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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花瘦

所属书籍: 锁金瓯(为夫之道)

    大行皇帝出殡,梓宫运出邺城归葬峻成陵。

    当权者的新旧更替说是大事,却也稀松平常。南宫送走了先帝,未几又迎来了新君。百年登基很顺利,弥生不方便临朝,便在后宫等人传消息来。

    她如今是太后了,按照祖制得挪出正阳宫。昭阳殿里有太皇太后,她索性往西宫去。只希望这回能长长久久地住下去,搬家腾地方再麻烦也没有了。长信殿是个清静之地,正适合她这样懒散的人。如果百年务政没有遇上什么困难,她偷得浮生,也是很惬意悠闲的。

    夫子说话倒是算话,她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居然真的称病告假,回到太学重操旧业去了。他的相位后来并未被罢免,因为父亲进宫来面见她,怪她少成算,叫群臣看穿她欠沉稳。乐陵王是朝中股肱,八岁的皇帝和十五岁的太后一上台就让他吃了瘪。他分明有能力反抗却乖乖听命,成全了他上善若水的好名声。反倒是弥生吃了暗亏,民间流传出这么句话来——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年轻太后沉不住气,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耽误了祖宗基业。她听了很伤心,连着好几天没吃得下饭。她的一片苦心外人不知道,都担心大邺落到黄口小儿手里,会葬送了这锦绣河山。

    其实更叫她难过的是百年的态度,一开始他是抱负满怀的,向她立志,“家家,我一定上进,替你争气。”后来接连遭受了挫折,很颓丧,甚至有点责怪她的意思。因为慕容琤的势力委实庞大,三台五省里有半数是同他私交甚好的。太傅和余下那一半中立的官员再尽忠,上传下不达,有劲也使不上。

    她感到疲惫,她天资有限,做不成第二个褚蒜子。对手太强势,蛰伏在太学的那些年不是白过的。他早已经渗透进朝廷的每个角落,和他抗衡,分明就是以卵击石。

    这天百年进长信殿来请安,跽坐在席垫上,照旧愁容满面。弥生追问他情由,他才慢吞吞道:“原本不想同家家说的,不……不是什么大事,但处置起来遇到些难题。朝上众臣各执一词,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弥生搁下茶盏,“出了什么事,你说。”

    百年道:“季延这人,家家可曾听说过?”

    先帝宠信中书监元绘和持节使季延,这事早前就闹得沸沸扬扬。弥生没见过这两人,但他们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她点点头,“我知道他,当年曾是显祖皇帝的门客。据说颇有军功。怎么?有什么说头?”

    “季延此人好酒,又自恃功勋,不拘检节。前日硬拖了黄门郎司马奕在城外夜饮,又图家奴送酒往来方便,一夜城门大开。今日早朝……两人俱不曾到,实在没有将朕放在眼里。”百年蹙眉道:“朕欲降罪,办他个玩忽职守,藐视圣躬,也好杀鸡儆猴,叫那帮臣子瞧瞧朕的手段。可是太傅却不许,再三再四地劝阻。朕这口恶气撒不出去,心里堵憋得难受。”

    弥生细想了想道:“你才登基,急欲立威的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为君者韬光养晦,术柔决刚,方为王道。季延早年平定斛律氏有功,司马奕又是清都公主的驸马,若是要杀,恐怕不妥。”

    百年很恼火,愤然道:“难不成……就……就由他们去吗?若是朝臣有样学样,那我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干脆……干脆让位给九叔就是了!”

    “陛下金口玉言,有些话是不好随意说的。”弥生有些生气,厉声道:“你以为做皇帝那么容易?你如今还小,一口吃不成胖子,须得慢慢磨砺。现在遇见的不过是小事,自慌了阵脚,让人看笑话吗?新帝继位,不论是你还是朝臣,彼此都要有个适应的阶段。很多人还在摇摆不定中,你若是贸然杀功臣,叫他们个个自危,君臣离心离德,这天下怎么治理得好?”

