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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 正文 第二十章 休休

所属书籍: 锁金瓯(为夫之道)

    她迎上他的视线,澄澈的两双眼睛,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对妙人。

    这刻跋扈的乐观,在这蓝天白云花树底下放大得无边无际。他手上有些小动作,她佯装不知。他从袖管里探上去,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臂,他大概也很紧张吧,手上带了些汗意。她羞涩之余又觉得可笑,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终于缓缓落下来,抚上她的手背,然后和她十指交握。

    到这里才算是真正感到贴心的,女人骨子里有天性,爱上一个人,自然激发出温柔和依赖。她倚着他,不去想那些叫人气苦的事情。就算今天过后什么都不剩下,至少现在是切切实实抓得住的。

    他生得细致匀停,眼睫乌浓,尤其那双眉毛,青龙偃月刀似的挺括。她望啊望的,陡然生出许多感慨来。迟疑着想去触一触,竟然还是提不起勇气。他察觉了,另一只手来牵引她。她的指尖滑过他磊落的鬓角、挺直的鼻梁……馨馨然笑起来。

    即便满怀温情,还是掩盖不住丝丝缕缕的伤感。他微挪开一些,枕着她的大腿仰天躺下,这样好些,即便气哽失控,眼泪不会流下来。

    她的手谨慎地捋捋他胸口,“还疼吗?”

    他说还好,“伤得不是顶深,还可以忍受。”他抓起她的手指,一个指腹接一个指腹地亲吻,“气恼的时候恨不得舍下这盛世繁华,咱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稳过日子。”

    那样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她知道不可能。有的人过分冷静,便是冲动起来觉得爱情高于一切,熬不过一顿饭、一场觉的工夫,转眼之间就消散的。也许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不可或缺,但也不像女人主观上认定的那么重要。

    她轻轻叹气,不敢让他发现,笑着打岔道:“天热了,过两天我给你做谢公屐。咱们阳夏的姑娘在闺中时,母亲就开始手把手传授木屐手艺,因为出阁时要给夫主做的……”她含羞瞥他一眼,“不过如今也没这么多讲究了,平素有需要也动手。夫子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摇摇头,“木屐雕花辛苦,叫下人做就是了,回头别弄伤手。”

    暖风如织扑在脸上,弥生的心像风筝似的高飞,“我戴着顶针做,伤不着手。”声音却渐次低下来,“我不愿意雁过无痕,好歹留下点什么,将来夫子看见了,还能记得起我这个人。”

    她的话像尖刀,狠狠插在他心上。他翻个身,半边脸颊压在纤髾上,“不要胡说,我原本就没有爱人的能力,如今有了你……”他又悄悄摸到她的手,“你一个就尽够了。”

    她几次三番想问他琅琊王氏的事,话到嘴边最后都咽了回去。虽然那个坏疽让她心生芥蒂,但是听他这样说,仿佛他的这项技能是她开发的,她是最大的功臣,想到这里便又如同孩子一样心满意足了。

    “那我做两双,就像那金奔马和鸡血石,咱们一人一半分了。”她低头浅笑,“这样好,以后再不济,也有个念想。”

    她句句话里都是绝望,他隐约觉得不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点隐藏的恐惧倏地变大,直要把他吞没。他们师徒相处的时间不短,可是前三年都是白白耗费的无用功,仅凭这三四个月累积的感情,她对他的爱真的足够支撑以后一段苦厄的岁月吗?

    他撑起身来,“细腰,我是爱你的。”

    她一窒,两行眼泪流下来。极力地想遏制,却越拭越汹涌。弥生觉得丢脸丢到家了,此情此景,含羞带怯地背转身去才是最合适的反应,她哭什么?就因为他这一番剖白吗?

