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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入弦

所属书籍: 锁金瓯(为夫之道)

    四国楼不是专做中原人生意的,布局上和一般酒肆戏园不同。弥生进去后觉得很新鲜,这地方有好些外埠人往来,打扮也光怪陆离。店里博士引她们往楼里去,弥生订的是个外族包间,门上吊着两块牌子,一面用楷书写着敕勒,另一面是胡书阴山二字。

    进门右手边放了一排大马扎,墙上挂着花红柳绿的小幡,地上铺着草绳编的毡子,连矮几上插花的罐子都是泥坯的。弥生左右打量了笑道:“敕勒都是鲜卑人,慕容氏祖上也是鲜卑的,原先屋里就这么摆设?”

    “蛮夷嘛,本来就不及中原开化。”佛生随口道,想想不对,忙捂住了嘴,“这是大逆不道吧?叫人听见了要收监坐牢的。”

    姊妹两个窃窃笑起来,佛生让她坐,一头嘱咐人上菜。转过眼看看她,因着有算计的成分,心里七上八下总归不太踏实。自己也很无奈,暗忖着大概是上场慌,真到了临阵的时候也就好了。叨叨着念个阿弥陀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人总要往高处爬,横竖自己这辈子栽在泥坑里了,弥生还有希望。她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就像自己重活一遍似的。

    她也不否认有私心,若是弥生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十一王再不济也无妨了。她是皇后的阿姊,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大王与人不善,日后登了极也是个不讲情面的。要是有弥生这条线牵搭着,总还顾念些个。她将来有了子嗣好讨个人情,不说封王列侯,就是混个散阶的开府仪同三司,也尽够了。

    弥生不知道佛生一会儿辰光想了这么多,自己没感到不妥,推了窗户往外看,天色越发阴沉了。云翳重重,仿佛要下雨。静下来,心里还是空空的。把手臂搁在窗沿上,歪着头枕着手肘,喃喃着:“恐怕要变天了,这会儿不回去,困在这里,不知道耽误到什么时候。姐夫那里不会寻你吗?”

    佛生一哂,“寻我做什么?我给他做老妈子做得还不够,眼不见就想着要支使我?底下还有几房姬妾,她们也生了十个手指头,怎么不寻她们!”

    弥生见她满腹牢骚,知道她过得不顺遂,也不敢多嘴,怕勾起她的不快来。

    这楼里宾客虽然多,上菜速度倒挺快,不多会儿一道热腾腾的蒸豚就连着笼屉子端上来了。另外还有些蔬果时鲜,菜色很不错。铁盘里片好的乳猪薄片齐整码着,豆豉夹着肉香,叫人胃口大开。博士又送了一小瓮荔枝烧摆在食案上,佛生撩起袖子舀酒,边道:“这肉吃多了肥腻,配上清酒正合适。咱们鲜有碰头的时候,上回宫宴你半道走了,后来也没能一道吃饭。今天算是补了这个缺憾,在你出阁前咱们姊妹痛快吃两盅。”

    弥生正要说好,堂帘子突然打了起来。佛生的婢女上前来屈腿回禀:“才刚小子来传话,殿下旧疾又复发了,眼下疼得满床打滚呢!下面人乱了方寸,请王妃快些回去瞧瞧。”

    佛生猛站起来,衣角带倒了面前的酒瓮,酒泼得一天一地。什么也管不上了,她对弥生道:“看来今日是不得空了,他得这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凶险。平稳了很久,天晓得怎么又疼起来!”边绕画帛边道:“反正菜也上齐了,你用了再走。我怪不好意思的,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

    她这也是身不由己,弥生绝没有怪她的意思,忙道:“我不碍的,太学里独来独往,一个人早习惯了。你快回去吧,家里的病人要紧。”

    佛生暗暗看她一眼,哎了声,牵着裙角便跟仆婢去了。

    弥生送走了她,自己对着一桌子酒菜发呆。独个儿吃饭无趣,就想唤博士来结账。门外有人进来,她抬眼一看,很面熟。想了想,是那位韩家小郎君无疑。

    他一手敲着扇子,嘿嘿地对她笑,“咦,这不是吃甜汤饼的女郎吗?今天在这里巧遇,莫不是前世的缘分?”