    “家家的意思是听之任之,这样九王的残部便能受命于朕了?”他霍然站起来,“家家在、在后宫,并不知道庙堂上的凶险。九王人虽不在,可是他的爪牙遍布邺宫。与、与其这样隔山打牛,不如朝堂之上正面交锋来得痛快!”

    弥生真的没想到,她费尽心思,换来的是百年的不领情。他以为面对九王他能有还口之力吗?恐怕要像大人训诫孩子似的,到时候朝臣定然轻贱他,更加对他视若无物。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重压,遇到不顺遂,竟还愿意走回头路去。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挑起江山社稷来。若是亲叔叔不那么野心膨胀,一心一意地辅佐他治理天下,他的帝王之路自然平坦得多。

    她吁口气,“那两个人不是不让你办,只是办起来要轻重有度。可以削他们的官,解他们的职,但绝不能杀。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训,要施仁政,收揽人心。至于九王,先把他放在一旁。你不宣他入朝,他定不会自己回来。稍假时日卸了他京机大都督的职,他再想入听政殿,除非是光明正大地谋朝篡位。”

    百年愣了愣,“那要等到几时?如今虎符都在他手上,南苑的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朕前日和太傅商议,打算出兵剿匪,可惜除了禁军,连一兵一卒都调遣不动。”

    弥生大感惊讶,虎符原本应该是皇帝和将领分别保管的,合二为一才能发兵。可如今都在慕容琤那里,那么大邺的天下岂不还是由他说了算?

    前人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新帝添了多少麻烦!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出去容易,要拿回来,哪里那么简单!

    百年垂头丧气,“朕今早散朝后去了一趟昭阳殿,太皇太后借口礼佛,避而不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朕只有到家家这儿来讨主意了。”

    大行皇帝驾崩那天,太皇太后的反应就有些古怪。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灭。她陪着神武皇帝开创这大邺盛世,对家对国自有一番考量。在她心里必定更希望九王继位,因为把江山交给个八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冒险。只不过不好立刻废大行皇帝的旨意,无可奈何地妥协后便作壁上观,大概是有意令他们知难而退。

    弥生难免灰心,就是寻常人家,祖母对孙辈还有护犊之心,到了帝王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大势所趋的话,她也有些无能为力了。只是平白放弃对不起珩的托付,也叫他们看低了。好歹搏一搏,努力过了,将来下了阴司,珩面前也交代得过去。

    “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来吗?”她说,“要办到恐怕很难,你阿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工于心计,怎么可能把兵权交出来。”

    百年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家家和、和阿叔的交情非比……非比寻常,家家能让阿叔上奏赋闲,自然也、也能……”

    弥生哀然望着他,“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诉他了?”

    看来是一语中的,百年涨红了脸不敢作答。弥生失望透顶,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以后她在臣子面前也说不响嘴了。可是怎么怪他?他只是个孩子。只是太傅尔朱文扬一直和慕容琤明里暗里地较劲,这次叫他抓住一个把柄,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她忽然心酸难言,惨白着脸摆摆手,“你先回宣德殿去,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能不能拿回来也不敢保证,姑且一试罢了。”

    百年晦涩地看她一眼,长揖过后却行退下了。

    眉寿目送肩舆出了宫门,回过身来满脸怒容,“圣人这算什么?为了他的基业要出卖太后吗?年纪小小,学得这么奸猾!亏得殿下难为自己,处处维护他。最后得到这么个结局?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睁眼看看,做的一切当真是不值得!”

    她皱起眉头叹息,“别说了,我尽了力,以后怎么样瞧天命吧。”

    “那殿下是要去见九王吗?”眉寿垂着两手问,“还是打发轻宵传九王进宫来?”

    真真是煎熬得很,弥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阳里,一边脸颊被晒得发烫,手心却是冰冷的。若是设宴请他进宫来,少不得一干人等要陪衬。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谈兵权,依他的性子,只怕笑一笑就推托过去了。他们是同类人,吃软不吃硬。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胜算反而更大一些。

    她拿手背擦擦脸,上回那么义正词严地数落他,本以为可以争口气,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道仅仅半个月,兜兜转转还是要去找他。拿什么态度呢?低声下气的吗?

