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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 正文 番外

所属书籍: 锁金瓯(为夫之道)

    五月的时候,槐花开得正艳。辇车车轮轧过陌上的花瓣,还没进林子就有扑鼻的香味。

    “我着人又加修了屋子,怕以后不够住的。”慕容琤说,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白莹莹粉嘟嘟的小脸,五官同她母亲很像。

    他拿手指头刮了下,边上绯衣金带的小人儿咳嗽一声,“阿耶!”

    他回过头,“怎么?”

    “你手指头糙,仔细别碰伤了阿妹的脸。”

    他有点伤感,皇帝的手,无非就是练剑拉弓时操劳些,怎么够得上糙呢!他看着小人儿,“尔极,我今早吩咐你的《楚茨》,你背得怎么样了?”

    慕容尔极,他的第一子。他还在弥生肚子里的时候,他眼巴巴地盼着,每日散了朝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隔着肚子问他平安。他是个怪孩子,弥生怀他怀了十一个月。他在娘胎里养得很好,个头大,弥生生他吃了很多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弥生在屋里撕心裂肺地喊,他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他那时挺恨他,弥生的痛苦像刀刃砍在他心上,他居然会惊惶得泪流满面。好不容易他出世了,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爱他比较多。哪怕他只是睁开眼瞥他,他都心疼得直抽抽。他全心全意地照料他,教养他,甚至比一个普通父亲做得都要多。可是等他会走路会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个大麻烦。

    他那种懒洋洋的眼神不知是随了谁,永远目空一切的样子。弥生说简直和他一模一样,他有些难以置信,鄙夷地想自己怎么可能这么惹人讨厌!一定是尔极画虎不成的缘故。可那小子改不了,他就是这个样子,笑里藏刀,不留情面。

    “我知道这是一首祭祖祀神的乐歌,不过总觉得不太吉利。”他说,“阿耶是怎么想的?皇尸长皇尸短,叫人心里不舒服。”

    “那依你的意思呢?”怀里的公主小手小脚一通乱舞,慕容琤忙摇了摇,啧啧地咂嘴哄她,转头问弥生:“是不是又饿了?”

    弥生倚着围子摇团扇,语气不太确定,“不能吧!”

    她生了两个孩子,越发的珠圆玉润了。虽然腰还是柳腰,上围却大了一圈。天热了,身子歪在那里,坦领微敞开,里面藕荷色的裲裆隐隐露出一点,叫人心神荡漾。

    他看她的眼神永远充满爱慕,弥生到现在还是不能习惯,避开他的视线,耳根子发红。

    慕容尔极嗤了声,表示对他父亲的不满,“阿耶你听不听我说?”

    慕容琤忙转过脸来,“你说,我洗耳恭听。”

    “与其说祭祀,不如说生民。”他一下子扑到他母亲膝头上,“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母亲养儿辛苦啊!”

    慕容琤瞪眼,“你这孩子叫人头疼!这趟回去给我搬到木兰坊去住,一个人静心思过!你只当你是你母亲求告上天得来的吗?没有我,哪里来的你?”

    尔极撇着嘴说:“我是母亲生的,又不是阿耶生的。母亲怀胎十一月,阿耶在干什么?”

    这下子他答不上来了,弥生憋着笑看他,他想了半天泄气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怀里的孩子咯咯笑起来,他很惊奇,“咦,找着什么乐子了?”

