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官戴黑缨冠,身着青袍橙裳,虽不英挺,却也儒雅潇洒。
小登科嘛,人生一大美事。只是新郎官笑得不张扬,看着略有隐忧似的。慕容琤对插袖子站着,漠然打量他一番。广宁王眼下有青影,还未入洞房,就已经倦态毕露了。
他懒散一笑,固精汤哪里敌得过败火丸?二王昨儿夜里找了家妓试药效,自以为能重振雄风,结果兵败如山倒。这会儿想是一点都快活不起来了吧!娶得如花美眷又怎么样,还不是放着干瞪眼。春宵非但消受不了,反倒成了摸底见真章的关口。他但凡有点羞耻心,便不会动弥生分毫。说来有些讽刺,他们兄弟唯一的共同点竟然是对弥生的感情。二王的为人他知道,优柔寡断又爱面子。自己这么大的短处,既然爱弥生,更会刻意回避以免狼狈。
但不管怎么样,场面总得撑起来。新郎官进门给谢家二老磕头认亲,和众多大小舅爷施礼作揖。他将来是要继承大宝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刻意刁难他。放了雁,过了些杂礼就放他往后园去了。
慕容琤陪同他进垂花门,对他笑道:“恭喜二兄了,迎了新妇,早早开枝散叶。母亲盼嫡孙盼得什么似的,上半晌还传话过来,叫明日别忙进宫呢。”
拓跋皇后下这道旨,无非是让他放松心境。新婚夫妇多操劳,前一晚洞房花烛,第二天一早进宫,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慕容珩听了勉强笑笑,“这回娶的是谢家女,母亲自然高看两眼。”
慕容琤晓得他心虚,暗里有些得意,索性再加一味药,给他敲敲警钟也很好。便道:“弥生入我门下几年,从垂髫到束冠,我一日日看着过来的。如今出阁了,请二兄日后多爱护她。她脾气执拗,半点亏待不得。若是受了委屈,且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即便这样,还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好姑娘。二兄有缘迎娶她,当惜福才是。”
慕容珩不疑他有私心,全当他是尊长对晚辈的爱护,应道:“你放心,我拿十二万分的真心待她。她虽是我的妻,到底年纪小,还是个孩子。我自然处处看顾她,不给她气受。”
说着进了卬否,满院子的女孩儿一看笑闹开了,直喊着新郎官来迎新妇了,把弥生从屋子里搀了出来。
她一身大严绣衣,带绶佩,金玉叮当,描眉画目过后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红灯笼头顶悬着,她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不鲜明,但艳丽无双。
慕容琤挣扎起来,她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叫他眼睁睁看着,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可是不舍得离开,多看一眼是一眼。像诀别,今日过了,再往后不知是个什么局面。他难掩惆怅,长长叹了口气。复又自嘲地笑,他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送出去,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就更能够一心一意向着帝位进发。拿下邺宫,然后夺回她。
仰头看,她站在高高的台基上,二王伸手去接她,她搭着他的胳膊走下来。脸上没有笑意,却温婉驯服。莲花冠下的遮面得由郎子放下来,她侧过身,在珩面前低下头。
分外刺眼,他下意识握拳。不管他们般不般配,如今并肩站在一起,也是无可挑剔的一对璧人。他看得气血翻涌,背后恰巧有棵大树可以支撑,他惘惘靠在上面,失了魂灵。藏蓝色的面纱挡住她半张脸,远了瞧不真切,单看见丰润悍然的红唇。他们携手过来,渐渐近了。檐角的灯光斜射过薄纱,她的五官在纱后若隐若现。他以为她总会有一丝留恋,至少目光会在他身上停驻吧。可是没有。她与他擦身而过,似乎全然沉淀下来了,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周围人声鼎沸,一大帮子仆妇女眷簇拥着新人出了园子,卬否霎时就空了。他独自一人立在这院落里,孤灯残烛,形影相吊。
卬否……留不住,她到底还是走了。他胸口堵得厉害,腿上失了力气,腿弯子一软几乎栽倒下来。后面赶来的庞嚣一把托住他,低声道:“夫子好歹撑住,人多眼杂,不小心露了白倒不好。魏斯他们早在广宁王府打了埋伏,有个风吹草动,自会见机行事。”
他点点头,重新振作了精神立起来。脸色不好,惨白如纸。庞嚣见状无奈,“学生还是扶您回静观斋歇着吧。”
他摆了摆手,只是站着不动。半晌叫了声庞嚣,“我是不是做错了?”