    弥生有些怕,怕单独见面,怕再有什么牵扯。可惜形势不由人,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叫轻宵去探他在哪里,给他传个话,我明日去拜会他。”她思量了下,“回头到昭阳殿回禀一声,就说……十一王妃将临盆,我要出宫去瞧她。”

    眉寿应个诺,领命去办了。

    她扭身歪在榻上,昏沉沉的,做了个讨厌的梦。梦到以前在太学时的情景,梦到他举着戒尺罚她抄书。一张坚冰样不苟言笑的脸,总是对她凶神恶煞的。

    醒来的时候心里发空,自她爱上他那刻起,他就没有从她梦里走出来过。算算时间,大半年了,直到现在还是一样。奇怪她明明恨他的,却还是心心念念地记挂。

    没有庙堂上的纷扰,宫里的日子静得像无声的流水。一卷檀香点着,明灭之间眼看着燃尽了。再抬起头来,宫婢们已经站在廊庑底下拿长篙子摘灯笼,备着上夜点灯了。

    门外有女官进殿里来,定睛一看是轻宵。自从知道她的身份起,弥生就把她调到司衣上去了。不要她在跟前伺候,但是人还留在长信殿。鉴于九王的关系,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轻宵过来欠身行礼,“才刚接到殿下吩咐,婢子便出了趟皇城。乐陵王回话了,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今晚倒是有时间见殿下。这会儿他人在城南槐花林,倘或殿下首肯,婢子即刻命人备辇去,天黑之前还来得及赶到。”

    “明早就要走吗?”弥生叹了口气,是真是假摸不透,横竖有求于他,也只有按他说的办了。

    她换了进宫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裆,一条熟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过的鹤氅,她着人改短了,就像寻常妇人一样,她偶尔也会穿亡夫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做给别人看,其实就是个念想。包在那宽大的斗篷里,会觉得安逸和温暖。

    太后这么晚出宫城,但凡听说的人都会很惊讶吧。孀居的寡妇夜奔,没有规矩,不合常理。可是怎么办?她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过得这样动荡呢?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静的生活。她情愿对着一盆花、一棵树坐上一整天,也不想为了同她没有太大关系的纷争奔波操劳。

    马车到底比羊车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车轮碾过去,人都蹦起来半尺高。她抓着车围子,恍惚有种逃难的错觉。看窗棂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弥生心里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实就此远走天涯,未尝不是个好结局。如果能带他一起走,他们两个隐居世外,再也不计较朝堂上的得失,那对大家不是都很好吗?

    她被突然产生的念头感动了,觉得看见了希望。走出那个牢笼,劝他放弃名利,她想试试。万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成功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样想来简直就是绝妙的主意!

    她探身朝外看,渡过洛水出平昌门,再往南人烟逐渐稀少了。记得以前他提起过槐花林,那时候她并没有太上心,没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买下来了。只是初冬时节,叶子都落光了。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枝丫纵横,难掩萧索之意。

    车子上了一条笔直的小路,铜铃叮当里往前奔去,渐渐有亮光撞进视野里来。一簇簇火红的灯笼高高挑在枝头,把这凋零的冬季装点出别样妖娆的味道。

    槐林深处有栋屋子,大木柞,黑瓦白墙红抱柱。弥生走得更近些,看见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个人,依旧是白绢纱的广袖襕袍,习惯性地拢着两手。见马车杳杳驶来,脸上露出轻浅的笑意。待车停稳了,他上去开车门,门后的人拢着风帽,整张脸都掩盖在茸茸的镶边后面。他认得这件大氅,虽然叫他有点不痛快,也不好立刻发作出来,只是隐忍着,将她一把抱下车。他没打算让她自己走,干脆一气儿送进屋子里去。

    弥生被他放下来的时候有点尴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声,把她的氅衣解下来,推开窗就扔了出去。她哎了声,“我的斗篷!”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这里来,穿着他的行头,你这是打我的脸吗?”

