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才华横溢,大邺文学第一人,这个名声不是空穴来风。
弥生托着茶盘进官署的时候,他正蹲在那里凿太学石经。太学石经又叫三体石经,碑文是拿古文、小篆、汉隶刻写出来的。把古尚书用这种形式保存下来,历千年而不朽,能保它流芳百世。这部石经从三国时期开始立,传到夫子手上已有二十七篇。如今夫子刻的是《急就篇》,行文共有两千一百四十四字。因为要用三种字体,夫子上手两年,才刻了半数不到。
她见他忙,不好打扰他,便把铜吊搁在小火炉上。放下手上的东西后探身过去看,一看之下真真是赞叹不已!夫子的字,大邺想是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抗衡的了。工细、规整、笔迹精熟。连她这种不爱写字的人,看了都徘徊不前,神魂颠倒。
她悄悄红了脸,夫子专心致志的时候真好看。人长得匀停,就连拿着凿子的样子都像一幅画。偏偏这么美的人,生了个严厉苛刻的坏脾气。要是谦和些,有二王一半的耐心和弘雅,那就十足的完美无缺了。
刻碑是一项很消耗体力的工作,他每完成一句,就要停下来休息会儿。她趁着空当忙奉上茶汤,一脸献媚的模样,连自己都要鄙视自己。
他起初不理她,她倒的茶也不喝,只扭头看着窗外。她在边上伶仃站了半天,到最后没法子了,只好给他赔礼道歉,“夫子,先头是我的错,快别气了。我以后听你的话,你不叫我搭理谁我就不搭理谁。我也不敢耍脾气犟脖子了,横竖夫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成不成?”
他听了才转过头来,作势寒着脸,眼里却有浅浅的笑意。倒像冰封的湖面掷进了一块石头,脆的壳裂开了,石头直沉进湖底,碰到了最柔软的地方。他横了她一眼,颇有点摆谱的味道,“知道错了?”
她点头如捣蒜,“夫子一不高兴我就知道错了,只是爱面子,有些延挨了。这会儿认错也是一样,夫子宽宏大量,不会同我计较的。”
他慢吞吞接过茶盏,青瓷描金的托碟称得那十指纤长光洁。杯口上是沌沌的热气。弥生透过朦胧的一层纱望过去,他眉目疏朗,显出种奇异的柔软来。心里莫名牵动一下,然后没出息地愣了神。
他眼角一直瞥着她,分明想再端会儿架子,不想口不对心,渐渐软化了。只道:“你倒笃定,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同你计较?你一而再再而三,我应该把你关进暗室里,叫你闭门思过。”
她觍着脸笑,“认了错也要关暗室,那还不如一开头就咬紧牙关不松口呢!夫子平常最是赏罚分明的,肯定比博弈堂的高夫子圣明,对不对?”
那高夫子是出了名的一锅端,他最要面子,怎么能把自己归于高某人之流!他拿她的无赖样没办法,垂首吹了吹茶里浮沫,一面道:“我是为你好,哪个做尊长的不愿底下的女孩许个般配的郎子?你也别怪我武断,别人都可以,唯独广宁王不成。”
她是个实心眼,想什么便说什么,一个疏忽,脱口道:“我以后要找就找夫子这样的!要有学问,还要长得好看。”
他一口茶没来得及咽下去,竟生生被呛到了,背过身去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弥生也给吓了一跳,忙给他捶背,“夫子,学生又说错话了……”
他缓了半天才摆手,上回他为了套话也这么问过她,当时她还扭扭捏捏不肯回答。眼下冷不丁提起,反倒叫他措手不及。但惊讶归惊讶,听上去还是很受用的。面上佯装着,“姑娘家要自矜,怎么好随意说男人长得好看!”
“夫子又不是别人,”她兀自道,“在我眼里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没说错,乐陵君子不是大邺有名的美男子嘛!”
他皱了皱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样,你阿耶多大年纪?我又是多大年纪?”