    弥生对他没什么好感,只不过勉强一笑,“郎君言重了,邺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偶然遇上,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很有些处变不惊的肚才,鉴于上次的不恭,换作别的女人八成早扯开嗓子号叫了。她却不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他觉得有趣,反而想逗逗她,因道:“其实也不是巧合,我是循着女郎的路径,特地来拜会女郎的。”看见她扬了扬眉毛,他笑得更欢实了,“女郎或许还不知道,云霁如今在晋阳王府做门客。先头晋阳王殿下和我在一起,咱们在铜驼街上看着女郎进绸缎庄的。”

    她心里一惊,果然变了脸色,“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蹭蹭鬓角,仰脸看头顶的椽子,“没什么呀,我就是瞧大王很看重女郎,想问问女郎可愿随我到大王府上游玩去。”

    弥生像听见炸雷似的,惶惶退到墙根处。这姓韩的既然是大王的门客,这趟露面肯定不怀好意。弥生实在是吓得不轻,心在腔子里嗵嗵急跳,后悔没带上皎月和皓月。她虽记恨她们帮着夫子算计她,但在身边总归还有个照应。现在可怎么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女郎以为如何?”韩云霁眉开眼笑,“大王在北宫东柏堂等着女郎呢,别耽误时候了,女郎快跟我走吧!”

    他上来拉她,她活见了鬼一样尖叫起来。他被她吵得不耐烦了,抽出浸了麻沸散的手绢捂住她口鼻,没消一刻世界清静了,她终于乖乖倒进了他怀里。他趁机多打量两眼,真是个齐全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难怪叫人牵肠挂肚。看来今生是无缘了,他有点懊恼。低头想嗅嗅香气,谁知抽了一鼻子麻沸散的味儿,忙不迭作罢了。

    弥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正起风,窗口上灯笼飘来荡去。间或的一点芒,照得眼前忽明忽暗。

    她脑子木木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好不容易想起四方楼里的遭遇,猛打了个激灵。忙坐起身看,眼前摆设似乎有些熟悉,她却又惘惘地识辨不清。

    难道被劫到大王这里了?她唬得浑身冒冷汗,这下子怎么办?大事不妙,怕是连命都要交待了。

    “醒了?”

    在她浑浑噩噩的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身量高,背着光,但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夫子。

    她这时才算想起来,原来是在他的卧房里。她松了口气,扶住额头搓了搓脸,“怎么回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在东柏堂吗?”他语气不大好,踅身在桌旁坐下来,瞥了她一眼,“出门为什么不带仆婢?世道凶险,你胆子这样大,就不怕遇着坏人?”

    她知道这趟是自己大意了,可听他训斥又很不屈,别过脸道:“再坏的人我都遇见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窒了窒,恨她不知悔改,点头道:“你尽管梗脖子,要不是我早有安排,你这会儿都被别人拆吃入腹了,还有力道在我这里回嘴!”

    她面对他,心里真的不好过。简单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到底拜谁所赐?她孤凄地坐在床沿上,手脚都很酸软,使不出劲来。可是得走了,擦了黑,孤男寡女在一间屋子里不好。只是奇怪,见不到他想他,见到了又觉得不适,只想快些离开。这种纠结两难的心情别人体会不到,也可恨至极!

    她闷头下踏板找鞋,“夫子救我一回,虽然是为了维持原计划,我也还是得谢你。”想了想抬起头来,“韩云霁是你的人吗?大王的部署落空了,岂不是要来寻你的晦气?”

    他还在为她的前半句话耿耿于怀,抿起唇看着她。她现在就在他面前,可是冷若冰霜,激得他彻骨地疼。他胸口堵憋得厉害,缓缓吸了口气道:“细腰,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扶着矮柜趿上鞋,低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什么原不原谅,我原谅你怎么样?不原谅你又怎么样?莫非你还能带我私奔不成?”

    话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竟然带着莫大的希冀。她回过身来望着他,多希望他说好,可是她看见他满脸的挣扎,看见他半握的拳。他下不了狠心,她再次失望。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争气,面上决绝,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再地想给他机会,一再地遭受打击。她伤心又愤怒,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酷?也许太学里的时光只是他为了笼络她做的戏,她在他眼里终究什么都不是。

    她咽下苦涩微笑,“你看,我不过开个玩笑,竟把夫子难为得这样。夫子深谋远虑,这趟也必定能够妥善解决的。学生药性还未散,乏累得厉害,这就回园子歇着去了。夫子若见了广宁王殿下,不要把事情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他悲极了,听她这席话,人像泡进了卤水缸里,咬牙道:“你倒会替慕容珩考虑,可你没有想想,这回若是换了二王,他能不能护你周全?不要张嘴闭嘴广宁王殿下,我听得恶心!你们搂搂抱抱,不是亲热得厉害吗?到了紧要关头该是他替你遮挡,为什么反倒是我这不相干的人?”