    她嗫嚅了下,“那又怎么样!”

    环境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她在宫里可以义正词严,因为那宫阙给她壮胆,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她自然而然就能摆出威仪来。可是一旦离开那里,感情上没有了支撑,她还是那个不怎么上进,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笨学生。

    他踅过身去,“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先帝看着,那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一语双关,能占便宜绝不错过。她听得心头一颤,也不再兜圈子,只道:“轻宵说你明早要出远门,我这么晚来打搅你也是出于无奈。夫子神通广大,我不说,想必也能猜到我的来意。”

    他却不紧不慢地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对面道:“坐下说。”

    弥生没计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烧得旺旺的红泥小火炉,看样子他是打算同她畅饮几杯了。他牵着袖子站起来给她斟酒,喃喃道:“你来的时候看见这林子的全貌了吗?我半年前开始命人打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间饮一壶酒。百年登基后我倒是闲下来了,得了空就来这里,四处走走看看,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时间久了,一个人委实无趣……于是我就盼着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你总归会出现的。现在你来了,我希望你是为我而来,不是为了无足轻重的外人。细腰,咱们敞开心来说,自打咱们分开起,午夜梦回,你可曾想过我?”

    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让她莫名地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经历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罢了。

    她垂下眼来躲闪,手指在酒盏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过眼云烟,还记着做什么?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和你回忆往昔的。”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坏了这良辰美景,端起杯盏踱到雕花窗前,淡声道:“你不想我没关系,我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老天要我备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种日子有多难熬吗?寝食不安,半夜里会突然惊醒,然后整夜地睡不着。我没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里坐上半宿,以为可以慰心,可是越发痛苦。”

    弥生蹙起眉,她所经历的折磨不需要他来帮她回味。说起那些她就觉得生气,“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如今再来和我诉苦,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沉默下来,低头抿了口酒。外面寒风瑟瑟,这枯萎的季节,连感情都是萧条的。他自言自语:“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开了,到那个时候,我带你来这里住上半个月,一定是这辈子最美的记忆……”

    这个愿望也许是痴人说梦,可是真的很美,美得让她心向往之。有泪要流下来,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不忍心破坏这份宁静,可惜没有太多时间,她还要赶回宫去。弥生鼓足了勇气,终于下狠心道:“夫子,我来是有求于你。”

    他回过身来,平静的脸,眉目如昨。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伪装呢?脾气耿直是权术上的大忌,在我门下那么久,竟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他的笑里有了宠溺的味道,“也怪我,我从来没有教你那些。我一直认为只要有我在,你就会安全无虞。如今你一脚把我踢开,有了执掌乾坤的机会,老毛病再不改,恐怕要致命了。”

    这说法不免有夸大的嫌疑,其实他一直以吓唬她为乐,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和他对立,他仍旧无条件地原宥她。朝堂之上再怎样争斗,她永远不会有危险,因为对手做不到对她无情,因为对手不过是他。

    弥生管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时间和他磨嘴皮子,直接道:“我不和夫子拐弯抹角了,请夫子交出虎符。如今南苑战事又起,朝廷要调兵平定。”

    他眯起眼,冷冷一笑道:“我看平定南苑是假,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是真。你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吗?既然这样又何必大费周章,索性下道旨意处死我岂不痛快?谢弥生,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的心是铁做的吗?对我没有半分留恋?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弥生愣在那里,她想要他死吗?如果收回虎符,百年转头就下令扑杀他,那她又当如何?她背上发寒,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珩死了,她痛彻心扉外别无其他。但死的人若是他,她大约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吧!

    她惶惶然乱了方寸,突然发现好难。她要扶持百年,更不希望他死。来时的路上设想过他百般推托,耍滑耍赖,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应对。这是她不敢直视的痛肋,她真的要为完成珩的托付不顾他的死活吗?

