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湿气氤氲,略站一会儿裙角都发潮。弥生回头看看更漏,近巳时了,他早该退朝了。没有回王府,想是去了太学,一时半刻回不来。
池子里来了几个皮头皮脸的小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扛了口网子准备打鱼。弥生咦了声,“这会儿下网,不怕弄伤了新荷吗?”
皎月说不会,“池子那头荷少,加着小心伤不着的。眼看天热起来,池里鱼多了吃根茎。到了初夏总有成片的断荷,怪煞风景的。”
弥生不懂鱼的食性,别人这么说她就这么听着。不过太爱凑热闹,回身穿件半臂就叫皓月拿伞来,主仆三个沿着石板路过去。那些小子也不怕冷,撸起裤腿蹚下河,渔网甩起来,一掷掷出去老远,再拿着竹竿拍打水面驱赶,折腾好一阵子,打算收口。三个人拖着鱼绳使劲拽,渐渐网口露出水面,直拽上岸来,网底的活物离了水蹦跶得老高。弥生兴冲冲上前看,枯藤水草占了大半,鱼虾也有,不过个头都不大,像是才放养进去的秧子。
收获不丰,那些小子依旧很来劲,笑嘻嘻道:“女郎别急,这是头一网,后头往深了去就好了。上年郎主撑船到湖中间,左手撒下去,右手就打了满舱。”
弥生也笑,“殿下还下河打鱼?”
“那可不!”小子们道,“咱们郎主做什么像什么,上得朝堂,也入得江川。原先我们撒网都挑晴天,后来郎主说雨天好,雨天鱼浮头。咱们照着话办,收成要多两成不止。”
夫子在他们眼里俨然就是神,提起郎主,满脸的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弥生静静地听,心也像这池子里的水,濯濯泛起涟漪来。女孩儿到了年纪心思就活络了,以前道生说她傻,因为她总是呆呆迟迟的,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缜密和细腻。现在倒好了,夫子撞进她的生命里来,她时刻记挂他,却觉得日子开始变得难熬。爱着一个人并不尽是快乐,兼有痛苦的成分掺杂。别人的爱情怎么样她不了解,她的爱情和世俗起了冲突,天大的悲哀!要想善始善终,只怕非得狠狠蹭掉一层皮。
她感到凄凉,调过视线朝池面上看。第二网果然很有成效,兴许是遇上了鱼群,一网下去居然打了十几条鲤鱼。
弥生见了兴冲冲道:“快叫厨子杀一条,做鲤鱼羹给夫子吃!”
皓月拣出一条来,拿草绳穿过鱼腮骨,往上一提,晃了晃手道:“这条最肥,我打发人刮鳞去,还得抽了鱼筋,否则做出来的羹一股子土腥气。”
弥生只知道龙有龙筋,第一次听说杀条鱼也要抽筋的,“《博物志》上写过精怪,鲤鱼成精勾引书生,还真是有讲究。”她噘着嘴想想,“这么说来最好把池子里的鲤鱼都清剿干净,万一真叫它们修炼成了缠上夫子,那可怎么好!”
皎月掩着嘴笑,“你昨儿不是还和郎主闹别扭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怕他给精怪吃了?”
弥生似嗔似笑,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嘴坏,我怎么敢和夫子闹别扭呢!夫子欺我慢怠我,我还是得敬他孝顺他。师恩大如天,结草衔环也难报啊。”
她略略一顿,想起昙生来,不知道她眼下许了人家没有。年下二婶还惦记着要把昙生配给夫子,倘或知道她和夫子有了纠葛,少不得背后编派她的不是。只不过这感情有些不知所起,夫子来阳夏参加她的笄礼时她还是懵懵懂懂的,短短几个月就成了这模样。情窦初开,简直汹涌没顶。
她背过身去搓了搓脸,对皎月道:“等鱼羹蒸好了拿食盒装上,夫子中晌不回来,我给他送过去。”
初涉情场的人修行不够,如果能样样随心意,大概就没有那么多的煎熬了。心里笼着一捧火,一日不见思之若狂。弥生还在暗骂自己没气性,可是转瞬又开始思量,夫子别的地方都好,就是口味刁钻。这类贵胄总有点异于常人,饭要吃御黄王母饭,粥要喝枣肉磨糊做成的长生粥。反正送了,索性都料理齐全。弥生叫他们连主食也备上,搁在炖盅里,若是冷了,放进笼屉子温一下就能吃的。
她听说过他以前的种种,觉得他只是面上风光,私底下受过那些委屈,叫她心疼肝断似的怜惜起来。横竖不管以后怎么样,暂且对他好,将来就算分道扬镳,她也不感到遗憾了。
无夏赶了辇车来,她把提篮盒小心地护在身侧,嘱咐他驾得稳一些。下雨天里路上难免颠簸,她怕弄洒了,只好把提篮腾空拎着。渐渐到了铜驼街,她撩开窗帘朝外看,一个撑着红油伞的人从眼前一闪而过,好像哪里见过的。她想了想——带笑的脸,眉毛高高在上,是那个胡饼店里遇见的小郎君。
车到了太学门前,无夏来搀她下地。她走了几步回头道:“你先家去吧,我还有些课业没做完。横竖来了,晚上和夫子一道回去。”
无夏应了声,看她莲步翩跹进了大红门内。
正赶上太学里预备开饭,园里三三两两尽是头戴纶巾的学子。迎面遇上了两个师兄,她忙放下食盒拱手作揖。
师兄们笑道:“十一娘也学得樊博士家的女郎一样孝顺,来给夫子送饭吗?”