    尔极整了整衣襟,轻飘飘道:“阿妹一定也想不出阿耶那时候在忙什么。”

    高辇进了槐花林,越往深处越是繁花茂盛。那座园子簇拥在绿树白花间,画中胜境一样美。

    弥生跳下车看,深深嗅了口,赞叹道:“夫子真是有远见,树的年头越长,花开得越稠密了。”

    他抱着孩子接口:“可不是嘛,就像咱们,两年怀一个,时候差不多。到你三十岁,我算算得有六七个孩子了。”

    她回眸浅笑,“占了卦,明明说只有四个的。”

    “那个不准。”他低声隐晦道,“我这么勤勉,只有四个说不过去。”

    弥生不搭理他,牵着尔极进了院子。

    内侍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近晌午,膳食铺陈了一桌子,都是乡间野菜,做法却多种多样。慕容琤正要坐下来吃,公主溺了他一身。

    他只是笑,“今年定有好收成,北边也不会干旱了。”

    他在朝堂上不论如何威严,对孩子总是无限宽容。因为小时候没有得到神宗皇帝太多的关爱,现在便有心让尔极他们不走他的老路。弥生知道他的想法,心里也更敬重他。自从踏踏实实做夫妻开始,她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里来。他有他的政治手腕,她不懂,也不想去干预了。现在有了小的,她更加一门心思都扑在夫主和孩子身上,再没有什么大义要她去坚守的了。

    她招人来抱公主,他却说不必,把孩子挪到内间的胡榻上去,很熟练地给她换上了尿布。弥生每每看到都觉得有趣,他似乎很喜欢干这个,一边忙活着,嘴角还噙着笑,可能于他来说这也是天伦的一部分。他爱孩子,但是也只限于自己的孩子。

    他替孩子张罗,弥生就得料理他身上这副烂摊子。她取了常服来给他换,换着换着他就没正经了,趁机在她胸口摸了一把。

    她还是小姑娘模样,一碰就要脸红的,缩着肩照他手上打了下,“臭不要脸!”

    他笑得像风里的柳条,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用过了饭把尔极打发出去,咱们歇个午觉好吗?”

    她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也不说话,径自转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他有意问孔怀:“听说林子东头的池子里有大鱼,足足一丈长,是不是?”

    孔怀啊了声,“没错,大得很哪!”

    他抿了一口酒,“听说槐花树下的蚯蚓很肥,用来钓鱼正合适……”

    孔怀点头不迭,“没错没错,鱼竿也是现成的。”

    弥生觑尔极,他一直不言声,饭倒越吃越快了。扒完了最后一粒米,起来恭恭敬敬给父母亲行礼,“请父皇母后慢用。”

    他垂着眼皮道:“下半晌是读书还是赏花?”

    尔极道:“难得出宫来,儿想四处逛逛,赏赏花……钓钓鱼。”

    他笑了,“果然有乃父之风!阿耶以前可是打鱼好手,不信问你母亲。”

    弥生诺诺点头,“我那时借住在你阿耶府上,府里家奴打鱼的本事都是跟你阿耶学的。”

    尔极不多言,拉了孔怀就往外跑。

    他慢条斯理地搁下筷子,吩咐乳娘把公主抱出去,眼梢儿冲她一扬,过来牵她的手往后身屋去。关上了门窗,放下帐子,他笃悠悠地来解她的半臂。她的身子是少妇的身子,略丰腴,滑如凝脂,叫人爱不释手。湿漉漉的吻蜿蜒而下,弥生脸红气喘,急急挡住了说不要,他根本就不听她的。

    “总算出月子了。”他喘息道,“这几个月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

    弥生窃笑,忍不住调侃:“这么说来,真是难为你了。”她的手撑在他胸口,稍稍游移,触到他的左肋。那里有一截和别处不同,有些扭曲,里头有病灶,变天的时候常会发作。疼起来很要命,睡不着觉,还会咳嗽。她轻轻地抚,心里一直庆幸还好他活着,给了她两个孩子,给她幸福安定的生活。

    她抬起身子和他相拥,“阿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他蒙蒙看着她,嘴角有静而柔软的笑意,“你是金口,这话只在我生死边缘的时候说过。其实我很委屈,你对我的爱究竟有多少?”

    她吻他的唇,细细地舔舐,“很多……很多,多到忘了自己,多到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你。”

    他伸手捏捏她的脸,“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说?”