    “我原先想过,交出虎符也不难,但要先杀尔朱文扬。此人心术不正,百年年幼,若是虎符落到他手上,不光是我,更是整个慕容氏的灾难。”他背着手望窗外,缓缓道:“你多少也经历了些,应该知道权力对人心的腐蚀性有多大。不单是我,就连你六兄这样的宜人君子,还懂得利用职权打压异己呢!百年到底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帮人只有一时,没有帮一世的道理。细腰,你我才是血肉相连的,你懂不懂?”

    她木愣愣地坐在杌子上,他就站在她旁边,雪白的袍角纤尘不染。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够,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里。她说:“夫子,如果把虎符交给太皇太后呢?我们离开邺城好不好?你能不能放弃登极之志带我走?”

    他惊讶地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你不是爱我的吗?”她站起来,泪水氤氲,“我想让你带我走,不要再牵扯那些功名利禄了。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顿下来,过普通人的日子,好不好?”

    他拧起眉,“过普通人的日子?”

    弥生急切地点头,“我见过街市上的农户,他们没有显赫的出身,但是日子过得很舒心。咱们像他们一样,买块地男耕女织,远离那些钩心斗角。人生苦短,何必作践自己呢?”

    他沉吟起来,“可是我不会做饭,没有人伺候,怕是会饿死。”

    “我可以学的。”她很快回答,“纺纱织布我都可以学的。”

    “我……细想想,除了官场上那套,别的什么都不会。”

    弥生木讷道:“你会教书,还会打鱼。”

    他嗤地笑起来,“还真是的,我险些忘记了,府里那帮小子打鱼的本事就是我教的。那么……”他试着把她拉进怀里,很好,她没有反抗。他收拢手臂,低头看她,“我们会有很多孩子吗?”

    她红了脸,只要能让他放弃和百年争夺天下,能还彼此清静无为的生活,这件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可她终究难为情,别开脸道:“要看造化的。”

    他在她额上吻了吻,“我以前给自己算过卦,命里有两男两女。我又不打算有别的女人,看来都得靠你了。”

    那样长远的事,用不着急着考虑。眼下她只计较他到底答不答应她的提议,因追问着:“夫子,你给我个准话。”

    他唔了声,转过头看槐林夜色,状似懊恼地嘀咕:“霜下得这么厚,外面一定很冷。我看你今夜还是留下来,不要走了吧。”

    弥生虽然傻,他话里的意思还是能听懂的。不好意思拆穿,只有装糊涂,“出来的时候宫里人都知道,夜不归宿总归不好。”

    “母亲那里不是知会过了,说去十一王府探望你阿姊的吗?这样的话,留宿也没什么。”他在她的震惊里夷然地笑,“再说先头谈的事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你这一走可是半途而废。”他抚抚下巴,“这槐林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是羡慕人家农户吗?你瞧,眼下样样靠自己,也先让你体验一回那种生活。”

    “你……你这是……”弥生感到危险,他步步为营,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他飞了她一眼,“和百年在一起时候长了,口吃也会传染的。”言罢叹气,“说起来,咱们大邺可算是最开明的朝代了。龙椅上坐个结巴,真是闻所未闻的。多亏了你这位太后,你的坚持让他在庙堂上接受士大夫们的三跪九叩,也算了了珩临终时的一桩心愿。”

    弥生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若是不让百年称帝,单凭结巴这一条就够了。所幸太皇太后念着和珩的母子之情,并没有当即废黜他。

    “你是个傻丫头,”他和她贴身站着,“你不知道为自己考虑。我倒奇怪,我这样的人,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死心眼的学生来呢?也许因为自己匮乏,就分外向往,所以我才会这么爱你吧!”