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居然状似认真地考虑起来,“这个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夫子德高望重,论资排辈地算,也应当和家君齐头的。”言罢笑着补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岁,我阿耶生我大兄时是十六。要是这么算,横竖……也差不了多少。”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亲了吗?好得很!嫌这个老、那个胖,现在越发能耐,嫌弃到他身上来了!他的脸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阴云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调,唱到我罚你为止?你挨罚上瘾吗?”
“不不……”她马上一脸惊慌,“我不要挨罚,我痛恨挨罚。”
“那你……”他简直不知怎么说她才好,这一根筋迟钝得够可以!他恼恨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她,“你去打听打听,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十来岁就生孩子的。再打听打听,不说整个大邺,单说京机,多少夫妻是差了十岁开外的。”
她暗自吐舌头,看来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过夫子有点小肚鸡肠,这种话说过就罢的,她只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崇敬,没想到他这么较真!再道歉吗?以她这样的肇事频率,不停地道歉还有用吗?说实话,她自己也没脸再张嘴了。
本来以为逃不过一罚,没想到他却不言声了,走到碑前操起斧凿,叮叮当当地复敲起来。
她闯了祸,有些惘惘的。不过他说夫妻相差十岁开外的有好多,难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给晋阳王吗?她突然愤愤不平起来,她好歹是谢家女儿,何曾没落到要给别人做偏房的地步呢?虽然那个晋阳王论姿色也是妖娆一枝花,可是名声不好,贪财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么样无才又无德的女人啊。
她发她的呆,他也不以为然,料她大概又在盘算着怎么找说辞。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这石经纵横各多少?”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听说夫子在篆刻,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这石经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练字一样,心要静,手要勤。你只知道别人写得好,你自己有没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实让人头疼得很。且等我这面碑完工,闲下来再手把手地教你。”
她应个是,心里好奇,想问问开办女学的事,他却又问:“先头琴室里教的是什么?”
弥生恍惚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琴操博士授课时,她和载清正在外面赏雪景呢!所幸她还听到了一些,便含糊着道:“教的是孔子的《猗兰操》,用五弦琴,黄钟律调。”
“是吗?”他仍旧淡淡的,“唱词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头皮开始绕室哼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无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墙上,接口轻声浅唱:“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像他这样出身的,明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触及的顶峰。生出这类怀才不遇的萧索心情来,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吧!每一句她都听得很认真,唱词里有种寂寥之感,然而实在是绝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触到人的灵魂深处。
弥生痴痴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将来能够同他作配。沉淀下来,自己又怅然。同她有什么相干呢?她是学生,等他娶亲的时候送份厚礼,也就对得起这几年的师徒情谊了。
天气终究没有好转,傍晚前后仍旧下着雪。势头不大,零星的碎末子泼洒下来,无声无息。
太学一天的课业结束了,弥生走出学堂,站在廊庑下同师兄弟们作揖道别。载清和晏无思并肩过来,对她笑道:“今晚夜游,有乌孙来的杂耍团,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爱凑热闹的,几乎想都不想就要点头。恰巧夫子从堂内出来,把他的书袋挂到她肩上,没有看她,错身而过,只道:“回家。”
学生们忙长揖,载清伸伸舌头,“夫子唤你回家呢!”
这个词听着总有种暖暖的感觉,如果换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说“回家”,就分外家常亲切。
晏无思也道:“你快去,别叫夫子等。那个杂耍团在邺城总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学里休沐再看不迟。”
弥生哎了声,夫子已经朝太学门上去了。她忙背着书袋追赶,他步子略缓了缓。廊角灯笼高悬,光影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漫天飞舞。他的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里。不说话,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水红的伞面,略画了几枝翠柳。有些俗丽的颜色,但在这满世界的白里,却成了最鲜亮的点缀。
他打伞出门,广袖飘飘,怡然的模样。弥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远,她方向感不强,认认路也好。
天虽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从容。
祁人多狂放,有时入夜比白天还热闹些。赶上没出正月,周边小国常有各式各样的班子涌进邺城,或跳胡腾舞打擂台,或倒卖关外货物。各处风灯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昼。
夫子领她缓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回头关注一下。见她撑伞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驻足道:“你把伞息了,到我这里来。”
她有点诧异地望他,斟酌一下还是摇头,“两个人打一把伞怪挤的。”当然他感觉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头顶上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进领口里去了,贴着皮肉一融化,简直冻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书袋不算,还要给他打伞。这夫子以压榨她为乐,心肝怎么这么黑呀!