她腼腆地哎了声,“阿兄知道夫子在哪里吗?”
五兄朝亭子那头努了努嘴,“才刚看见往阳春桥那里去了,大约是送王家女郎入女学的吧。”
弥生眨着大眼睛问:“哪个王家女郎?”
“同你们谢家齐名的琅琊王氏呀。”七兄道,“看这样子,估摸着再过不久就有师母了。”
弥生脑子里嗡然轰鸣,这样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昨天才听皇后说要降旨,今天怎么就来了?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师兄们边聊边走远了,她呆呆站着,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人家正头王妃驾到,还进了太学要同他朝夕相对。那位同樊家女郎不一样,是内定的王妃,出身又高贵,她和人家比,简直连一点出挑的地方都没有。
弥生很多时候并不自信,她面上木讷,感情世界实际是纤细敏锐的。还没见着王家女郎,自己便不无悲哀地想,容貌未必比人家好,学识未必比人家高,脾气也未必比人家圆融。现在论家世,王谢王谢,先王其后才是谢……她长长叹口气,瞬间灰了心。且不说输不输人,反正阵脚先自乱了。
手里的食盒成了烫手的山芋,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她只带了夫子一人的份,要是王家女郎一道过来,这点子东西多尴尬!她干脆招个守园的童子来,叫他把食盒送到伙房笼屉里。要是夫子同王家女郎上外头用饭,就留给载清那吃货罢了。
她撑着伞怏怏站在雨里,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打算回官署的耳房,可是脚下不由自主朝阳春桥方向去。
太学很大,园子里景致也奇好。自古文人都爱和山水为伍,因此太学是仿园林布局。北麓有双桥,是平行的两道石拱桥。中间隔着燮湖,约莫十几丈宽。两桥隔湖相望,站在这头,那头也能看得真切。
她这会儿突然急切起来,也体会到了一点广宁王当初的心情。就像原来一直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告知易了主,分外的痛苦和慌乱。
湖畔有汉白玉小须弥座,莲蓬上顶着含苞的莲花,两步一望柱,延绵向前伸展。她顺着青石街走到临水的榭台上,朝对岸远眺。阳春桥的桥堍上站着两个人,各自打着伞,丽影双双叫人艳羡。那是夫子,即便隔着宇宙洪荒她也认得出他的身形。她咂出了苦味,一颗心杳杳往下坠,像落进无底的深渊里,悬浮着,够不着边。
雨势越发大了,从伞骨的棱子边缘滔滔流下来,伞面上隆隆的雨声仿佛直接拍打在她脑门上,震得人发眩。脸上湿漉漉的,以为是溅到了雨,拿手一抹,满满一把泪,才知道自己那么在乎。这趟危机是真的来了,他明知道她闹了脾气也浑然不在乎,散朝没有回王府,单忙着安顿王家女郎。看来是她自视太高,他平常不过逗弄她,如今有了佳妇,必定殚精竭虑地待人家好,哪里还记得她……
弥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耳房,像做了一场梦,脑子是痴钝的。大概麻木了,反而感觉不到疼。等油纸上放大的轰鸣远离了耳畔,人才从凄黯里醒过味来。坐在圈椅里发了一会儿呆,她丧气地发现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此完结了。平生不懂爱情,才踏进里面就莫名出了局。夫子不是诸事都有算计的吗?为什么知道没有结果还要一次次地来招惹她?昨天还信誓旦旦,今天却变成了三分明月七分尘。原来天下最有名的文人君子,德行操守也不过如此!