    其实她也不知道,只要看见他肋骨上凹陷下去的那一块就很难过。她别过脸枕在他颈窝,“你别管我,阿桃出生后一直是这样,动不动想起以前的事,会觉得害怕。”

    所以她连马都不再让他骑了,上次巡营,他才触到缰绳就惹得她雷霆震怒。她生气的样子让他发憷,他堂堂的大邺皇帝,没想到最后会惧内。惧内嘛……其实没什么,满朝文武半数有这毛病。惧内是美德,他倒颇有些甘之如饴。有个女人管着才有丰沛的人生,否则剩下什么?他夺这天下,从开始的野心渐渐分离出一半变成为她,仿佛有她才有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爱一个人,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昔日伏在他案头默书的学生。他伸出双臂搂住她,使劲压在自己心口。她初到他门下才十一二岁,大大的、怯懦的一双眼睛,喊他的时候总有些犹豫。夫子两个字半吞半含地在舌尖翻滚,叫人着急。他有时讨厌她的温暾,可是现在这迟迟的丫头却成了他的皇后,成了他皇子皇女的母亲。

    他一下下拍她的背,“别怕,我在你身边,别怕。”

    她的手圈住他的脖子,齉着鼻子道:“上次听人说只图今生不修来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撼他,“阿奴,你说为什么?”

    他唯有叹息,好好的午后小憩,原本应该颠鸾倒凤的,到如今竟变成了谈天说地。他心不在焉道:“我想他们大约是嫌今生爱得太苦,下辈子想轻省些吧。”

    “那你呢?”她脸上有娇憨之色,“你下辈子如何?可会嫌我麻烦,另找别人?”

    “决计不能够啊,爱都爱不过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撒手。”他突然翻起身把她压在床尾,糯声道:“不许说话了,专心点。好歹可怜我,我憋了那么久,要憋坏了。”

    弥生不再说话,合上眼,由得他在身上撒野。意乱情迷时她张口咬他,呜呜咽咽中颤抖着,在他肩头留下两排细碎的牙印。

    他最快乐的时候喜欢叫她的名字,枕在她耳侧喃喃,一遍又一遍。她捋他的发,这么心疼他,不单是爱,还有割舍不掉的牵挂。就比方他在她身边,她还是想念他,每夜半梦半醒间会探手找他。不知道别的夫妻是不是这样,反正她已经养成了习惯。

    余韵醇香如酒,两个人耳鬓厮磨,这个时候是最甜蜜的。可煞风景的事来了,门上的棂子被拍得啪啪作响,然后尔极的声音响起来:“阿耶阿娘,你们在里面干什么?怎么还插着门?”

    弥生有点慌,慕容琤皱着眉撑起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钓鱼去了吗?”

    “阿耶你骗人!”尔极拔着脖子语带哽咽,“哪里有大鱼?池子里的水干了大半,只有成片的孑孓。你哄我走吗?哄我走和阿娘关起门来做什么?”

    他简直觉得头大,“你这孩子这样烦人!”又高呼,“孔怀,你死了不成?带他去摸蚌儿!”

    孔怀一头应着一头诱骗太子:“殿下跟奴婢去吧,蚌儿里头有珠子,米珠摘出来可以给皇后殿下缀在鞋头上。”

    尔极到底还小,越不让他进门他闹得越凶,到最后索性撒泼放声大哭起来。

    慕容琤动了肝火,在床板上捶了一记呵斥:“你哭,再哭看打了!”

    弥生心里放不下,忙找中衣套上,嘟嘟囔囔抱怨:“怪你,白日宣淫,丢死人了。”

    “你别动,我去。”他坐起来披上袍子,边走边气得磨牙,“平时太纵着了,弄得如今没了王法。尔极你且等着,等朕来了剥你的皮!”