她觉得她是可以识破他的诡计的,为求自保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夺过她的伞,随手就扔给了路边的乞丐。那乞丐千恩万谢,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来,对他又敢怒不敢言,心里只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后来发现,事情倒还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夫子接过书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伞檐下。人真是奇怪,担子都卸了,反而又觉得不踏实了。无比地惭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分内的,是她偷懒溜肩,带累了夫子。
她仰头看看他,伸手想去接伞柄,他让了让,“你冷吗?我来。”
她嗫嚅着,“学生惶恐,叫夫子为我打伞……”
他嫌她战战兢兢离得远了,横过手臂来把她揽得近些,“还打算你追我赶吗?伞下这么点地方,你让到哪里去?”
弥生窘红了脸。从来没和夫子靠得这样近,肩头子挨着他的臂膀,紧张得心在腔子里猛扑腾。这可怎么好呢!她慌得厉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节奏。肩膀和肩膀撞来撞去,她神情木愣,活像个傻瓜。她感到丧气,自己蠢成这样,夫子大约更对她有成见了。
他的手总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里糊涂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动,人都有点晕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肤上摩挲,一点一点,轻轻的。两个人都是广袖,垂下来盖过指尖,她想这样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莲花纹交叠在一起,她低下头,仅剩的从容都被绞了进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师尊,按理不能这样不规避的。她上次抗议过,却惹得他生气。这回忙着惊讶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动一毫,她的心就被攥紧一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只贪恋那温暖,也不想挣脱出来。就当是个手炉好了……有时连她自己都要佩服这种随遇而安的本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泰然处之。也许是没有刻肌刻骨,所以样样都不甚上心。
边上四五个孩子打着哨儿呼啸而过,带起他们襕袍上的穗子。街道两旁的风灯上糊着五颜六色的灯罩,走一程换种光。夫子神情依旧淡然,他的举止和态度是可以分开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别人。
间或遇见熟脸——朝中的大臣啦,太学里的学生啦。别人和他作揖打躬,弥生下意识地要缩回手,他却仍紧握着不放。回礼不过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这样堂而皇之,甚至连她都要误以为其实这没什么,夫子牵着学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们走得很慢。
乐陵王府在百尺楼以东,出建春门再行一里有座石桥。桥南有个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个刑场,当年嵇康就斩于此。”
弥生朝那片屋宇眺望,无限怅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广陵散》后继无人,着实可惜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嵇康太过孤高,这点就不及山涛。”他喟然长叹,“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从政,不是不想远离,是不能,做不到。我这么说,你懂吗?”
她点点头,“我懂。夫子也不愿泡在这个大染缸里,对不对?可是没办法,您姓慕容,生来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厌烦,到底还是逃不脱。”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里他应当算是个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旧的孝廉一样,对家君、对恩师有天然的崇敬。没有事到临头,她大约不会想得那么长远。他曾猜想她成人后是怎样的光景,但是没有料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形。美丽的女人有谁不喜欢呢?她轻易能让晋阳王注目,凭借的就是这张如花的脸。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还有纤尘不染的灵魂,那才是真正宝贵的。
他扫她一眼,她就在他身侧,似乎习惯了被他牵引,蜷曲的手指安静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学生有统一的打扮,褒衣博带,束发戴笼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样的,刘海通通扣进帽圈里,露出光致致的前额。外面湿气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雾气。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这念头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顿住了。
是天冷,冻坏了脑子吗?他蹙起眉,迅速调开视线。儿女情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竟会走神,近来越发不受控制似的。他哂笑,带着嘲讽。这丫头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乱他心神,那么别人更不在话下吧!