不能声张不能闹,苦水只有自己咽下去。他八成是瞧准了这一点,觉得引她上钩不费多大力气,又摸准了她翻不出大浪来,闲来无事便拿她做消遣,借以打发他无聊的学院时光。
怎么就混成这么一副可怜相?是自己笨,看不懂人心。阿娘曾叮嘱她和人相处要有保留,她全然忘了,于是现世现报,吃了这样的哑巴亏。她越想越悲凉,兀自伏在案上抽泣。好在还来得及,她抽身出来成不成?再不应酬他了成不成?师恩要报,总不至于把大姑娘的清白搭进去,弄得自己魂飞魄散才算完吧!
她想明白了起身去打水,狠狠绞了手巾擦脸,将颧骨左右揉了又揉,把眼皮擦得火辣辣地疼。窗口有零星的雨打进来,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直棂,几乎是借此立誓,坚决要戒掉先前的神魂颠倒。从此师就是师,徒就是徒,除了学业两不相干。
慕容琤正从门外进来,关窗的巨响吓了他一跳。他怔怔看她,料着她大抵是知道了王宓的事,心里不痛快了。对于这个他倒是泰然的,横竖他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个,就算目下艰难,将来总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首要的还是大王那里,他还等着自己把人送去,真要应了他的话岂不是拿自己活活凌迟吗?他盘算了一上午,如今只有铤而走险了,想法子叫大王分身乏术,看他还有空把精力放在弥生身上!
可是他看着她的背影,又觉得心绪纷乱。他原想辞了皇后就回去的,不防皇后命他立刻就办事。他推托不得,只好先安顿王宓,因此就误了时候。她到太学来是冲着什么呢?他暗暗有些高兴,告了假还巴巴地赶过来,分明是看他不回去,耐不住自己寻来了。
“细腰。”他从不觉得她是难应付的人,语调里透着欢喜。烈女怕缠郎,就算听说了什么,三言两语地哄哄也就过去了。他迈进屋子,笑容满面,“下着雨呢,怎么不在家歇着?”
以前爱听他说“家”,充满着平安喜乐。如今心境不一样了,只感到突兀和嘲讽。她垂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前两天雍夫子教《麻衣神相》,还有两段弄不清楚。昨晚上想了一夜,今天要问明白了才能安心。”
他看她满脸淡漠,从案上的书堆里翻出个卷轴,边拆绢带边朝门上来,眼看从他旁边擦身而过,居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郁闷无比,伸手掣住她的肘道:“你有正经师父在这里不问,却去找什么雍敬之,我倒连个区区的博士都比不上吗?”
酸话谁不会说?只是她权衡再三,面子没有了好歹要留层里子。明知道他不是真心,自己再弄得受冷遇的小媳妇一样,那就是不自量力,是自己不给自己活路走。
她往边上让了让,“夫子误会了,前天是雍博士授业,我一客不烦二主,索性问他,省得劳烦夫子。”
他嘴角微沉,“一客不烦二主?你是我的门生,若是绕过了我去问他,将我置于何地?”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弥生躁得针扎似的,简直要火起来。看他的模样真是若无其事,不知眼下安顿好了王家女郎入学,下步怎么样,是否要盛情邀她住进乐陵王府?若会,那人家是名正言顺,没有什么可疑义的地方。自己是外人,再赖着无非自打嘴巴。若不会……弥生又觉得鼻子发酸了,他这样尊重琅琊王氏,不肯让人蒙尘。她陈留谢氏是傻子,他叫她进府她就进府,他愿意抱就抱,愿意亲就亲?自贬了身价,怪道人家不拿她当回事。她悔恨交加,对自己也诸多挑剔,更别说是对他了。
“夫子近来忙,我做人总要知趣些。”她勉强笑了笑,“还有一件事回禀夫子,我这人懒,着实不愿意每天两头奔波。夫子还是准我回太学来住吧。耳房后身屋空着也是空着,等天晴了,我打发人到街市上买些家什回来布置。拿折扇围屏前后隔开,读书下榻两不耽误。”
看来这场战役远没有结束,他听得百爪挠心,一味地只是冷笑,“你安排得这么周全,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不过通知我一声,是不是?你翅膀硬了,我留你不住。你要飞只管飞,权当我一颗心扔进了冷水缸里,你不愿接着,让它沉下去便罢了。”
他倒显得满腹委屈,仿佛作践感情的是她,他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弥生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恼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索性扭身回到案前摊开白折,自顾自地提笔蘸墨,写了个静字,想想不应景,团成一团扔进了墙根边上的簸箕里。
她这样无视他,连反驳都没有一句。他心头骤痛,就那么凄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这两天不能离开乐陵王府,大王打你主意,你独自在外我不放心。”
弥生骇然抬起头,“此话当真吗?”
