账小子
他想起那一日去啸松楼听戏吃饭,孟至诚穿着笔挺的白色西服,纯金表链一晃晃的,和孟至聪、罗飞笑声朗朗地坐在头等席,按清河的规矩,与大盐官见面,盐商应礼貌性地起身问候。当时所有在座的盐商和运商都向欧阳松问好,小辈的多半站起来行礼,老一辈的也都在座上点头致意。只有他们那一桌例外。
孟至聪开煤矿,倒是用不着拘礼,只朝他看了眼,罗飞呢,僵坐了一会儿,好歹转过身,朝他微微一欠身,算是行礼了。孟至诚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端着酒杯自顾自喝着,尽管连台上的演员都暂时停了表演,重整丝弦,等着重新演一遍。
欧阳松在外人面前向来谦和、平易近人,孟老三平时主要还是做洋货生意,只是在他父亲的铁厂和盐井参了股,倒不完全算是个盐商,他若是就这么不回头也还罢了,偏偏这孟老三回过头,一张漂亮得近乎女人的脸上全是不屑与鄙夷,看了他一眼,轻轻嗤了一声。
欧阳松大怒,心想我跟你小子无冤无仇,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易手他人的开泰井股份,被这个小子转手买走。
开泰井是当年静渊从傅家强夺而来的,交到他欧阳松手上,可能是因为疏于管理,日渐亏折,接办三年后,瓦斯火力减弱,井上消耗费用增加,无法维持。善存本有一些股份在里头,但他家大业大,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一点利益,因此睁一只眼闭一眼,大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欧阳松与自己的舅父是大股东,亏了不少,前年时逢天旱,为了减少开销,甚至以芭蕉头作菜代替米粮给盐工吃,惹得怨声载道,最后还是亏本停歇,卖给了一个威远的小灶商,没成想这人转手就给了孟至诚。
诡异的是,开泰井一经易手,经过一番整顿,竟然在短短一年之间火旺咸丰,重新获得大利,这一记耳光打在欧阳松脸上,滋味可就相当不好受了。
孟善存倒是一向的谦虚谨慎,见到欧阳松,总是自嘲说走了狗屎运,开泰井生意好转,纯凭运气。孟至诚则日益骄肆,从不给欧阳松一丝一毫的面子。
欧阳松积怨已久,只找不到时机报复。开泰井又让其大伤元气,故一直在寻找机会重新收购一些盐井。但林静渊向来与他若即若离,凡对天海井有利的,他才跟欧阳松合作,这一次乐山销岸专营的事情,他便出了一份力。但是逮捕段孚之、徐厚生等抗议的盐商,镇压西场盐商的事情,静渊知道后,便立刻扫清门槛,划了界限,表示自己与之毫不相干,这几日不但避免到欧阳松那儿走动,连电话打了。
欧阳松清楚,静渊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此事对天海井无甚好处,二却是因为正室回来后,对孟家有所顾忌。
由此,欧阳松对孟家的怨气则又增加了一层。
前两日是妹子上吊,这一日又是司机被孟老三殴打,回到办公室以后,越想越气,一怒之下,摔了一个茶杯。
他是惜物如命之人。摔碎的茶杯可是仿万历的五彩青花,极精细的鸳鸯莲枝纹,砸下去以后登时后悔,随即更是暴怒。
正值电话铃响了,怒气冲冲地拿起话筒,对方是盐警队的方队长,向局长报告,那个杜肘子又到队里去了,说是要据理力争,代表整个西场盐商要求赶紧把他的两个兄弟给放出来。
欧阳松正生着闷气,冲口就道:“去他的西场,给他点颜色瞧瞧,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让他吃点苦头,**。”
方队长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让他吃多大的苦头呢?”
“你看着办”欧阳松气悚悚地把电话挂了。
方队长知道杜老板是清河人皆敬重的耆老,欧阳松要他吃苦头,难不成就真乱棒打将出去吗?但上头的话又不能不听,想了想,鼓起勇气,出去凶了杜老板两句:赶紧走,再不走就棍棒伺候了。
杜老板一向是和蔼无畏的,睁着一双慈祥纯净的眼睛看着他:“我是来跟你讲理的,你怎么要耍蛮呢?”