    他捧住她的脸吻她,若即若离地触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忘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我爱你,不要别人只要你。”

    她有点委屈,“可是随园里的人……”

    终究还是介意的!他叹息,“她们养在园里是出于无奈,去了七个留下三个,是给南苑王的脸面。我有两年没有进过随园了,你不喜欢,那两个明日也转赠别的王侯就是了。”

    弥生满脸的泪痕,两只手伶仃垂着无所适从。他灼热的唇重又贴上来,一个人独舞未免孤单,她也有些晕了,不由自主附和沉溺进去。双手何时攀上他的肩,舌尖何时与他纠缠,全然是模糊的。

    他的吻随她脖颈的曲线蜿蜒而下,她几乎要窒息,混沌沌喘了两口,然后是更大的一片空白。手指插|进他松散的发里,他埋在她胸前,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神志恍惚起来,他密集的吻简直像穿透皮囊直接印在了她心上。

    他有些情难自持,静观斋里的人都遣出去了,除了啁啁的鸟鸣再无其他。到底是男人,清心寡欲了几年,一旦爱上谁,单只有情没有欲望是不可能的。她在跟前,他便观之不足,脑子不受控制,心头热切起来,天地间只有她。她的一分一毫他都爱之入骨,似乎是停不下来了,也不想停下。手指滑进她的裲裆,她分明闪躲,他略使了力气排开她的阻挡,掌心覆上那片柔软。嘴唇也有它的主张,重新寻到她的,辗转反侧。

    空气变得不寻常,一些事情避免不了,终究会发生。只是在今天,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是稚嫩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

    他恨不能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团,神魂荡漾间像裹了一身的火星。把她从树根上挪开,慢慢平放在草地上,撑着手肘俯视她,他带着诱哄的味道耳语:“细腰,你也爱我,你也爱我的……”

    她坠进云雾里,眼皮发沉。他覆在她身上,是让人心安的分量。

    “你要记住,你我休戚相关,将来不论是生是死,都是拴在一起的。”他心里的甜蜜像泡沫一样浮上脸来,“告诉我,你也爱我。”

    她睁开眼,满目繁花,一阵风吹过,落英纷纷扬扬掉下来。一场花雨,一场空前的迷离。

    她的声音飘飘忽忽,仿佛在另一端的天际,微带着喜悦和欣慰,“夫子,我也爱你……”

    他的心都颤起来,那么多的舍不得,他想留住她。譬如卬否的名字,原来早就是个预言,注定他要为她牵肠挂肚,为她赔上半生的道行。他后悔不迭,以前的种种都是错。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计那么多,如果只是单纯地收她为徒,如果庙堂上再多些铤而走险……现状完全不是这样的。眼下如何自处?到了这步才悔悟,为时已晚。

    他捋她脸上散落的发,手指勾到她抱腰上的丝带,只需轻轻一扯便能成全他多时来的渴望了。可是天杀的巧合,他听见院门的虎头门环撞击铜托发出的短促清脆的声响,还有无冬焦急的嗓音,“女郎在吗?女郎快些通传郎主,有客到了!”

    八角亭离大门不远,那声音醍醐灌顶似的,霎时把弥生从迷城里拽了出来。她醒了神,五雷轰顶一样。夫子有妖术不成?怎么一会儿辰光把她弄得五迷三道的!她慌忙跳起来抿头扯衣裳,急急应着“来了”,开门朝外看,“是谁?”

    无冬道:“是王家女郎,奉了中宫殿下的旨意来探望郎主伤势。这会儿到了门房上,立时就要进园子了,小的赶着来回禀。”

    弥生听了惘惘的,心里再难过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敞开了两扇门让无冬进来侍候。人家既然奉旨探病,看见她一个人在跟前难免要有想法的。有第三个人在,大家也好避嫌。

    无冬进门不问旁的,上前搀了自家郎主往上房里牵引,边道:“王家女郎说话儿就到,郎主回榻上躺着,免得叫人起疑。”