    他猛然打开了门,刚想学民间管教孩子一顿好打,门槛外的小人儿仰着头,抢先一步卷起袖子哭诉:“我究竟是不是阿耶的儿子?把我支出去,看我胳膊上叫蚊子咬了,肿了个大包。”

    他一看那白|嫩的小胳膊上红了一大块,什么火气都没有了,琢磨着要不要抱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板起脸来教训:“男人大丈夫,被蚊子咬一口哭成这样,朕都替你臊。还不快住了口,别带着阿妹同你一道哭。叫底下人擦药没有?尖着嗓子号有什么用?稍遇点事就大惊小怪,虎父生出犬子来,丢朕的脸!”

    “你一定不是我的亲阿耶!”尔极瞥了他一眼,越过他说:“我找阿娘去,阿娘心疼儿,阿娘才是我的亲娘。”

    他把他拎了起来,照着屁股上扇了一下,“还回嘴,叫朕打你是不是?”

    其实就是做做样子,那小子会讹人,惊声号哭,“阿娘救命,皇帝要打死人了。”凄厉悲切之下,连慕容琤都要怀疑是不是下手太重打疼他了。

    他没办法,只得把他抱起来,“别哭了,让我瞧瞧屁股。”

    尔极浑身扭成了麻花,“士可杀不可辱,死也不能给你看!我要阿娘,你把我阿娘怎么了?上回说是推拿肚子,现在阿妹都出来了,还要推拿什么?你欺负我阿娘,我要告诉外祖母去。”

    一个稚童,你同他怎么计较?可是偏偏说出来的话气得人吐血,慕容琤大惊失色,“你敢出去浑说,我就罚你抄一百遍三字经,你若是不怕只管来试。”

    尔极终于静下来,他知道再闹下去讨不着便宜,便红着两只眼睛看他父亲,“阿耶带我上槐花林里掏雀蛋。”

    他不太愿意,“朕是皇帝,怎么和你掏雀蛋?这样,朕打发几个侍卫陪你去。他们身手了得,就是在树顶上也能给你掏下来,好不好?”

    他鄙夷地打量他,“阿耶莫非是因为没裤子穿才不愿意去的吗?”

    他险些被口水呛死,“你说什么?”

    “不是吗?我都看见了,有什么可隐瞒的!”尔极往下指指,颇无奈地叹气,“真是……有碍观瞻。”

    慕容琤第一次觉得头痛欲裂,他挣扎着裹紧袍子,搜肠刮肚地解释:“刚才你阿妹溺了我一裤子,你是看见了的。”

    “不是换过了吗?怎么又成了这样?难道又溺一回?”尔极摇头,“我就说,孩子别光喝奶,汤汤水水的喝多了,成天尽知道撒尿。”

    慕容琤颔首不迭,“殿下说得极是。”

    尔极从他怀里挣出来,笑道:“外面槐花开得正好,阿耶快去叫阿娘,咱们一道出去赏花。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别说就是为了来睡觉的。”

    他闹得厉害,最后成功把父母都带进了林子里。他心灵手巧,编了三个花冠,一人一顶戴上,不过估计失误,给他阿耶那顶圈子做得小了点,只够扣在发髻上。

    他在前面跑,弥生一味地喊:“慢点儿,别摔了!”

    “由他去,男孩子就要经得起摔打,多些磨难知道生存的艰辛,将来才能做个体天格物的好皇帝。”

    弥生去牵他的手,“咱们波折太多,所幸尔极不必像你以前那样。我想过了,有这两个也尽够了。孩子太多,将来长大了势必要闹生分。”

    “可是没有兄弟就少了臂膀,独拳打虎行路难,若是能兄弟一心,也是极好的事情啊。”他觍脸笑,“再说总是吃药,对你身子也没有益处。”

    她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琢磨的是这个。”

    尔极纵出去好远,回头看的时候,见他爷娘相拥站在花树下。五月的日光从垂挂的枝叶间斜照下来,星星点点的芒落在阿耶的肩头。上次看见他们这样,没多久阿娘就怀了阿桃。尔极有些惆怅,也许不用多久阿娘的肚子又要大起来了,这回来的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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