是他自作孽,她不信他了,居然问出这么一句来!他捺下酸楚,点头道:“今早散朝他同我说,若是你愿意跟着他,他拿你当平妻。”
弥生气得涨红脸,啐了口道:“做梦!我谢家女儿再不济,也不会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说着朝他拱手,“请夫子容我回阳夏,我在这里着实心焦。到了母亲跟前好歹有依靠,阖家人在一起,总归能想出应对的法子。”
他眼里阴霾渐起,她如今有了察觉,想方设法地逃离。他冷笑,哪这么容易,既然叫他爱上了,这辈子上天入地都别想甩开他!
“在我这里就没有依靠?我把你扔在外头让你自生自灭了吗?”他蹙着眉看她,“你回阳夏去,我担保你前脚走,后脚晋阳王府的婚书就送到了。谢阁老终究是臣子,大王这样的人,连我都招架不住,更别说你父亲了。你踏实留在我身边,我就算被他整治死,也不会把你交出去。”
弥生听他话里藏着机锋,陡然便乱了心神。这下子可怎么好?她成了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剐全凭人家的意思了。大王她不愿屈就,夫子有了王家女郎,她此刻面对他,很难不生出距离感来。如今她孤零零的,又该去依仗谁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干。索性没有拥有过,倒还不至于有心理落差。可是走到这里,接下去简直举步维艰。
越想越苦闷,她埋首伏在臂弯上喃喃:“我不愿意拖累任何人,将来实在延挨不过,自己铰了头发做姑子去。大王再霸道,总不能上尼姑庵里抢亲去吧。”
他知道她在说气话,只是那句“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也叫他伤怀。是他低估了她的决心吗?或者醋性大到了极点,打定主意与他为敌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阿姊和阿兄都在邺城,我去同他们讨主意。”
他依然拦住她的去路,“你病急乱投医且看看人吧,谢允只是个七品录事,十一王妃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他们谁能帮上你?”
她要出门,他偏拦着不让。两下里推推搡搡,她绕不过去,发了急使劲朝他脚背上跺了两记,嘴里叽叽咕咕地数落:“叫你作梗……叫你作梗!”
慕容琤脚上痛得钻心,手上却没有放松。这是个心尖儿,打不得骂不得,吃点儿瘪只有自己生受。他嘟囔着:“你这丫头这样野蛮!”
弥生撒了气,看他疼得龇牙咧嘴,自己心里不免难过。如今闹得师徒不像师徒,情侣不像情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因捂着脸道:“夫子不该收我为徒,今时今日你不后悔吗?若是两不相干,大家都乐得自在。”
他唯剩叹息,原本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谁知道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伸手去抱她,忌讳门前人来人往,怕落了别人的眼,抓着她把她拖到门后边,怅然道:“我不后悔,若是没有收徒这一步,你在陈留我在邺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相见的一天。”
她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想起刚才报了一箭之仇,解恨之余越发感到难过。她到底年轻,心也不是铁做的。他这么骄傲的人却要忍受她的怒火,自己不管不顾发泄了一通,现在冷静下来就变得心虚了。王家女郎的事是绝口不能提的,他不说,她没有追问的道理。倒像她吃干醋,咸吃萝卜淡操心似的。
她乜着他,“踩痛你了吗?”
他发窘,微微扯了下嘴角,“你踩着我了吗?没有吧!”
他最擅长装佯,弥生皱了皱鼻梁别过脸。他却笑起来,捏了她的鼻子道:“哎呀,长出皱纹来了,想是老了。”
她原本打算反唇相讥的,可是刚才一通拉扯扯松了他的右衽,不经意一瞥,他脖子上有半圈青紫,五个指痕根根分明。她吃了一惊,探手去触,“这是什么?”
他脸上一阵难堪,忙用手去捂,掩饰着应了句:“没什么。”
她不依不饶地去掰他的手,“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呀,是要急死我吗?”