    弥生呆呆跟了进去,站在地心怔忪半晌,只管懊恼着,这算什么呢?刚才还和她纠缠不清,一霎眼正头王妃来了。她杵在这里像个活靶子,还是趁早离开静观斋的好。看他躺定了便踅身朝外走,他在背后唤她她也不停留。甫迈出门槛,迎面正看见那王家女郎携了仆婢从游廊那头过来,原本和身边人说着什么,不经意地一瞥,顿住了,而后上上下下补了两眼。

    弥生也没什么可闪躲的,直直回看过去——那女郎衣着讲究,长得也相当好看。然而没有太多灵气,是种落于俗套的美。瞧人的时候抬高下颌,神情里有股落落难合的孤高。弥生立在门前进退不得,倒被她这肆意打量的目光搅得心头火起。其实她大可不必自卑,太学里的公主郡主见过不少,个个都谦虚礼让。论资排辈地算,自己也远远在她之上。要说她是夫子的良配,旨意没下来则罢,就算下来了,她私以为也是鸠占鹊巢,所以王氏没什么好清高的。

    王家女郎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驻足,牵了牵嘴角道:“有劳你,代我通禀你家郎主,琅琊王宓前来拜会乐陵王殿下。”

    弥生才明白过来,敢情是拿她当婢女了!她很快扫了眼身上的衣裳,丹绣裲裆底下配了条羊肠裙,杂裾垂髾一幅不少,哪里就像个伺候人的丫头了!好在她也不是死钻牛角尖的脾气,也许人家当真认错了,不知者不怪罪,因转过脸冲屋里道:“无冬,给夫子传话,琅琊王家的女郎来瞧夫子了。”

    王宓露出个惊愕的表情来,“我曾听说殿下有个女弟子是陈留谢家人,没想到就是女郎。哎呀,失礼之处,请勿怪罪啊!”

    弥生笑着欠欠身,“女郎有礼了。”

    王宓还礼道:“我们两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学,且要拜你做师姐呢。瞧年纪,我大约比你还大些。女郎几时生人?”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弥生便也捺着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属兔的?比我小了三岁,这下子却不好称呼了。”王宓笑起来,看了看身后的人道:“这阿姊阿妹的可怎么分?”

    她带来的人打哈哈,弥生对她的矫情感到莫名厌恶。看来她一向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赏,还蛮有些占先的劲头。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学后尚且唤她声阿姊,这位琅琊王氏后人果然金尊玉贵,半点亏也不肯吃。她气量小,自己却不能和她一般见识。弥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纪比我长,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过个称呼罢了,何必太较真呢。”

    王宓闻言暗惊讶,颇有一拳打空的惶惑。复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阳里,脸上染了层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脱的姿态映衬出自己的狭隘来。她不服气,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难免要有竞争。只是这点攀比的心不是来得毫无道理,她从琅琊郡路远迢迢来邺城,就是冲着指婚。既然自己未来的夫主在那里,她出于对自己的交代、对他的关切,自然少不得着人打探。况且皇后殿下话里话外总透着玄机,她要查必定冲着那上头去。查来查去,没查出他们师徒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严厉,常听说她挨骂受罚,并不曾有口实落在别人眼里。只不过这位谢家女郎不简单,如今俨然是个香饽饽。嫡出的二位王对她青眼有加,似乎还有些争风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灵验,没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长在世家望族,那样复杂的环境里,时刻提防别人是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顾,静观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渗透了谢弥生的味道。女徒男师,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来就不合适!