庞嚣窒了窒,“夫子不是寻常人,夫子要做大事,岂是缠绵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能比的!”
他嘲讽地笑,也许是这样吧!他要是没气性,谁能瞧得起他?地位尴尬的幼子,守着个博士祭酒的衔儿干到老死。哪天阳寿到头了,被人寻个由头就解决了。如果这样过一生,就算娶了她又怎么样?提心吊胆地挨日子,说不准哪天被活活拆散也未可知。
“可是路走得太艰难。”他说,“人总是抱着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和令仪没有我这么多的阻碍,好好待她,她对你一片真情。”
庞嚣抬起眼来,看见隐隐的一点微芒滑过他的眼底。他迅速转过身往前院去,走得很急,大约还想看着弥生上婚辇。然而赶到门上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开拔了,先行的仪仗出了坊口,一路吹吹打打蜿蜒而去。
最后一眼也足了,弥生放下窗帘靠在围子上,终究忍不住泪,哽咽痛哭。
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呢?她当真是万念俱灰了。偷偷期盼的奇迹没有发生,一切按部就班,无波无澜。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她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他伤她那么深,为了天下宁愿负她。他这个自私的人,眼里只有皇位,从来没有她。她曾经设想过,如果求他带她走,他能不能放下手里掌握的权势携她归隐田园?琢磨了一千遍,害怕遭受更大的打击,没有胆子尝试。现在也不必问了,都结束了。
以后他便是死在她面前,也抵消不过她滔滔的恨。恨到尽处平静下来,要想叫他痛,莫过于替二王守住基业。她狠狠咬牙,从今往后再不会为他牵肠挂肚了。她透过车门上的绡纱往前看,马上那个才是她要辅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亏了身子她不知道,横竖做好了准备,洞房倘或叫他验出来,也是她的命。万一侥幸逃过一劫,她便加倍地对他好,加倍地弥补他。
辇车摇摇摆摆到了广宁王府前,府里宾客云集。辇还没停稳就听见鼎沸的催妆声,百余人挟车大呼:“新妇子,催出来。”弥生在轿中静待下马威,无非是放箭踢轿门,表示男不惧内。个个女子都是这么过的,她也坦然得很。
可是出乎意料,她等来的下马威并不是地动山摇的。辇顶上嗒嗒两声,是扇骨轻叩紫檀发出的声响。然后车门打开了,红帘后是广宁王安和的脸。弥生奇异地感到踏实,他来搀她,她把手指放在他掌心,温暖可靠。
女长御端了橘子来替换下她的如意,她拿团扇遮脸,踩着瓦片下辇。跨过了火盆,沿着首尾循环交替的毡席进了王府内。
新郎新妇拜天地不在室内,院子西南角早就辟出了吉地,搭起青庐和百子帐,所有的仪式都要在里面进行。王成婚一般宫中爷娘不到场,新人只需对空座叩拜。弥生一入青庐便坐帐,只不过扇子还不能撤,得等人都散尽了,和夫主独处时才能拿掉,这叫却扇。
广宁王把人都打发出去,并肩与她同坐下。偏过头看,轻扇掩红妆,自有难以言说的美态。他去接她的扇柄,亲自替她拆了头上博鬓,温声问她:“折腾了一天,累吗?”