方队长吼道:“老子今天就耍蛮,局长交代了,打伤打残,不计我的过”
他好歹还是把欧阳松扯了出来,免得以后西场的人单找他一个来算账。蹭蹭地走到杜老板面前,一个耳光打过去,虽不怎么用力,但正好打在杜老板的鼻梁上,登时鼻血长流。
杜老板向来人大面大,从未受过如此侮辱,气得捂着脸浑身发抖,身旁随从大怒,便要奋起为老板出气,举起拳头要打方队长。方队长掏出枪来,嘻嘻笑道:“就等着你打,我才好喂你吃枪子儿”又吼道:“打呀”
杜老板拉住随从的手,颤声道:“走,我们走。”
那随从两行眼泪流下:“老爷子,您……。”
杜老板沾满鲜血的一只手无力地摆摆:“奸商敌不过贪官,我们不要吃眼前亏。惹了他们反而救不了人了,走”
颤巍巍出了盐警队的大门,眼睛一花,偏偏遇倒,那随从将他扶住,轿夫正在门口候着呢,见老人满脸鲜血出来,便叫道:“老爷被打了,老爷被盐警打了”
盐警队在韭菜嘴大街,正是闹市区,对面就是至诚的百货公司,人来人往,一时间人们纷纷聚拢来看热闹。七七分开人流,挤了过去,见杜老板被扶到轿子上,脸上死白,一脸鲜血,惊道:“杜伯伯,你没事吧?”
杜老板悠悠醒转,见七七一脸关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
“杜伯伯,我是至衡,运丰号的老七”
“原来是……林太太好……好久不见了……还是那么好看。”杜老板费力挤出一丝微笑。
七七用手帕给他擦着鼻血,对那随从道:“赶紧送去医院,别坐轿子了,用我家的车。”
那随从千恩万谢,让轿夫将杜老板抬起,送至七七的车旁,小蛮腰忙帮忙将杜老板扶到车里坐好。
杜老板道:“我不去医院,送我回家,阿金,”对那随从道:“你把我们那个跌打大夫请来就行了。”
七七道:“杜伯伯,你最好还是找外国大夫看看。”
“乖侄女,你不知道我自小就讨厌西医,我受不了医院的那股药味儿,送我去医院,还不如把我扔进清河里。”
又是一个犟脾气,过去倒是没有看出来,七七心想。叹了口气,也不好违逆他,便和小蛮腰一同将他送到府邸。
……
锦蓉心急火燎地回了玉澜堂,静渊正和文斓玩着拼图游戏。
锦蓉自不免抱着文斓安慰一番,文斓被父亲哄得开心了,倒劝慰起母亲来,只说自己淘气调皮,方在天井里滑了一跤,头上已经不疼了。
他眼睛其实都哭肿了,额头上一小块油皮翻起,露出红红的伤痕,锦蓉见了,不由得心痛不已,把儿子抱着,怔怔掉下泪来。
静渊心中本有愧,见她这样,于心不忍,便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放心吧,大夫来看过了,真没有事,过两天就好了。”
锦蓉眼睛瞅着地板,满腹怨气,只不知如何发作。
快到午饭时分,静渊正在琢磨是否吃了饭就回一趟晗园,戚大年却匆匆过来,告知杜老板在盐警队被打一事。
静渊听了脸色倒是平静,只道:“这件事情盐务那边做得太过火,以我跟欧阳松的关系,难免有些嫌疑。西场那边估计要闹,我们这几日得小心一点。现在盐店街上的东家们肯定都往杜家去了,你代我去一趟,一定要小心说话。”
戚大年瞅瞅两旁,悄声说:“我看倒是不必了,我们这边已经有人在那儿了。”见静渊看着他,停顿了片刻,道:“大*奶在那边。”
静渊脸色不由得变了,低声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好像是路上遇到,帮忙将杜老板送回家,原是好心。”
静渊眼睛看着书案不言语。
戚大年瞧他神色不露喜怒,试探着问:“东家是担心欧阳局长那边?”
静渊哧的一笑:“我怕他什么?”随即皱眉:“我只是有些担心孟家那边……至于担心什么,目前我还说不上来。反正你记住,最近一定要小心行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