    王宓虽然腹诽,脸上依旧心平气和地笑,“我空受你一声阿姊,说起来打脸,以后在学里还要承你多照应。”

    她爱戴面具示人,弥生也无不可,顺着她的话虚头巴脑地应:“女郎太客气了,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

    这时无冬出来长揖行礼,“我家郎主有请,请女郎随我来。”

    弥生心里一牵一牵地隐隐作痛,想来后面没有她什么事了,她在跟前也碍眼,还是快些回卬否去吧!头有些痛,她怕叫人多心,控制着不去扶额,心里琢磨,睡会儿大概就能减轻症状。

    弥生站在廊下等她进门槛,自己也好及早抽身,可是那王宓偏偏作梗,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含笑道:“女郎陪我一道进去吧,单单我和殿下两个,总觉得有些难堪。”

    她是存心往弥生伤口上撒盐,弥生不好推托,只得忍辱应了。也罢,倒要亲眼瞧瞧夫子对这王氏女是个什么态度。自己眼睛是雪亮的,若是有了蛛丝马迹,不单是回卬否,恐怕连乐陵王府都住不下去了。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心来,客气地上前引道儿,嘱咐她仔细脚下,自己打起里间的门帘子,过了插屏,识趣地退到鱼缸旁侍立。夫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她眼睫低垂,只做没看见。

    慕容琤歪在平金绣隐囊上,知道她心里不快,自己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伤势自然装得越重越好,便连喘带咳地拱了拱手,“劳烦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王宓对他总归是另眼相看的,见他这副模样只觉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气,我一早就听说了这桩事,入宫讨了皇后殿下的旨意,这才过府来瞧你。眼下怎么样?可好些了?”

    他点点头,“多谢挂怀,好多了,女郎请坐吧。”

    外面仆婢送了茶汤和点心进来,王宓这会儿倒是很有大家风范的,略欠着身子表示谢意,又不无懊恼道:“怎么闹得这模样呢!听说大王正全力拿贼,不知如今有没有进展。皇后殿下原本也要来的,只是昨夜头风犯了没能成行。后来说倒像有感应似的,到底母子连心。中宫托我传话给殿下,请殿下好生养病,过两日就来瞧殿下。”

    弥生听着,心里凄惶,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样没有依傍。他们你来我往地对话,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家人。自己是个无关痛痒的外姓,凑热闹有她的份子,一旦温言絮语时,她就成了壁角的攒花铜禁,搁着做摆设,无甚大用处。

    只不过越看那王宓,越觉得气血逆行。这是个会拿乔、会摆谱、识眼色、能言善道的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半点也不含糊。她气恼起来便想,这样伶俐的贤内助,配夫子再合适没有了。两人凑在一起就跟莲蓬似的,全是心眼子。这俩人搭伙过日子才有意思,成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且有笑话可出的。

    弥生私下里宽解一番,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没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她兀自胡思乱想,他们说到哪里了她没留心,倒听见王宓提到她。她抬起眼看,王宓脸上带着笑意,故意装腔,“我在邺城也是一个人,想问问女郎在哪里认了房子。或者咱们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弥生没应声,调过视线望慕容琤。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头,站着做什么?”他费劲巴拉地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她坐下,才慢吞吞对王宓道:“她一个姑娘家,太学住着不方便,如今在我府里。我手上有处房产,只是离太学有段脚程。女郎若不嫌弃,我命人过去归置,赠予女郎也使得。”

    这样的话,换了十样的人,便能品出十样的滋味。王宓推辞不迭,谁稀奇房子呢!她王家就是买下半个邺城也不成问题,她不过是要探他的态度。她自然知道他不会盛意邀她入府,即将有婚约的两个人,恨不得做出不相往来的高姿态。不过他前半句话颇有解释的味道,她暗暗有些欢喜。转念又想起他对谢弥生的责难,分明是听见她们开头的交谈,绵里藏针的几句提点,实则是指桑骂槐。

    这样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欢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则无鱼,没有纹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么趣儿?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显山露水,照样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换个角度看,即便他护着谢弥生,可能也只是出于同荣共辱的老庄教条。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从上次齐斗楼会面起,一直到领她入学,他都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样反而让她生出孺慕之情来。她在寂静里审视他,年轻俊逸,她还有甚不足?