    她难堪地避让开,“我先头和你说的,你想好了没有?把虎符交给太皇太后,然后我们离开邺城。”

    他琢磨了下,“似乎也可行,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既然你一心要百年做皇帝,那就得在离开之前替他扫清障碍。尔朱文扬的势力不容小觑,长此以往,将来大邺江山难免要落入他手中。待我将他连根铲除,太傅一职交托给庞嚣,这样咱们才能走得安心。否则只怕前脚离开邺城,后脚追兵就赶到了。”他撼了她一下,“卿卿,这么安排,你说好不好?”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他,万一他解决了尔朱氏,重又留恋权势不肯退让,那百年就真正没有依仗了。

    她仰起脸看他,“夫子此话当真吗?我怕你又骗我,你不要让我落空。”

    他略一怔,“尔朱文扬为充国库加重赋税的事,你知道吗?他太急功近利,任由他掌控朝政,你向往的农户生活马上就要变得水深火热了。”

    弥生计较起来,百年向尔朱文扬透露他们的关系,那位太傅立刻就给百年出了主意,要利用她来讨要虎符。这人的用心委实险恶,可她不敢把这些内情告诉夫子,夫子若是知道百年干的蠢事,会不会改主意直接把他赶下台?

    “你宁愿相信一个臣子,也不愿相信我?”他越发黏缠,笑道:“我若是再骗你,你就算拿刀来杀我,我也绝不反抗,成不成?”见她半张着嘴发愣,他趁势又道:“其实这世上你最不需要设防的就是我,我便是自己苦煞,也绝不会让你落难的。你瞧时候不早了,咱们安置吧。”

    弥生愕然看着他,这算什么?她来要虎符,虎符没见到,他又想借机轻薄她吗?安置就罢了,还“咱们”,亏他说得出口!

    她让开一些,“那南苑调兵的事怎么办?”

    他自顾自放下窗上的撑杆,一面应道:“出不出兵,待我回去看局势再定夺。先帝继位前曾去过南苑,我在那里也安插了人,依我说压根没到这种程度。打仗不是好玩的,动一动,难免伤筋动骨。既然虎符在我这里,我就不能听之任之。究竟怎么样,还要视情况而定。”

    弥生对用兵打仗的事一窍不通,如今卷进朝堂党争也是被动的,非她所愿。她想起珩从南苑回来还很高兴,说基本都已经平息了。仅仅半年,怎么一下子又要打仗?似乎不排除借口出兵讨要虎符的可能,现在真真假假也弄不清,她夹在当中进退维谷,愁也要愁死了。

    “你别操心,都交给我就是了。”他说,到架子上拿了盆,冲她抿嘴一笑,“你坐着,我打水来伺候你洗漱。”

    他乐颠颠地出去了,她跟到门上去找来时乘坐的车辇,想是早被他打发走了,哪里还有半点踪影!她惘惘地立着,这样真的合适吗?他可以由着性子来,自己好歹是太后的衔儿,不说外人怎么议论,首先百年跟前就失了体面。

    不多时他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热水进来,忙着绞帕子给她擦手净脸。弥生被他弄得没法,挣扎着要抢手巾,“我自己来……”

    他不让,“我这辈子头回伺候人,这可是给你大脸面。别动,只管坐着。”

    他笑得比花还灿烂,弥生却鼻子发酸。看起来寻常的温情,对他们来说那么难以企及。两个人都提着心肝,他觑她一眼,“把衣裳脱了,我给你擦背吧。”

    她吓了一跳,“我昨儿大洗过,用不着擦。”

    “今天路上奔波来着,不脏吗?”他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歪着头站在盆架子前,一手插在热水里搅动,“这里也有温泉,要不上那里洗去?”

    弥生更局促了,“我不想洗……”

    “恁地邋遢!”他走过来,嘴里抱怨着,不容她反抗,解开缨结脱下了她的裲裆。里头中衣宽松,很容易就扯开一大半。他把热手巾贴在她背上不紧不慢地擦,来来回回,简直能擦出花式来。

    弥生难堪极了,这是第一回叫男人擦背,何况又是他,她僵着身子连动都不敢动。

    沉香色水纬罗很薄,能映出里面肚兜的绑带来。她挺着脊梁,身形瘦弱,看得人怜惜。这么点大的孩子,承受了太多重压。他心里阵阵牵痛,只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养着她,把她养得胖胖的,叫她富贵绵长地活着。

    帕子冷了,他又去拧了把。从背上擦到腋下,缓缓地再往前,一分分地挪,带了点恶趣味。

    她缩起来,压着胸脯道:“你说擦背的……”

    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耳边萦绕,“那不过是泛称,你见过有谁洗身子单擦背的吗?”说着已然掩上去,满手香软。

    “你又蒙我!”弥生叫起来,扭了两下挣出去,气鼓鼓地跺脚,“你怎么这么坏!”