    “我没有求你救我!”她索性做个白眼狼,恨起来便反唇相讥,“我的死活也不劳夫子操心,你既然已经放手了,那就请放得彻底一点,不要弄得大家难堪。”

    他脸色惨白,人几乎要打起摆子来,连连冷笑道:“你说得好!我真后悔刚才太君子,叫你这会儿有劲和我抬杠。”他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谢弥生,你最好保持你的高风亮节,将来不要犯到我手里。否则你今天这些话,来日我必定加倍讨回来!还有,你说晚了一步,你的广宁王殿下早就接到消息了。不告诉他,我怎么利用他铲除大王?圣人行将就木,大王还做着受禅梦呢!现在动手正是时候,你和二王成婚,圣人一晏驾,皇位自然落到二王头上。我给你个皇后做,你还有甚不足?”

    他说到伤心处,眼圈都红了。果然教出了个好徒弟,耍起狠来一点都不输他。现在完全没有了甜蜜的感觉,满肚子都是苦水。爱情到了这份上,原本应该收手才对。可是不,越发痴缠,像中了毒,欲罢不能。

    她厌恶他这种充满攻击性的动作,一把隔开了他的手,高抬起下巴哂笑,“你会把得来的天下拱手让人?不要告诉我,你费尽心思是为了成就二王。”

    他的心上结了一层冰壳子,连发声都变得艰涩迟缓,“如果我说,我如今机关算尽只是为了夺回你,你信吗?”

    “这话问你自己,你相信吗?如果我不姓谢,没有这高门大户做后盾,夫子会看我一眼吗?如今我明白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的那点心思不过是奢望。夫子志存高远,哪里是我能左右的!夫子也曾说爱我,可是我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心里知道。”她略凑近他,摄魂一笑,“其实夫子待我,不过如此。”

    她再也不相信了,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忍情忍性到如此,愿意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坐进别人家的青庐里。除非是不爱。是啊,他不爱她,她一直以为至少会有一点点的感情,可是现在看得明明白白,半分也没有。他坚定地向他的理想进发,利用她,利用二王。因为一小撮王府护卫起不了大作用,二王和大王同是京机大都督,有了手握实权的人做挡箭牌,才能名正言顺。

    慕容琤知道,她对他的心是掳掇不起来了。既然不能相爱,那就相互憎恨。即便是焚心后的焦炭,也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爱过的痕迹。

    他慢慢吊起嘴角,火光照亮他的脸,眼神专注而锐利,“你还有多少伤人的话,一并说出来吧。我既然告诉你我爱你,就一辈子不会变。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自有主张。这两天有场大变故,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给我留在卬否。若叫我知道你敢乱跑,我拗断你的腿。咱们之间且没完,等我料理了大王,再来清算我们之间的旧账。”他指着门外,“去,回卬否去!”

    弥生现在倒可以平心静气地咀嚼他的话,男婚女嫁后还谈什么完不完,他大抵也只有放狠的能耐了。

    她笑靥如花,不得不提点他,“你别忘了王家女郎,夫子难道不讨好她,借以赢得琅琊王氏的鼎力相助吗?”

    她说完,挽着纤髾扬长而去。他看着那身影逶迤走远,脚下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他在她眼里已经如此不堪,要靠着裙带关系巩固地位。她现在都是淡淡的,怨而不怒,这比胡天胡地的吵闹更伤人。走到这步,完全是他的错。他算错了时机,也算错了她的承受能力。年轻女孩子视爱情高于一切,遇上同样的事,大部分会为爱妥协,可是她却没有。她变得强硬果敢,再不是以前那个闷吃糊涂睡的傻丫头了。