    他偏过头掩口咳嗽,她没多想便起身端了茶杯过去,带了些焦急的神气,“怎么了?快用两口茶润润喉!是我的疏忽,带累你说这么多话……”头一回离陌生男子那么近,且又是心头所好,由不得局促娇羞,嫣红了双颊。

    弥生旁观之余如坐针毡,狠狠捏着拳头,精神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王宓温存体贴,比她有眼力见儿,比她懂得讨人欢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为他会婉拒,可是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就着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顶,刚才那点安慰像烈日下的尘霾,瞬间退化得干干净净。除了气苦还有什么?他们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浑身起栗,连手脚都要结冰了。他们言笑晏晏,她看过去,像隔着一堵厚重的水墙,人影都是扭曲的。

    没法子再忍受,她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来。门外有王家的仆妇,见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弥生强自笑着,“她和夫子说话,我在边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们再等会儿……”昏昏的晚钟响起来,她看看天边浮上来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出了静观斋,一个人沿着甬道走,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往道牙子上一坐,泪如泉涌。

    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她到底哪里做错了?这样一次又一次,她虽然呆蠢,心肝也是血肉做成的。也许他是不想在王宓跟前露馅,可是在她看来委实刺眼难耐。她现在丧了魂,恍恍惚惚感到天要塌下来。这么下去怎么办?宗圣寺里的和尚算命不准,说她有佳婿良配,说她贵不可言,结果怎么样?她满腔的恼闷,自己坐在竹林下的暗影里流眼泪,他却高床软枕,正和美人周旋。

    她想得脑子要裂开,怨天怨地都没用,是她自己贱骨头脾气。恨起来辣辣甩了自己一耳光长长记性,结果自己把自己打蒙了,哭得越发的凄惨悲凉。

    她这些挣扎都看在甬道那头的人眼里,皎月待要上前安慰,皓月拦住了摇头,“没法子,这关总是要过的。如今连郎主都骑虎难下了,咱们就顺其自然吧。”

    也确实没有其他出路了,只能顺其自然。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王宓过府探望的第二天午后,宫里就传了旨意出来。

    院子里架设好了香案,弥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着。黄门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来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是觉得快,快得她回不过神。她以为再不济也该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谁知眨眼间广宁王妃的名号便易了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代替了那个死去的人,接下来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

    慕容琤倚在院门上,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然而做了再充分的准备,真正发生时还是当头的一棒,让他措手不及。

    弥生一直跪着,宣旨的内官走了很久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想上去搀她,可是竟胆怯,愧疚得不敢见她。长风卷起她的纤髾,在半空中猎猎飞舞。她的脊背是瘦弱的,真正只有那么一点点。他看得心如刀割,她现在一定恨他。他已经不敢肯定她对他还有没有感情,即便有,大约也被这无奈的现实打磨得所剩无几了。

    皓月和皎月搓着手在边上劝说,“女郎快起身吧,免得跪伤了膝头子。有什么不称意的咱们再想办法,你这样怎么成呢!”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旨意下了,木已成舟,神仙也改变不了。只可气自己这么傻,还跟着亲眼目睹了广宁王妃的死。如今报应来了,她来填缺,成了广宁王妃的替代品。

    她趴在地上苦笑,这就是所谓的贵不可言吗?陈留的宗室不知有没有接到诏命,母亲看到手谕又会作何感想?继妃,恐怕谢家几百年里都没出现过这样的名号。她灰透了心,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了。眼泪的分量那么重,打在青石板上像穿透过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夫子大概心满意足了吧!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拿她配二王?如果需要她斡旋,跟了大王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她们来扶,被她一把甩开了,“替我备车,我要回陈留。”

    皓月和皎月面面相觑,皎月踌躇道:“女郎这会儿万万不能回去,若是想爷娘了,阁老和家下主妇自然会过邺城来操办婚事的。宫里才传了旨意出来,女郎要和广宁王殿下一同进宫谢恩才是。”