她说:“还好。”
他笑了笑,起身去倒合卺酒。弥生掖着袖子跟过来,两个人举着银杯对饮。他在花烛下细细地看她,越看越喜欢。把她的空盏搁到一边,复来携她的手,说:“我无德无能,今日娶了你,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弥生感到难过,也许他没有夫子的雄才大略,至少他真诚。他那么坦荡,那些污浊在他面前都太不堪。所以即便不能爱,也可以做最亲的人。
她反手攥紧他的袖子,“殿下是妾的天,今后妾便倚靠殿下了。”
他倾身把她揽进怀里,“我省得,以后自当自强,不叫你失望。”又絮语了一阵才想起外面的宾客,忙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下,不用拘着。我还有应酬……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你先睡吧!”说着一撩帐门闪身出去了。
站在青庐外,人木愣愣地没有方向,心里灼灼忐忑起来。娶是娶了,后面怎么面对她?恨自己不争气,这副身子骨这么不顶用,俨然就是个借钱不还的混账。他简直欲哭无泪,几十服药下去一点成效都未见,这下子可怎么好!她会看不起他吧,就像王阿难一样。也许十天半个月还能体谅他,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呢?
这会儿也容不得他细想,垮着肩一步步往园子里挪。那头弥生也不比他好,像等着临刑似的,坐在喜床上惴惴不安。叫她睡,她哪里睡得着!满腹的辛酸和谁去说?
他这一去很久,三更梆子敲了才回来,钻进青庐时看见她还坐着,讶然停在门口却步不前,“你还没睡……”
她局促地嗯了声,手指在喜服的绣面上拨拉,立起来想迎他,又不知该怎么做,手足无措。
慕容珩进退不得,好容易延挨到这时候,以前王阿难都是不管不顾的,如今碰上个她,这样细腻温顺,足以叫他受宠若惊。他忘了怯懦,满心感恩地迎上去。她等得久了,妙目微红。脸上妆都卸了,还是那清丽可人的样儿。他馨馨然笑,牵她到榻前,扶她坐下,“我原说我晚,叫你别等的。”
她低下头只是重复:“我等你。”
她在他身边,同他并肩坐在喜床上。他侧过身看她,这样曼妙的人,他的妻……他不能完全死心,要么再试一试?万一老天眷顾成事了呢?他打定主意,屏息来吻她的额,自是小心翼翼,半点不敢唐突。她颤了颤,想避让,到底还是忍住了。爱和不爱都不重要,她既然嫁了他,就有为人|妻应尽的义务。但实在害怕,舌头死死抵住颚,才不至于让上下牙叩得咔咔响。
现在都在赌运气,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想先缴械。
他的吻轻轻的,没有侵略性,一点一滴像漫延的春水。淌过她的眉眼,淌过她的鼻子,略一顿,停在她唇上。弥生的心都揪紧了,不能反抗,只有勉强适应。
他用舌尖描绘,贴过来和她唇齿相交。一手去扯她深衣上的抱腰,解开结缨,毫不费力就把喜服脱了下来。弥生的中衣是绢料,薄薄的一层,能透出里面的风景来。他看一眼,深吸口气放她平躺下来。她仰在深红的帐褥里,宽大的衣袖高高撩上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弥生脸上有尴尬之色,两颊嫣红,更衬得娇俏动人。
慕容珩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他凝视着弥生,也不说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颓然靠在床头上。
弥生拢起衣襟,两个人干干对坐着,她躬着背觑他,“殿下……”
他沉默半晌抬起头来,愧极了,屈腿跪在褥子上对她忏悔,“弥生,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说什么都难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求你原谅我的自私。宫里传旨赐婚,我当真是高兴得昏了头。有机会叫我娶你,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竟没考虑自己的身子……我很喜欢你,自打大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喜欢你。我是全心全意的,也想同你做真夫妻。可是用尽了法子,一点好转也没有。如今你嫁了我,我没用,我是窝囊废,要叫你守活寡了。”