过了石桥,以东是绥民里,以西是建阳里,乐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阳里内。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脚下又放慢了,状似无意地告诉她:“绥民里内原先有刘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弥生迟疑着摇头,“学生想不起这个人来。”
他笑了笑,“刘宣明是河间人,性情刚正,敢于上书直谏。只可惜当时的皇帝是个草包,只喜欢听信谗言。刘宣明说话不懂得拐弯,冒犯了圣驾,于是乎判了斩立决。”他撑着伞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里是个街口,他就在那儿被设坛问斩了。”
东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门渐趋冷落。等过了石桥,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弥生呆呆的,心里有些害怕。沿路虽然也有风灯,但拉开的距离比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设一盏。他们没有挑灯,地上铺了一层雪,借着雪的反光虽看得见路,但是并不真切。这当口他偏偏要说死人,一会儿嵇康一会儿刘宣明。她瑟缩了下,不敢提意见,只得含糊地嗯了声。
慕容琤生出促狭的心思来,慢慢吞吞又道:“刘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后不能瞑目,尸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约就是在这个附近……”
弥生头皮发麻,背上一股寒流涌上来。本来就在强撑,谁知他还圈出了确切位置,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尖叫了声,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结果,她这一跳,当真撞进他心坎里来。小小的身子,暖玉温香。他环住她,和煦地抚慰着,“多年前的事了,还值当吓成这样!”
她双腿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没出息,“你平素违抗师命的时候胆子奇大,如今却恁地失了气节?”
她不管他怎么嘲讽,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哪里不好建府,做什么偏建在这里呢……学生求夫子开恩,准我回太学住吧!我日日经过这里,早晚会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听她说不愿住他的府邸,脸上一沉,“太学以后不能再住了。”又缓了声气,“你怕什么,又不要你单独走,不是还有我吗?”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说话,直拉着他走了好远才停下。停下来仍旧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这里,我要回太学。”
慕容琤想不到会弄巧成拙,看离府门也不远了,无奈弯下腰相劝:“是我疏漏,这话不该大晚上同你说。你看再走几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不好上前,四五个人站在台阶下张望。
弥生涕泪纵横,也顾不得感念他低声下气的致歉,抱着膝盖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来,伸手去给她抹泪,“你怎么这么胆小?”横竖劝也没用,索性把她拉起来,也没多想,满满搂进怀里安抚,“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刘宣明连头都砍了,怎么还能走呢?枉你读了这些年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她眼泪汪汪抬眼看他,瓮声道:“那你吓我做什么?你先头还教导我慎勿妄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
他要是说吓唬她只为好玩,会不会失了尊长的脸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红红的,看着便惹人怜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巡了一圈,他们这样的姿势和对话多像是情侣间闹别扭。他长到二十五岁,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心脏被她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牵痛起来。
“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他说,嗓音低低的,充满诱惑,“没有下回了,我保证。”
弥生不是个慎密人,很多时候迟迟的,跟不上节拍。她在夫子怀里栖息了一阵,半天才回过神来。咦了声,忙退后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别恼。”
这种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没什么的,笑得有些暧昧罢了,踅过身,朝那灯火阑珊处而去。
仆从来替他们息伞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弥生总觉得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琤倒是如常,这点鸡毛蒜皮怎么会放在心上!进了堂屋让人伺候着盥手,一面道:“我着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愿意,过会儿出来陪我吃些东西。”
明着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断没有推托的道理。哪怕不吃,单在边上站着也是应该。她这些年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敛着神,赔着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学生先去安顿,回头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他垂着眼挥挥手,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弥生作了揖退出来,刚迈过门槛,迎头碰上三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真真是精细的人儿,不说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纤纤,言笑晏晏。打扮得很淡雅,不像晋阳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在脑袋上。有句话说,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这几位爱妾定是不染尘埃的神女。
弥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要顺眼的,看谁都可以发掘出优点来。因为她们是夫子亲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谢家女郎的骄傲摆在了一边。带着敬重地欠欠身,在她看来,敬重她们就是敬重夫子。诚如她和载清说的那样,她们算半个师母吧。夫子的房里人,总不会低贱到哪里去。
有两个瞥了她一眼,擦身便过去了,只一个含笑对她点点头。弥生望过去,那笑容是无争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稍稍停留,翩然闪进了十二扇折屏里。
两个手挑灯笼的婢女站在滴水下行礼,掖着对襟衣深深福下去,“婢子们给女郎请安。”
弥生叫免礼,其中一个圆脸梳环髻的朝她一笑,“咱们等了女郎半个多月,女郎今日可算来了!”