    她哪里管得上那些!再待下去就要疯了,她不愿意被困在这里,她要走!皎月和皓月却拦住她的去路,好话说了一箩筐。她烦不胜烦,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咬牙喝道:“给我让开!你们都是慕容琤的狗腿子,都变着法儿地来算计我!我哪里对不住你们?你们要这样害我?既然要我嫁我就嫁,遂了他的心意总行吧?我回陈留备嫁总行吧?你们扣着我,能扣我一辈子不成?逼急了我一头碰死,你们算盘落空了,把个尸首嫁到广宁王府去!”她实在是痛煞了,说到最后顿足呐喊,仿佛这样可以把满心愁闷拔草似的连根除掉。

    慕容琤远远听着,她的话直剖开他的胸腔锥在心上。从愧怍到恐惧,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简直要了他的命!她越说越愤慨,他再听不下去,过来遣退左右,怔怔地望着她。

    “细腰……”他试着靠近她,连手指都在颤抖,“抗旨不遵是什么结果?你替谢家想过吗?眼下回去是要给谢家招难的。”

    他将要触到她的时候她堪堪躲开了。她不能原谅他,眼神里满是恨意,“夫子你高兴吗?上年年尾我求夫子替我退了王家的婚帖,夫子说过我的亲事以后要由你来定夺,结果引着皇后给我指婚,拿我配给二王做填房,是不是?”

    他狠狠一震,那句“填房”刺耳至极,他知道傲性的谢家人看不上。他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后的主意。原以为如今多事之秋,皇后没有心力来料理儿女婚配,他在诈伤的这段时间里好有腾挪的余地。如果趁着混乱一举铲除大王,二王无能,摆布起来容易,他就可以全须全尾地保全弥生……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赐婚的圣旨下在这时候叫他始料未及。大王还活着,好运气落到二王头上,白便宜了那个懦弱头儿!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怎么料理?惊动的不止皇后,还有圣人和满朝文武。她戳在他痛肋上,他拿什么话来应对她?前所未有地彷徨,像被抽了主心骨。他试图拉她的手,她厌恶地推开他,狠起心肠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既然指了婚,我对将来的郎主必然全心全意。夫子也请自重,你我日后只有师徒情谊,旁的就当做了场梦,都忘了吧!”

    他愣在那里,没想到她这么绝情。他空有一副好口才,现在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对站着,煌煌的太阳挂在头顶,照得人头昏眼花。

    她抬起两手捂住脸,声音震荡着从指缝里传出来,“我想了想,你说得很是,我不能回陈留去,不合时宜。只是卬否我也不能再住了,这世上断没有阿嫂在小郎府上借居的道理。”

    他惶骇地望着她,她慢慢抬起头,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脸上挂着无奈的笑,长叹道:“我才刚气冲了脑子,糊涂了。我和广宁王殿下有过三面之缘,三趟过后再见面便有了婚约在身。静下来琢磨琢磨,可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嘛!说什么继妃,其实我也不是个守旧的人,好歹算正室,谢家祖宗神位前也交代得过去。”她调过视线来看他,“夫子,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学生……如今许了人家,到那边也不忘夫子的恩情。”

    她絮絮说了那么多,他痛得也够了,冷下脸来,“你的意思是,我们之前的种种都不算数了吗?昨天花树底下的话也不算数了吗?”

    现在说算不算数还有什么意义?她背过身去,昨天的一切历历在目,摆到今天来,却成了天大的讽刺。顺嘴的爱你爱我,轻飘飘一句话值个什么?反正自己的心自己知道,她是不打诳语的,可是他呢?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爱到忘记自己,他能吗?在他心里她终究比不上那张龙椅,倘或他真的爱她,焉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我晓得你的心大,装得下万里河山。”她垂首道,脸上唯剩寒冷的悲哀,“我是个凡夫俗子,咱们之间隔着十八重天呢。看来注定只有师徒的缘分,再往后便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广宁王殿下儒弱,我那时心里就同情他。现在好了,既然派我做他的王妃,那就是佛祖成全我,叫我也做回暖老温贫的义士。以后有我护着他,谁也别想欺负他。”

    她这番言辞是在告诫他?他突然觉得她离他那么远,过去的三年没有看透她。他以为抓住她的心便够了,谁知道她那么有主见,横是要同他划清界限吗?她就这样死心眼?