他眼神闪躲,脸上难掩尴尬之色,一径推托着,“当真没有什么,大约是哪里没留神碰着的吧。”
碰着的会有手指印吗?她不说什么了,只抿唇看他。想起皓月上半晌的话,心里疼得直抽搐。他是怕难为情,早已弱冠的人还受兄长欺负,说出来没有面子,唯恐遭别人耻笑。
想想的确辛酸,他在三千太学生面前何等尊崇,这样学道深山,背着人竟还不及寻常百姓家兄友弟恭。又不是孩子,一个个早已成年封王,做什么还要受这样的折辱?弥生邪火直冲起来,夫子含污忍垢,比自己遭受不公更叫人义愤。她对大王的恨意又添一重,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墙上挂着把开了锋的短剑,她摘下来便要找大王拼命去。横竖不济了,她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苟且偷生。
“这个跋扈的混账,天下人怕他,我却不怕。我非要讨个公道,教训那泼皮无赖!”她咬牙切齿,绷得面皮铁青,“你一味忍让,他又不懂得收敛,欺压别人越发上瘾!”
弥生在太学不单学文,另有懂得养生之道的师父教他们打拳练武。虽然只学着点皮毛,但一把剑要舞得转,完全不在话下。
她卷了袖子准备出门,夫子照旧门神一样杵在她面前,“我知道你替我打抱不平,我要是沦落到让女人出头,我成了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姑且由他去。他也张狂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也是一样。你这会儿去,分明就是羊入虎口。人家正愁逮不着你,你自己送上门,大王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提着剑的样子有股凛凛的美,当真和别的女子不同。他瞧在眼里,稀罕到骨头缝里。女孩子舞刀弄棒的不好,他接下她手里的东西搁到一边,虽然笑她鲁莽,暗里却是极其受用的。
她看着他颈上的淤青,万箭穿心似的痛起来。他的一点闪失,对她来说都是切身的损害。这种感情也许比盲婚的夫妻还要热烈,是感同身受的天性。然而转念再一想,他自有别人关爱,什么时候轮着她呢?一颗心倏地冷下来,脸上颜色也不大好看了。她开始后悔,她一时冲动落了个话柄在他手上,自讨没趣。
她踅过身,悻悻地把剑挂回原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便在那里立着不愿意过来了。
他眉心聚得更拢,刚才的温情像指间的沙,瞬间就流逝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乏力,以前捉弄她、调侃她,因为一只脚迈进情关,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现在整个人都陷进来了,他那点自得其乐的恶趣味便再也找不回来了。笨嘴拙舌,简直和过去天壤之别。
关于王宓他不知怎么解释,蒙混着怕她心里不痛快,撇得一干二净,皇后的意思就在那儿放着,想忽视也难。他如果据实同她说,他原本就计划同琅琊王氏结亲的,只不过这场婚姻与爱情无关,他的身也好,心也好,单单只守着她一个,她会不会狠狠甩他个耳光?
呵,他突然厌弃自己,被权力冲昏头脑的人,连灵魂都是肮脏的。他不敢问自己后不后悔,问了难免要重新审视。计划开始运作,不容他有反悔的余地。他只有拖延,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他,给他时间。等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必定稳妥无虞地迎她入主中宫。
爱情上还要耍心机,说起来实在可悲。可是没有办法,他若放得下倒也罢了。只是这棋子早就不是原来的棋子,他如今左右为难,到底怎么办?他要有万全的准备来应对皇后给她和二王指婚。他做不到把他爱的女人拱手让人,那么只有另辟蹊径,叫这段姻缘名存实亡了。
他拂了拂广袖跨出门槛,外头湿气迎面扑来,他闭眼长叹,“你好好待着,我过会儿叫无冬送你回去。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踏出卬否一步。”
他走得很快,她在背后说了什么,他全然没听见。到了官署传召魏斯来,一连朝外指了好几下,“去连营传话,叫他们早做准备,今夜子时到天牢劫人。”
魏斯揖作了一半,迟疑地抬起头来,“夫子要劫谁?”