另一个梳垂挂髻,略微年长些,她往右比了比手,“婢子给女郎引路,请女郎随我们来。”
弥生听了她们的话很纳罕,边走边道:“方才说等我半个月,怎么回事?”
年长那个恭勤地答:“郎主年下就吩咐给女郎准备院子,我们是专派来伺候女郎的。地方都归置好了,只伸长了脖子等女郎来呢!”又道:“我叫皓月,她叫皎月,我们是姐妹俩。院内还有个粗使的仆妇,专管浆洗衣裳的。日后女郎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们,我们一定尽着心地侍奉女郎。”
弥生有点摸不着头脑。既然早就准备让她进王府了,那是不是说王家那门婚,即使她不去央求夫子,他也不会答应?看来是白操了心,还说了满话,把自己的婚事交给夫子打点。如今且要愁的,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晋阳王是大拇指上挑着的人选,接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弥生心里犯着嘀咕,转眼入了后园。乐陵王府虽然不及晋阳王府华美,终究是王侯府邸,大且气派。没有飞扬的殿顶,檐下却有精妙的和玺彩画。园里曲径通幽,恰到好处的秀丽别致。弥生暗中一叹,莫非连屋子都随人的吗?处处景致透着内敛,简直像夫子的为人,圆滑、聪警、不事张扬。
过垂花门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木质匾额上写着“卬否”二字。很少见的名字,出处是《诗经》——人涉卬否,卬须我友。卬否通俗点的解释就是我不走,啧,有些奇怪!不过她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夫子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连院名都取得文绉绉的。
卬否是个朝阳的独立院落,在王府的东北角,离正门比较远,算是相当清静的所在。跨进正屋,屋里暖意融融,有种新炭燃烧后发出来的特有的木香。室内摆设仍旧是雅,卷头书案边上竖着一排多宝槅,正屋另一头设绣墩和四扇屏风榻,是供她起坐用的。再往里,两腋有紫檀雕花地罩的隔断,后面垂着厚厚的妆缎幔子。她看了圈,四合床、曲足案、梳妆台和日常用的箱匣一应俱全,那是她的闺房。
这闺房,布局竟和陈留差不多!
皎月打了热水来给她洗脸,皓月托着衣裳出来,笑道:“女郎平素就穿学里的大袖衫吗?郎主临行时吩咐过,给女郎置办几身裙襦,在府里也好替换。”
弥生看了眼,镶金丝丹纱杯文罗裙,那样艳丽的红!她有些为难,连及笄礼那天的曲裾深衣都是暗红镶黑绲边的,以前当真是没穿过这么刺眼的颜色,心里总归别扭。因道:“有素净些的吗?怎么拿了件这么红的!”
皎月看了皓月一眼,“料子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郎主一匹一匹地挑,最喜欢的就是这套。奴婢们想,过会儿女郎要在郎主跟前侍奉,穿上这身衣裳,算是领了郎主的情,好叫郎主高兴些。”
皓月忙道:“既然女郎不爱穿这个,那换一件就是了。我瞧那件藕荷素纱的蛮好,女郎且稍待,婢子这就去取。”
“罢了,就这件吧。”弥生怏怏叫住了,她们这么一说,她还挑什么?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夫子的情到底要领的。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要抽出空来给她选衣料,这样的师父哪里去找呢!