    她站在桌前,红着脸嘟着嘴,一双晶亮的眼眸,还是那未谙世事的模样。他大笑,别样猖狂得意,“你是我教出来的,何尝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

    她不屈地瞪他,可是他的视线还在她胸前打转,她才想起来中衣太薄,大抵全被他看光了,慌忙抱起胸,气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笑够了,慵懒地起身到外间熄灯。雕花门那边暗了,唯剩案头上守夜的油蜡。他的影子庞然投射在幔子上,颀长的身形,低垂的发,像个不真实的梦。他踱回来,踱到她面前。昏昏的烛光照亮他的脸,他温声道:“这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共度一夜。”

    屋里烧着地龙,热腾腾蒸得人头晕。弥生想起正月里他来阳夏,和谢集他们喝花酒,喝醉了让她送回去,脸上一本正经的,却把她压在四合床上。那时他还是高坐云台不容亵渎的,没想到现在可以走得这么近,近得完全看清他的目的和野心。

    “愣着干什么?不替为夫更衣?”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低头调笑,“想死我了。”

    弥生被电着了似的,缩回手道:“我不能和你同房,这里有别的屋子吗?或者我睡胡榻。”

    他就知道她会想办法推托,摊着手道:“原本就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胡榻摆着也是多余,我早命人撤走了。如今还没有孩子,将来需要了再加盖几间就是了。”他无赖地笑,“你这又是何必?刚才还说要同我离开邺城做普通夫妻的,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

    她摇摇头,“我还顶着太后的大帽子呢,一天没有脱离邺宫,我就不能和你……那样。”

    “这么说来我还得憋着?”他脸都绿了,“你好狠的心啊!难不成叫我坐一夜吗?”

    她咬了咬牙,“你睡,我坐着就成。”

    他服了她那颗迂腐的脑袋,“咱们早就有了夫妻之实,你现在要和我保持距离,是不是太晚了点?”

    “那回是你使诈,不是我自愿的!”她面红耳赤地反驳,“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做这种事,算什么夫子!”

    她到现在才想起来找他算账,难道在这少根筋的丫头眼里,他还是什么倒霉催的夫子吗?不过看她跳脚的样儿,真和当初在太学里时没什么区别。他好心地提点她,“谢弥生,我早就不是你夫子了,我换了行当,改做你夫主了。”

    她还是油盐不进的固执态度,“不行。”

    他泄气地往床沿上一坐,“罢了,一道睡,我不碰你总成了吧!”

    她斜着眼睛打量他,“我信不过你。”

    “难道还得把我捆起来你才罢休吗?”他气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不动你分毫,成不成?祖宗!”

    弥生左思右想,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己过分端着也不大好,便勉强嗯了声,“希望你说到做到。”她脱了鞋子上脚踏,其实紧张得心怦怦跳。就知道他引她晚上出宫没安好心,还挑了这么个避人的地方,分明是要图谋不轨。横竖后悔自己又上当了,眼下除了指望他那不甚可靠的人格,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一头挨着围子爬到里面半边,一头小心翼翼看他,“你要是敢乱来,我以后都不原谅你。”

    他虎着脸,“你再啰唆,我可要不客气了。”

    她识相地闭上嘴,飞快钻进被窝里。簇新的被褥有干净的清香,她拎起来盖住半张脸。眼角瞥见他脱了袍子掀起被角躺下来,边上的褥子陷下去一些,两个人仰天不动,一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大被同眠,原来这就是全部的幸福了。边上有个人,安静的,顺服的,就在肩头可以抵到的地方。难怪她向往寻常的夫妻。寻常里头的滋味,果真是以往从来不曾体会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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