    不过伤春悲秋,留待以后吧!他坐到书案前研墨蘸笔,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东柏堂那个大麻烦。大王的秉性他最知道,佳人在前,求而不得,简直生不如死。韩云霁口若悬河,要搪塞过去不是难事。大王这会儿正抓耳挠腮,他这里只要写封信,表示寻了机会会将弥生悄悄送去,以他的桀骜自负,定不会起疑。那么大的北宫园子啊!如果他把侍卫通通遣到园外,就算出了事,一时半刻也就不了位,给行刺留了足够的时间。再加上云霁的手段,要杀他,轻飘飘就能办到。

    成败在此一举,这趟若是失算,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他收势顿住笔锋,把狼毫重重掷到地上,吩咐人把信送到北城去,再请广宁王殿下过府来议事。这个泥菩萨这回总算有了刚性,也晓得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他们那里图谋大业,对于弥生来说日子照旧。只不过多了坐在梅子树下发呆的时间,她漫无目的地神魂游荡,有时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婚期渐渐近了,算算,大概还有十来天工夫。她听说二王去陈留请过了期,这么一来阿娘应当快要过邺城了。她心里的那些委屈恨不得全都倒出来,可又怕说漏了嘴会连累夫子。毕竟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万一阿娘同阿耶提起,官场上瞬息万变,伤了他的根基可怎么了得。

    她仰起脸长叹,知道自己没出息,终归是向着他。再等等吧,等各自成了亲不再见面,这种症候大约慢慢就会好了。

    她无聊已极,自己和自己斗草打发时间。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身看看,皓月从院外走进来,冲她福身道:“女郎,我才刚听见个消息,说是大将军手底下厨奴作乱,大将军打斗中崴了脚,敌不过反贼被伤。伤势许是过重,这会儿已经薨了。”

    弥生愕然站起来,“哪个大将军?”

    “大将军王,晋阳殿下。”皓月道,“大王遇袭的当口,广宁王殿下正在城东双堂,接了消息去救驾。那时大王尚有声息,后来搬上胡榻,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咽了气。”

    原本是无关痛痒的,因为始作俑者是夫子,弥生心里依旧不太好受。大王虽然有图谋,好歹没有真正伤到她。况且六王唐突她的时候还是他出手相救的,弥生对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恨。现在他死了,夫子的计划终于实现了,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说没就没了。她实在看不透那群混迹在权力泥沼里的人,他们不念旧情,谁挡了道,不管是外族还是血亲,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她忽然觉得可怕,夫子为什么变得那么凶残?抑或是他本性如此,以前只是伪装得好?六王和大王都被他算计死了,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她惶惶不安起来,如果他借机打压二王怎么办?二王是好人,不能重走晋阳王的老路。

    她抓住皓月的手,“广宁王殿下呢?有他的消息吗?他人在哪里?”

    皓月古怪地看她,脸上冷下来,“女郎这样关心二王?恕婢子多嘴,女郎不爱郎主了吗?”

    她被皓月一句话问得怔住了,为什么他们觉得她一定要爱他?即便是指婚配了别人,即便大婚在即,也还是应该爱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神,若是她敢表示半点异心,就是大逆不道,就对不起他吗?

    她拧眉望过去,“皓月,我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

    “可是郎主爱你。”皓月说,“我们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一个女子失魂落魄。女郎指婚后的几天他茶饭不思,眼见着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好,女郎没有看到吗?”

    她看到了,可是看到了又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毁了二王。他那么可怜,先头王妃是这样,如果自己步前人后路,叫他怎么办?更何况她有自己的铮铮傲骨,即便再爱,不能结成夫妻,绝无暗度陈仓的可能。

    “那你叫我如何?学王阿难,面上敷衍夫主,暗里和夫子来往?”她倚着胡榻绣春手绢,花绷拆开挪了挪,重新合上。对她扬了扬手,“你看,即便严丝合缝,还是有以前的印迹。红颜易老,我经不起那许多。只怪命不好,若不是生在谢家,找个庄稼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也比现在要安稳得多。”

    皓月抿起唇不知该说什么,这么犟的年轻女郎真少见,或者是爱到了极致,反而容不得一点瑕疵。

    弥生觉得手里的绣活有千斤重,突然有些举之不动。停在那里半晌,筋疲力尽。她弯下脊背,把额头抵在胡榻扶手上,一动不动。受着桎梏,逃也逃不掉,那么多苦楚,她洇洇落下泪来。

    皓月大感无奈,才想要劝她,一抬眼看见郎主立在幔子前,忙屈屈腿退了出去。

    慕容琤无声无息看了很久,她一直武装自己,那点脆弱从不落进他眼里。如今这个模样,像有只手在他心脏上狠狠抓了一把,痛得他几乎佝偻起来。他靠过去,站在她身边,却无从下手。

    她哭得打颤,哭出来就好了许多。隔着水雾看到一片宝相花绲边的襕袍走进视线,她知道是他,一下子噎住了。眼前这场面弄得自己很坍台,忙不迭扭过身去拭泪。他的一双手从背后环绕过来,结结实实把她箍在怀里,脸颊凑到她耳朵上蹭了蹭,“细腰,你还是舍不得的,是不是?”