    他攥紧了拳头,“我没有想过要放弃你,就算暂时将你托付给二王,你也不能忍耐吗?”

    她陡然觉得他面目可憎起来,“我绝不做第二个王阿难!你动这心思便是对我的侮辱,纵然你有本事整治死二王,我也不会再醮!”

    他怒不可遏,铁青了面皮一甩袖子,“罢,我这就进宫去见皇后!我从丹凤门爬进去,求她撤了这道旨!咱们且过几天好日子,反正任人鱼肉是将来的事,只图当下痛快,这样可行?”

    他横下一条心,转身便要往门上去,可不知庞嚣和晏无思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人直叫着“夫子三思”,死死拦住了他的去路。

    “横竖到了这步,夫子哪里还有回头路走!”庞嚣气急败坏道,“宫里都知道夫子伤得只剩半条命,眼下直剌剌闯进宫,不单是圣人皇后怀疑,还有晋阳王殿下呢,他那里怎么交代?一个闪失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夫子这些年来受的屈辱怎么算?都不计较了吗?夫子忘了道场授课三千太学生,前一天还被大王吊起来打吗?忘了当年巨鹿之战中圣人要弃车保帅吗?亲情这样浅薄,仁慈了便是死路一条!夫子是成大事的人啊,怎么能因为现在的一点挫折就轻言放弃!”

    弥生心乱如麻,一头羞惭于这段不堪的感情暴露在外人面前,一头又心里钝痛。听见庞嚣说他被大王吊起来打,她几乎控制不住眼泪。他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那她呢?她何其无辜,要落进这样的圈套里来!

    她两难之际晏无思怒目瞪视她,“你要毁了夫子不成?夫子对你的心是真是假,你是木头,一点都不知道?若是没有动情,何必这样旁生枝节?将你带到大王跟前借故避开,你落进他手掌心里能蹿到天上去吗?哪里用得着费尽心机演这出苦肉计!你如今让他去,且等着半道上给他收尸!不管你念不念旧情,至少你在夫子门下三年,师恩难忘,你是诗礼人家出身,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们一唱一和,各有各的立场,她倒变得罪大恶极似的。现在才知道他的棋盘有多大,原来庞嚣他们都是知道内情的,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拥趸。自己不才,占了棋子这么个角色,那么她应该感谢他的抬举?

    她感到厌恶,也真的满心疲倦,别过脸道:“阿兄教训得是,我会牢记夫子待我的好处。他日夫子用得上我,我保全二王之余,赴汤蹈火再报师恩。”

    慕容琤几乎要被她气倒,胸口的伤大约崩坏了,辣辣剧痛起来。然而再痛也敌不过她的决绝,他掏心挖肺不及那个要和她拜天地的陌生人,他应该悲哀吧!她三从四德学到了精髓,嫁人后只对夫主忠诚,婚前那点少女情怀全成了上辈子的事。在她眼里他已经无法和慕容珩相提并论,他彻底成了路人。功亏一篑不算,还搭上了整颗心,半条命。

    卬否院门上有个垂髫的婢女探头往里看,被里面紧张的气氛震慑到了,扒着门边期期艾艾地通传:“回禀女郎,广宁王殿下呈了拜帖,来拜访女郎了……这会儿在前院呢,女郎要见吗?”

    慕容琤心里拧着,苍凉地望她,“你不要去。”

    弥生唇边绽开讥诮的花,“我怎么能不去?那是我将来的夫主,和夫子一字之差,但却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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