皎月上来替她宽衣解带,她又想起才刚遇上的三个女子,一时来了兴致,打探道:“府里的小夫人有几个?我先头瞧见的,那么漂亮!”
“再漂亮也比不过咱们女郎!”皎月拿着合欢抱腰仰脸笑,“我头一眼见女郎,竟恍惚觉得是天仙下凡了!再者知道女郎是陈留谢家的女公子,我们姐妹能贴身伺候,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这话!那些女子,算不得小夫人。不过是藩王示好敬献来的,没名没分地留在府里。大家当面唤声女郎,背后只叫‘南苑蛮子’。别看一个个锦衣玉食,其实能比咱们做奴婢的好多少呢!郎主平常忙,朝里有政务,学里又兼着祭酒。听说在外面有名号,叫乐陵君子?你看这样白璧无瑕的品性,若是纵情声色,岂不白糟蹋了好名声!”皓月给她抹了桂花油篦发,拿步摇绾了个随云髻,左右审视一番,戴上花钿,又自顾自道:“那些女子连姬妾都排不上,不过是郎主寻常的消遣,空闲了叫唱个曲,献个舞,当不得真。横竖女郎看,若处得过来,走动走动也没什么;若是瞧着碍眼,两不来去就是了。”
弥生不防皓月和皎月是这态度,心里自然揣测着,夫子对她们大约不甚上心,连着府里的奴仆都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皎月眼弯弯,就着案上烛火打量,啧的一声道:“女郎换了裙襦,全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怪道郎主高看一眼呢,梳妆好了恁地齐全!”
皓月一听,拉下脸狠狠白了她一眼,“就知道浑说!郎主只女郎一个女弟子,若不看顾着,谢阁老面上也难交代!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鞋拿来!郎主八成等着,早些过去点个卯,或者立时就叫回来歇着了。”
于是一通拾掇,上下都归置好了又往正院里去。
婢女在前面挑灯而行,弥生对掖着袖子跟在后头。九曲十八弯地转了半晌,头都有些晕了,才发现走的并不是来时路。夫子已经挪到休憩的内院去了。那地方叫静观斋,檐下挂着夫子亲笔题的牌匾,大门两侧灯龛里的火把子熊熊燃烧。的确是静得很,进出的仆婢提着气,下脚都是极轻的。这么多人,竟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弥生没来由地紧张,人总是会被环境影响的。以前太学里氛围虽然严谨,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她只知道夫子是令人敬畏的尊长,今天才真正意识到,他和寻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这煌煌帝都离皇权最近的人,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她吸了口气,闷头跟皓月皎月到了静观斋门前。她们却在檐下顿住了,低声道:“婢子们在门外候着,女郎进去吧!郎主不爱跟前人多,女郎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给我们传话。”
弥生咋舌,夫子在家的做派真像个皇帝!太学里行走已经够端着了,家里的规矩果然比外头还严些。
她吐了吐舌头,“闹得怪瘆人的,夫子素来这样凶吗?”
皎月冲她挤挤眼睛,“女郎师从郎主,郎主的脾气,女郎会不知道吗?”
这倒够她好好琢磨一阵子的。若论夫子的脾气,其实她了解不多,或者应该说深不可测。前一刻还谈笑戏谑的,后一刻又拉脸子摆谱。好些人说女子善变,可是她觉得用在夫子身上也很合适。只不过这话心里想想便罢,真要说出口,她是万万不敢的。
也不好再耽搁了,她整整上襦迈进门槛,暖室如春。往边上一瞟,左侧的凭几上搁着只青铜香炉,正熏腾出袅袅香烟。地罩外面侍立着婢女,见了她上前福身,不说话,只恭敬迎她往暖阁去。
食案上整齐摆着碟盏,个个拿盅盖倒扣着。夫子并不在里面,她四下里看看,“殿下人呢?”
话音才落,有人从幔子后面闪身出来。那神情体态不消论,自然是夫子。可是他的落拓打扮,却令她有些难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