    她听见他有些哽咽的嗓音,要把她活活凌迟了似的。一头去解他的手,一头叫别这样。

    他却很固执,不容她抗拒,“就要这样,你是我的。”

    他胡搅蛮缠起来真是可恨又可爱,弥生暗啐自己失心疯了,告诫自己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诓骗。然而他是一颗毒药,她想抵御,又情不自禁沉沦。

    “你忘记我们以前怎么样了?不过短短几天,都忘了吗?”他吻她的耳垂,“大王死了,没有人再会打你的主意,以后便可一世无虞了。”

    她嗫嚅着:“那你放开我,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他闷声一笑,紧了紧手臂,“我说的这里头不包括我,我是一定会打你主意,至死方休的。”转而长长嘘了口气,“今儿真高兴。”

    他在庆幸大王的死吗?弥生有些僵住了,他这么冷血,半点骨肉亲情也不念!

    “富贵险中求,二王平时像个锯嘴葫芦,到了紧要关头却拿得出手。”他带了点拖二王下水的恶意,慕容珩在她眼里是温润君子,其实怎么样呢?杀兄弟的时候还不是毫不手软!他眼下称伤不能出面,这件事上不过施计。经手操办大多靠二王,他要是有一丝犹疑,这件事断断办不成。他哼笑,“大王既死,二王暗里也高兴吧,天大的好处降到他头上,这趟出手,可赚得盆满钵满了。”

    弥生语窒,他们实在太过残忍,兄弟联手害死了大兄还沾沾自喜,简直无法想象。

    “二王眼下要料理大王后事,还要进宫上奏,这两日忙,顾不上这里。”他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把她推转过来,低下身子看她的脸,“我带你去看槐花好不好?我知道城南有片槐花林大得很,等这件事情过去了着人买下来,好好打理,盖个别院,以后你愿意的话就到那里过五月。那里景致好又清静,我料想你一定喜欢的。”

    她愣愣看他,像在审视陌生人。他有些讪讪的,“怎么了?”

    “夫子,你还是要我嫁给二王吗?”她眼里蒙上一层泪雾,把心缩成小小的一块,伸手拽他的袖口,带着乞求的姿态,“我不想嫁给他。”

    他怎么告诉她晚了呢?如果说宫里赐婚不可转圜,那么如今二王接替了大王的位子,就更加撼动不了他分毫了。

    弥生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嗅到了失败的气息。她开始后悔,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同样的境地,这屈辱竟还受上了瘾不成!

    这回可巧,有人替他解围。静观斋的婢女来回话,说王家女郎有事寻他商议,请郎主快回园子里去。

    弥生松开了手,偷偷思量着,如果他命人打发了王宓,说明他们之间还能补救。但若是没有……

    她没能再设想下去,因为他退后一步,对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知道他走了,去见他未过门的王妃去了。

    谢大妇来的时候弥生恰巧染了风寒,冷一阵热一阵,几乎下不得床。

    “原想接你回陈留办宴的,后来你阿耶说阳夏到邺城舟车劳顿,你师尊也修书来叫在乐陵王府出阁,家下商议了都说使得。”沛夫人料理她吃了药,坐在床沿抚抚她的额头,又在自己额上探了探,“像是退了一些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弥生把脸贴在母亲的纤髾上,闭着眼嗯了声,“好多了,阿娘来,我没能到门上迎你,对不住阿娘。”

    沛夫人笑着给她捋捋鬓角的发,“说傻话,咱们母女有什么可计较的!倒是乐陵王殿下受了伤,咱们还在这里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回头叫人备了东西,我过园子给他请个安去。”