他靠在官帽椅里捏了捏眉心,“大王这一向太平,我如今要找碴儿儿无处下手,去把六王劫出来,趁着他没动咱们先行一步。有了顶包的人,办事也容易得多。出了纰漏只管往六王身上推,横竖死无对证,全说六王记恨报复,大王自负,以为众王都被他制住了,想不出谁还敢与他为敌。若说六王越狱反他,他自然相信。到时候疲于应付,咱们就能多出许多机会来。”
魏斯应个诺,又问:“六王劫出来后怎么处置?”想到他刚才那句“死无对证”,心下全然明白了,深深一揖道:“夫子放心,学生这就去办,定然办得滴水不漏。”
他合上眼皮摆手将他打发了,大事上一条明路清晰无比,那些繁杂的琐事却叫他无绪。王宓是次要,弥生这个拧性子,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索性禁她的足,她留在府里也好叫他心里有底。
傍晚出太学的时候雨停了,空气依旧是潮湿的。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青瓦上,出廊前的湖面反射出晕黄的光影,连青草和树木都是鲜焕的。
他掖着袖子驻足,脑子里车轱辘一样地转。劫出六王很容易,只不过杀他到底还是有顾忌。好歹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纵然以往专横不输慕容琮,真叫他死在自己手上,底下追随他的人又会怎么想呢?
庞嚣说:“夫子,成大事者要忍情忍性。六王在牢里不见得能活到寿终正寝,咱们不杀他,自有杀他之人。既然早晚要死,何不成全了夫子大业?将来算是功臣,特旨让他进太庙享用香火,也就对得起兄弟的情分了。”
他所谓的于心不忍不过是有意拿话套庞嚣,他倚重庞嚣,因为他是个冷静到极致的人。若是自己对手足太狠辣,难保别人不会顾忌这前车之鉴。如今庞嚣能这样应对,便是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转身看他,复想起弥生来,黯黯道:“六王的事办就办了,只是延年,我眼下更担心弥生。”
庞嚣对上他的视线,意味深长地一笑,“夫子的心思学生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年轻的师徒朝夕相对,难保没有心神荡漾的时候。夫子是天下第一智者,心里明白的,怎么真碰上了反倒犯糊涂?依学生的拙见,万事皆以登龙为重。江山在手,何患美人无情?否则他日大王御极,夫子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能力顾念她!”
他点点头,“我都知道,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夫子的意思是……”庞嚣略踌躇,“委实舍不下她,计划有变?”
他仍旧摇头,“皇后殿下心里有成算,今天王氏女入了太学,你可知道意思吗?”
庞嚣应个是,“学生应当恭喜夫子,夫子智珠在握,王谢皆收归旗下,日后御极便是天命所归。”
这样的话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罢了,自己没到这境地,压根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他放眼远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亲手将她嫁出去,我着实硬不下这心肠。”
庞嚣不知应当怎么开解他,缄默半晌道:“夫子总有万全之策,学生只待夫子一声令下,立即领命去办。”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庞嚣一眼,“这个不忙,先搁一搁再说。今晚静待魏斯的消息,事情办妥后还要演一场戏。大王给我出了个难题,不使苦肉计交代不过去。要叫大王相信六王活着,撒出去的鹰可比锁着脚链的厉害,让他担惊受怕,满世界搜人,分身乏术,自然抽不出空来寻我的不自在。”
子时劫狱,丑时便有了消息。他的左膀右臂,办起事来大多是靠得住的。六王入狱这段时间早就不成人形,被那些练家子破草席似的拎出去斩杀在城外,找了个荒坟草草掩埋,坟头上插根竹竿做记号,收拾妥当便回来复命了。
次日早朝,庙堂上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圣人把龙案拍得震天响,问刑部的罪,又斥责大王当时为何没有处死这杀才,下令全国缉拿,严惩不贷。
众臣和诸王忙着出谋划策,慕容琤手捧笏板,心安理得地缩在人后。他眼下无兵无权,区区一介书生,对于这种情况当真是爱莫能助啊!再瞟瞟二王珩,他脸上惘惘的,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
散朝的时候大王早去排兵布阵了,一干人却行退出文昌殿。过了端门金水桥,他叫声“二兄”,加紧步子赶了上去。
慕容珩回过身来等他近前,嘴里喃喃着:“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呢?”
“六兄征战沙场这些年,底下总有些忠心追随的将士。刑部那些二把刀狱卒,哪里是行伍的对手。”他说着,不无惶恐之意,“六兄下狱时我同他结了怨,只怕他这趟走脱了,回头少不得来寻我报仇。”
慕容珩骇然看着他,“这如何是好?”
他摊了摊手,“是祸躲不过,他要来取我性命,就算我乐陵王府是铜墙铁壁,他也照样来去自如。”说着话锋一转,“我的安危也不论了,如今陈留谢家的女儿在我府上借住,要是有了闪失,我怎么同人家高堂交代。”
男人嘛,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记挂的女人,总会表现出一些异于常态的地方。比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在二王眼里看见了奇异的光,自己感到凄凉,扪着心地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