弥生听他这么说怔在那里,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别这么说。”她去搀他,意外看到他泪盈于睫,心里陡地一酸。
他很快别过脸去,在肩头上蹭掉了泪,黯然道:“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这会儿很懊悔,若不是自己意气用事,也不会毁了你的人生。”他慢慢在她指尖摩挲,“先头王氏就是因这个才去找了别人。我不恨她,是我自己对不起她。她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些年来一直忍受着,她煎熬我也煎熬,所以她外头有些动静,我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凄恻看着她,“弥生,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若是你也……我同样……”
这话听起来忒凄凉,是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后的让步。弥生没让他说完,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许胡诌!既然拜过了天地,我一定一心一意地待你。我不计较闺房里那些,只要你好好的,不嫌弃我,咱们安安稳稳地白头到老,我这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愕然望着她,试图找出她口是心非的佐证来。但是没有,她的眼神是通透的,坚定看着你,便让你感到暖心可信赖。
不管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这刻足够让他感动了。他又哭又笑的,捧住她两手亲吻,“好弥生,你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吗?我怎么能嫌弃你?我若对你有半点二心,他日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好说出来,自己早就有了污点,哪里配得他的顶礼膜拜!她替他擦擦眼睛道:“好了,孩子似的。今天是咱们的喜日子,不作兴死啊活的,要高高兴兴的。”
他心里安定下来,她的话简直就是金科玉律。他没有想到这样矜贵的望族女儿,有颗如此宽厚包容的心。他以为十五岁的女孩子稚气难脱,会委屈会哭闹,可是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他除了感恩戴德再没有其他了。睡在一起怕她不习惯,他指指幔子前的席垫道:“我在那里过夜。”
他要走,她拉了他一把,“就睡这里,免得给人知道了,背后要说嘴。”
他唯唯诺诺应了,趴在床上把薄衾铺展开,体贴地服侍她躺下,自己挨在胡床外沿,真正只占了一点点地方。
他这个样子叫她心疼,她往里面缩了缩,“殿下过来些。”
他迟疑着唔了声,“我怕挤着你。”
她如今是心无旁骛了,牵他的手拉他,“我们是夫妻了。”
他顺从地靠她近些,“我怕不小心冒犯了你。”
“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她眼底影影绰绰有泪,“殿下别这样,叫我很难过。”
他笑了笑,和她面对面躺着,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叫我珩吧,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有人情味。”
她嗯了声,忽然又促狭道:“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字呢!怎么不让我叫你石兰?多好听的名字啊!”
他窘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男人名字里带个兰字很女气。”