    弥生含含糊糊地应了,不想谈起他,谈起了心头就难过。不知道内情的家里人大约都对他感恩戴德,可是自己却恨死了他,恨不得这辈子不再见到他。

    母亲还在那里喋喋说着:“你从父他们等日子近了再进京来,阿耶那头正巧遇上了几桩棘手的事,也要晚些个。横竖妆奁都置办齐了,余下的桌碗酒菜,我带来的人自然都去准备。借别人的府邸,别给人家添乱子才好。”言罢又笑,“我来前到宗圣寺还了愿,青灯大师的命理算得真准!宫中才传出旨意来的时候,我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好好的望族千金,怎么给人续弦做填房呢?你是晓得的,二王外头传的名声不好,男人家懦弱,恐将来不得发迹。做了他的王妃,肩上担子重,还要跟着他受旁人冷落。我正愁着呢,谁知道出了大王遇刺的事。果然命中注定你是皇后的运,不论嫁谁都帮夫。他如今是嫡又是长,即便性子绵软些,也没有人敢小瞧了他。我总算是放下心来了,我的儿,你福泽厚。现下的中宫是乱世里走过来的,很吃过些苦。你可算是大邺头一位太平皇后,给谢家争足脸子了。”

    听母亲的口气,现在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反对这门亲事了。扪心想想,权力的确是好东西,只要握得住,管他配凤凰配鸡呢!天底下人都一样,父母兄弟也都是这样想。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只要嫁得风光,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别过脸,心里的郁结说不出来,只道:“圣人还健在,现在谈这个还早呢。阿娘见过二王了吗?叫我嫁他,我实在是……”

    沛夫人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半道上截了话头子道:“你要三思,这个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如今风向转了,你问问那些王公大臣,有哪个不想把家里女郎许配给他的?我听你阿耶说起,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现在都是二王把持。他为人再忠厚,处理政务却是好手。你配他,那是你的机缘。别弄得小家子气,放不开似的,眼光得放长远些。我见了他的面,也是一表人才的君子模样。你听阿娘的话,好歹惜福。不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多考虑。先头王妃没有子嗣,你过门生了嫡长,将来便是实打实地坐拥天下。也不怕奸人使坏挖墙脚,别人靠不住,还有你师尊在。到时候两重关系在里头,他自然替你周全,你还怕什么?”

    弥生简直被她母亲说傻了,心里苦笑起来,她不知道,其实监守自盗才是最可怕的。届时要防的不是那些佞臣,正是那个最信得过的人啊!

    她拖起薄被盖住头,不敢想象,这样的一天早晚会来的。从相爱到相杀,中间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沛夫人只当她是害羞,笑道:“嫁人生子原就是女人的天职,有什么可臊的!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将来辅佐夫主也不吃力。殿下和你四兄是同年,前两日来请期说起你们初见面的情形,听他话里话外,对你属意已久了。这样一往情深的郎君难找得很,总好过盲婚哑嫁,不入洞房连郎子是圆的是扁的都不知道。”怕她捂在被子里捂出热症,三两下把她的脸挖了出来,“阿娘说的你可听见了?好好同殿下处,不要使性子斗狠,可记住了?”

    弥生把头别向一边,有气无力道:“我暂且不嫁呢,阿娘到我临上婚辇时再叮嘱我。”

    沛夫人发现确实是操之过急了,无奈笑道:“我做婆母做得多了,头回做岳母,新官上任,难免会性急些。”

    弥生自觉语气不好,母亲路远迢迢来给她操办婚事,自己还不识时务闹别扭,委实对不住母亲。看母亲又忙着去料理她的吃食,便支起身道:“我才灌了一肚子药,吃不下饭,阿娘别忙,快坐下歇歇。”

    沛夫人回头笑了笑,“你十二岁起就不在我身边,如今要出阁了,才发现我们母女荒废了那么多相处的时间。再过几天你就要姓别人的姓了,我心头酸得厉害,叫我怎么能舍得下!”说到后面,瘫坐在席垫上掩面哭起来。

    弥生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看见她母亲哭,自己也是泪不能已。

    门外进来的眉寿一顿,忙搁下手里的料子劝慰:“大妇别伤心,女郎出阁是喜事,哪家女儿不许人家?咱们女郎命这样好,殿下是乐陵王的二兄,对女郎必定多加看顾,大妇笑都来不及,快些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沛夫人深知这个道理,缓了缓,卷起帕子过来替她擦眼泪,边擦边忍不住打趣,“也是,哭嫁还未到时候,这会儿成了泪人,要紧关头却没有眼泪了。快别哭,免得伤了眼睛。我听说佛生和十一王也在邺城,可是吗?”听弥生道是,她哼了声,“没规没矩!几年音信不通也罢了,眼下我到了京机,她那里不知道?连面都不露,仗着自己尊贵不成?所幸你嫁得比她体面百倍,否则我还真是说不响嘴了。”

    沛夫人对佛生像上辈子的仇人,大抵是认为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奇怪,他们兄妹十一个,有半数是底下侍妾生养的,也没见母亲对别的阿兄苛刻。唯独这佛生,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不中。

    弥生自小就护着佛生,时时记着替她开脱说好话,便道:“许是她府里撂不下手,十一王的两条腿得了坏疽,全都坏死了,据说脾气又坏,佛生的日子并不顺遂。不过前两日还抽了工夫领我去做礼衣,只是中途十一王病症发作了,不得不赶回王府。所以母亲别怪她,她也不容易。”

    沛夫人这才消了点火气,嘴上却不依不饶,“自己来不了,府里竟没有个下人吗?好歹派个人来代为问候,算眼里有我这嫡母。”

    弥生讪讪地笑,“阿娘一向大人大量,容阿姊些时候吧!说不定过会儿人就到了,也未可知。”

    后来人是来了,但来的并不是佛生。皎月在槛外回禀,说郎主和二王一道过园子来拜见谢大妇了。弥生一听挣扎着要下胡榻,被沛夫人一把按住了,只道:“你别动,我去给他们见礼就是了。你身上才出过虚汗,受了风怕不能去根。再缠绵下去不成,眼看着要大婚了,将养好了是正经。二王若要见你,你叫人把床头围屏合上,隔着说话也是一样。”

    弥生的确害怕见夫子,如今心里虽枯槁,到底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年纪,再沧桑,死灰下终还存有一星微芒。千思万想,要控制好自己,拉开距离就是唯一有效的好办法。

    她母亲安置好她便到堂屋去了,弥生倚着隐囊细听动静,因着上房和堂屋一墙之隔,他们说话她大致能够听清。

    二王和谢家结了亲,对谢大妇分外地敬重,进门满满长揖,请了期后就已经改口了,再见面,规规矩矩叫了声“泰水大人”。

    沛夫人哎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女婿是自家人,然而女儿的授业恩师不一样,这里头还得丁是丁卯是卯地算清楚。她敛裙上前福身,“我才刚还说要过去给殿下问安的,不想殿下倒先来了。小女承蒙殿下关爱,这三年多来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妾与外子感激不尽。”

    慕容琤对弥生有私心,断不肯受她母亲这一拜,忙伸手搀扶道:“夫人快免礼,我从没拿弥生当外人,眼下她又指给了我二兄,我对她更应当尽心力了。”

    他是语带双关,别人听不出,弥生心里明白。她慢慢躺下来,背过身去想,光嘴上说谁不会呢?他的尽心力就是这样的,叫她难挨,叫她痛不欲生。

    沛夫人不察,依旧客套着周旋,“过几日的婚宴还要在殿下府上办,我真是觉得难为情。同外子商量了,殿下不日也要大婚的,府里两趟开宴,怕太过受累。或者还是我们另包场子摆席面,也是一样的。”

    “夫人这是瞧不起本王?她是我的入室弟子,在我手底下出阁顺理成章。”说得冠冕堂皇,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他是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仿佛垂死挣扎,至少留得一日是一日吧。

    慕容珩和自己的兄弟不见外,单劝沛夫人别计较,“九郎爱清静,府里使唤人口不多。几个小子仆婢忙不过来,我明日再调拨人手过府供大人差遣。”又说些体恤的温言,感念谢氏夫妇将弥生养得这般齐全之类的,视线溜溜转了一圈没见到弥生,遂问她人在哪里。

    沛夫人道:“说是昨夜着了凉,今天忽冷忽热的,在房里歇着呢。”

    慕容琤急起来,冷声斥责皓月:“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当的好差使,怎么没人到我那里回话?”

    他这里骂丫头,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对沛夫人道:“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心里记挂,请大人准我入内瞧她一眼。”

    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拜堂完婚了,进内间探望论理也正当。沛夫人不愿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带他进去。余下慕容琤心头怅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着小郎,拿什么身份进她的闺房?除了隔墙兴叹,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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