这些是从夫子那里听来的,但是她再不愿提起他了。他成了往日的一蓬烟,吹口气,都散了。她往慕容珩怀里挤了挤,他身上有静静的杜衡香。弥生心里纳罕着真是巧,“鲜卑语里石兰是狮子的意思,汉话里却是香料名字。《楚辞·九歌》里有一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瞧又是石兰又是杜衡的,和你很相称。”
他给她掖掖被子,到底是年轻女孩,性格里满怀着诗意。他说:“我十三岁起就带兵了,不像九王。书读得并不多,也不懂文人那一套,你同我谈诗,只怕要让你失望。”自嘲地笑笑,“其实带兵我也带不好,我是文不成武不就。武不及大王,文不及九郎,兄弟之中我是最弱的,你嫁给我,我高攀了你,却叫你脸上无光。”
她有些昏昏欲睡,听见他的话,迷迷糊糊嘟囔了声:“你是好人。”
滥好人,仅此而已了。他低下头看,她埋在他怀里,鼻息咻咻,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撩起她的一缕发轻抚,这么好的姑娘,因他的一己私欲白白耽误了。他亏欠她,罪业太深,不管将来怎么善待她都不足以抵消。他只能尽他所能让她快乐,至少哪天她厌倦了,振翅欲飞的时候还能想起他的一点好处。
他搂住她苦笑,美人在怀,想入非非,可是有心无力。
次日睡过了头,太阳高了,照得青庐里热烘烘的像个蒸笼。在外面梳妆是不成的,弥生只好匆匆挪到室内去。
眉寿蘸了丁香油给她梳头,一面道:“园里的几位小夫人在外面候了很久,要给殿下奉茶请安,每每进来殿下都没起身,只好重又退出去。”
弥生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府里规矩大,姬妾每天要给夫主晨昏定省呢!后来想想,原来眉寿口中的殿下是自己。如今真是嫁作人妇了,心里不由有些怅惘。外面还等着,弥生不忍再拖拉下去,叫眉寿给她绾了个盘恒髻,便命婢女把二王的房中人都请进来。
二王姬妾数来真不少,人头点一点,开过脸的居然有十四五个。弥生暗琢磨着都是早年的丰功伟绩吧,如今见了该头疼了。收房的不少,儿子倒不多,只有三个。上来一字排开,跪地磕头管她叫家家。
长子的生母趴在地上讨好,“这是百年,以后便是殿下的儿子。”
侧室过继是不成文的规矩,正室无所出时,可以填补嫡子的缺,好名正言顺地封世子。百年七八岁了,看着也文气俊秀。她摸摸下巴觉得甚好,用不着生孩子,有现成的。
这时二门上派人进来通传,说东西都备好了,请殿下移驾。
弥生起身捋捋衣裳,因为爷娘借居在乐陵王府,不好意思叨扰人家太久,不日就要回陈留去,所以三朝回门改成了第二日。
她出门时看看天,湛蓝一片无边无垠。广宁王府过了一夜,再想起九王府,飘飘忽忽仿佛上辈子的记忆了。
二王来替她扶辕,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弥生踩在脚踏上瞧他,歪着脑袋问:“你笑什么?”
他忙敛了敛神,“我心里高兴罢了。”又指指后面的牛车道:“下人办事马虎,回门礼我都亲自查验过了,玄三匹,纁二匹,束帛十匹,另有大璋一面,丝毫不差。”
他站在日光下,戴八梁冠,垂緌飘在胸前,身上是云字纹宽边镶绲的褒衣。生而儒雅的人,装点起来自有爽朗齐楚的风姿。他的快乐能感染人,弥生瞧着也跟着笑起来。上了辇复探身问他:“你乘车还是骑马?”
他才想起自己来,左右一看,问小子:“我的马呢?”
下面人抓耳挠腮,“殿下没有吩咐备马。”
他有些撮火,重重骂了句蠢材。也委实该骂,府里人仗着他好说话,平常不太拿他当回事。弥生心里不快,以后要狠狠整顿才好。眼下先不计较那些,她撩着幔子道:“罢了,你上来和我同辇,别耽搁了。”
广宁王府在城南,穿过铜驼街走御道,出信春门再右拐出城,过两个坊院就到建阳里了。其实出嫁在九王府倒罢了,回门还在九王府有些说不过去。原本谢家在邺城也有产业,只是阿耶和众兄都外放做官,老宅子年久失修,加上赐婚的诏令下得又急,一时来不及张罗,只得再回旧地了。说起来她心里也不情愿,这辈子再不见他才好,可是没法子,时间不够,兜兜转转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乐陵王府前早候足了人,兄弟姑嫂们都在,看见高辇来了纷纷迎上前来。慕容珩先跃下车,和诸位大小舅子见了礼才回身来接应她。没有摆脚踏,几乎是半抱着下来的。大家一看新婚夫妇处得甚好,都露出会心的笑来,弄得弥生老大不好意思。
一行人说笑着往门里去,弥生走了几步,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回头一看,原来正赶上夫子散朝回来。也不走近,远远站在巷堂里,拉着脸,眉目生冷。
横竖她如今是泰然的,倒不需要刻意和夫主显得亲密,他们牵着手,就足以表示她过得很好了吧!这样的讥讽对他来说够不够?她乐意好好跟二王过日子,他们夫妻敦睦,他是不是倍感失望?她瞥了他一眼,用轻蔑的眼神。忽然觉得解气,他老谋深算,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淡淡的不是最伤人吗?淡淡的,对他正合适。
二王没有察觉,小心翼翼搀着娇妻进门去了。他站在坊墙下,五月的天竟然会觉得遍体生寒。其实没什么,她不过是依赖珩,他们不过牵了牵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有实质的进展。就像要好的朋友,友谊再深厚,终究差了一截子。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他们昨夜同床共枕了,珩对她动手动脚了。提起这些来他就恨之入骨,狠狠捏着扇骨,那道道薄片压进肉里去,越痛越明晰。
果然女子负心起来更加决绝,有过肌肤之亲也算不得什么了。他觉得无力,现在能够操控朝局又怎么样,在她眼里还是可鄙可弃的。他泄愤式地拂了拂袖,好得很,转头就能把往日恩情都抛却。不提醒她,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是谁打上去的了。
新婚夫妇进门见礼,在蒲团上长跪,叩谢爷娘养育之恩。
谢大妇留了心观察,二王脸上没有任何不熨帖,想来并未发现什么。如此便好,至少弥生少受些罪。她和谢尚书上前,一人搀一个扶了起来,对二王笑道:“弥生年纪小,脾气又冲,若是日后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殿下多多包涵。我们远在阳夏,委实照应不到,殿下是仁人君子,好歹当她孩子一样看待。万一有意见相左的地方,也请殿下看咱们的脸子,莫同她计较。”
慕容珩慌忙摆手,谦卑揖下去道:“大人言重了,弥生入了我广宁王府,家下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绝没有半个不字。弥生性善,我对她既敬且爱,怎么能有不和睦的地方呢!请二位大人放心,我必定同她举案齐眉,不敢有半点违逆。”
这番话叫人惊讶,莫说他的贵胄出身,就是民间的普通男子陪新妇回门,也没有把自己位置摆得这样低的。女家亲朋听了自然满意。大邺儿郎惧内是通病,只不过外头都爱装样,甚是做作矫情。像他这样直来直去的反而痛快,不避讳那些虚妄,可见弥生嫁得有多得意。
大礼一过,几个婶子围上来说话,无非是叫她留意,道生、昙生、莲生都没有许人家,若是有合适的,好歹别错过了。弥生正打着太极,眼角扫见慕容琤进门来,白衣广袖,笑得夷然得体。他边给二王打躬边道:“阁老在外埠待得太久了,二兄寻个时候把人调回京机,也好便于往来。”一头说,一头笑吟吟地看着弥生,“如今辈分乱了,我该称你什么?”
一旁的谢大妇心里急跳起来,唯恐有个闪失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叫人看出端倪来了可怎么好!弥生倔强半点不肯妥协,九王这模样也不像轻易能撒手的。这么纠缠下去怎么得了?别到最后闹个鱼死网破,毁了大家的前程。
弥生对他欠身行礼,“夫子的师恩没齿难忘,只是现在入了慕容氏大门,场面上当以叔嫂论。平常若还有机缘再见,弥生仍旧称师尊一声夫子。”
叔嫂,师徒,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心里疼痛难挨,面上还得装得从容。还没来得及应她的话,她却转过身去和二王拉家常了。只听她声调娇糯,含笑道:“百年那孩子我喜欢,眼下还和他母亲住在一起吗?我看另派个离我近些的院子吧,下了学我也好监督课业。”
她连做别人的现成母亲也很乐意,二王和她不紧不慢地聊着,挨得近,琴瑟和鸣,很是调和。他心往下沉,看堂内众人都是喜形于色的,只有他觉得这一切刺眼。他再待不下去,提着袍角迈出门槛,原本想回静观斋,一抬眼,正看见姗姗而来的十一王妃。
佛生给他纳福,“见过九兄。”
他点了点头,“你一个人来的?”
佛生道是,“宫里派了个圣手来给殿下推拿,我在府里也是闲着,想起来今天弥生回门,便过来凑个热闹。”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锐利得要撕拉开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见他那神情,心里没来由地一跳,待要探个究竟,他却扯着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当真是麻烦得很,害得你四国楼里点了菜都顾不上吃,难为你了。”
佛生听他这话,脑子里轰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谁知最后莫名其妙就叫弥生逃脱了。原本过去的事,平息下来相安无事,谁知水被他一搅又浑了。他提起四国楼,知道她点了菜没来得及吃,就这么简单?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她如临大敌,那桩事抖出来定会坏了姊妹情谊,他日二王登了基,弥生心里记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么好处?
“那回是凑巧得很。”她敷衍着打哈哈,“我那时乱了方寸,把弥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慢吞吞说:“她没有带人,你应该留两个婢女送她回来。”
“是是,九兄教训得是。”佛生心里仓皇,一迭声应着:“我疏忽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可要叫我悔青肠子了。”
她是脱口而出,女人嘛,一害怕就容易说错话。他抿起唇乜着她,什么叫不打自招?弥生遭掳,论理只有大王和韩云霁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不出声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骇然白了脸。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着你呢。”
他摇着扇子翩翩然走远了,佛生这才缓过劲来,心里一松,发现亵衣竟都湿了。弥生来迎她,同她讲话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这人一向不可窥探,肚子里打什么算盘谁也说不准。今天和她旧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转过脸看弥生,她还是热热络络的样子,想来九王并没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乱阵脚,便勉力把持住了问她:“昨儿夜里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弥生有些难堪,“阿姊别问这个……我瞧你面色难看,身上不好吗?”
佛生脸上一红,把她拉到旁边,悄声道:“我今早不太舒服,传了医官来诊脉……”顿了顿,更显得羞怯了,压低了嗓子道:“医官看了脉象,说是喜脉。”
弥生听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这些年好容易怀上了,往宫里报了吗?阿耶阿娘那里说了吗?”
佛生忸怩道:“十一殿下写了奏表递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里还没说,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有什么,也叫家里人高兴高兴。”弥生想了想,拊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里阿兄们的儿女都不亲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带不过来我替你带。”
佛生笑起来,“我可不敢劳你大驾,过阵子封了皇后,替我带孩子不是大材小用嘛。”
姊妹两个胡侃了一阵,弥生怕她劳累,吩咐仆婢来搀她。自己还惦记着卬否里几样割舍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还在园子里,我这会儿过去拿。你上里头歇着去,看时候快开宴了,我拿了就过来。”
到底有前车之鉴,不敢一个人走,索性让人去寻了她母亲来。没有什么最好,万一有个闪失,母女两个也好有照应。
谢大妇还是担心她的洞房花烛夜,边走边问:“二王究竟怎么样?中用吗?”
弥生尴尬地哎了声。
“哎什么?”她母亲直皱眉头,“你还装吗?要是中用,今天能这么太平?”言罢叹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纪摊上这个,以后几十年可怎么办?”
见她母亲哭天抹泪,弥生反过来劝慰她:“我不计较,他也怪可怜的。再说那个……有什么好的。”
她母亲被她回得窒住了,怎么同她说里面的好处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阴阳极,这是伦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它传宗接代的。”
推开卬否的院门进去,莫名有种萧条的感觉。她唏嘘起来,沿着青石板到廊下,嘴里只含糊应着:“他那长子过继到我房里了,以后当他亲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脚道:“我进后身屋,阿娘在外间等我。”
沛夫人知道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左不过是往日留下的一些东西。嘴里再强硬,实在是想忘也难忘的。
她回身在圈椅里坐下,思量着弥生说的二王长子过继的事,不由嗟叹起来。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能和自己贴心才怪。这二王害人不浅,倘或能给她个一儿半女倒也罢了,如今这样,还不如将皇位让给九王的好。
正琢磨着,门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还没等她开口,慕容琤叫了声大人,对她俯首长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