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路,夫子心事重重。弥生只道他还在为晋阳王遇袭的事伤怀,便在边上小心开解着,“夫子别难过,那几个人也说了,大将军没事。不过伤了腿,颐养几日就痊愈了。”
他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是我大兄,不知再过多久会轮到我。”
这是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弥生单纯的脑子被绞得有点痛。别人怎么样她管不着,夫子离她近,平常哪怕再严苛,到底是她的师父。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也不能好受。她愁闷地望着他,“所以夫子要多加小心。当初诸王不是都有仪卫的吗?我知道现在只有夫子王府里的都打发干净了,这么下去太吃亏了。万一有个什么,只靠夫子单枪匹马,怎么应付得过来?夫子还是重建仪卫吧!一心做学问固然好,但不能把安危置之度外。真要这样子,别人背后定会取笑。”
他抬起眼打量她,“取笑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个书呆子?”
她嗫嚅了下,忙不迭否认,“我可没说,是夫子自己说的。”
他一哼,“所以往后要你时刻随侍左右,若有人行刺,你也好替为师挡挡刀子。”
她吓了一跳,“学生只怕力不从心。人家动动小指,我就弹得八丈远了。”
“可见你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先前还说为我肝脑涂地的,眼下又退缩了?”他斜着眼睛哂笑,“我教的好学生,别的本事没学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倒运用自如。”
她最禁不起激,听他这么一番话,立刻大义凛然地豁出去了,握着拳头道:“学生忠心耿耿……挡刀就挡刀,我谢弥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瞧着她的样子却喟然长叹,“唯恐舍不得罢了……你还是保重你自己吧,比替我挨刀要紧得多。”
弥生恍恍惚惚愣了好久,也没辨清夫子话里的意思。是说她舍不得自己的小命?还是他舍不得叫她送死呢?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是这样,叫人猜谜一样琢磨半天。她背过身去紧了紧腰上的束带,料着是自己多心了。一面又懊恼起来,夫子长得好看,温和的时候眼睛里含着千山万水。分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能让人想入非非啊!
她正神游,他突然喊了句“细幺”。她怔怔转过脸来,夫子从没叫过她乳名,何况她现在有了小字。就是叫“无咎”,也比叫“细幺”合适吧!不过腹诽归腹诽,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纠正。顺从地哎了声,“夫子有什么吩咐?”
他怡然靠在围子上,灰鼠领子托着一张漂亮的脸,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意,“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往后便叫你细腰了。”
她有点为难,“此幺非彼腰,学生的幺……”她认真地想想,“是幺蛾子的幺。”
他闷声笑起来,“这个比方好,你的幺蛾子是太多了,所以换个字,日后就太平了。”
她无话可说了,换个就换个吧,横竖也无伤大雅。细琢磨起来,的确是那个腰更有味道些。她沾沾自喜,不经意一瞥,夫子的视线停在她腰背间。她顺势往下看,不由得老脸一红。太学里的袍襦原本宽敞,是她大意,刚才玉带收得太紧了。难怪夫子会莫名冒出这么一句来,她把自己弄得腰是腰臀是臀,简直曲线毕露!
弥生忙缩着脖子松了松绳结,只是纳闷夫子怎么和从前不同了。这样坏,授课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汲郡离邺城不远,赶得急些,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入城走的是建春门,儒生们大约早就收到了消息,街口拐个弯,还没到太学,远远就看见一群褒衣博带的太学生们站在华表旁。认出了赶车的人,立时纷纷俯首长揖下去。
弥生拎着袍角先跳下车,回身接应夫子,他面无表情地从脚踏上下来。那副自矜的神气,和他高山仰止的身份依旧很搭调。
夫子有个得意门生叫庞嚣,是所有入室弟子中资历最老的。他领着众人高呼“夫子安康”,复笑道:“这两天风雪大,夫子此行路上辛苦。学生们算着时候,不想猜得准,今日果然就到了。”
慕容琤边走边问:“我不在,这几日学里一切都好吗?”
庞嚣道是,和众人簇拥着他进大门。往右比了下手势道:“前头屋子里烧了炭,学生们准备好了热茶汤。夫子和师妹且歇息一阵驱驱寒,过会儿学生有些俗务要禀报。”
弥生悄没声地落后了些,心里暗自得意。果然回来了就不一样,夫子平常忙,身边怎么能少了办事勤勉的大师兄呢!既然有人侍候,想必就没有她什么事了,她乐得逍遥自在。正兀自盘算着,肩膀被人顶了下,转过脸一看,是平常走得比较近的载清师兄。
“及笄了?小字定下没有?”
“叫无咎。”她笑了笑,“我那面镜子拿回来了吗?”
载清咧嘴道:“我办事你不放心吗?磨得又光又亮,我试过了,点着蜡烛也照得清楚。不过才送去的时候真扫兴,铺子里的老板嫌弃得很。问我是不是掉进卤水里了,怎么埋汰成那样!”
弥生有点不好意思,“用得少,上回垫过桌脚。”
载清啧了一声,“你这样的姑娘真少见!”转而上下打量她,“那你如今要镜子干什么用?还打算梳个惊鹄髻不成?”
弥生白他一眼,“我前日及笄了,师兄不知道吗?及笄的女子应该梳妆打扮,休沐的时候还不作兴我穿杂裾垂髾吗?”
载清迟钝地哦了声,“你这趟回去有没有定亲?”
说起这个就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现在应该睁大眼睛观察大邺的亲王们。可是夫子的众兄弟都是有妻室的,她嫁给谁去?况且和夫子平起平坐也不太好吧,简直大逆不道!
载清见她不答,自顾自地摇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没有,若是定了亲大概也不会回来了。你看看人家樊娘子,走一步路都透着神韵。”他把视线调到她身上,“你再瞧瞧你,一点都不懂得怎样勾男人的心。”
弥生狠狠瞪着他,“你心里爱慕人家,自然百样都好!谁说我没有神韵?我如今穿着和你一样的袍襦,叫我怎么展现我的绰约风姿?你见识浅薄,书也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被别人听见肯定惊脱眼珠子,但是她和载清在一起,张嘴闭嘴从没有过好声气。大家都已经习惯这种相处之道了,不以为然,很是松散。
载清连连摇头,“你没有长进,好歹成了人,还这么没大没小?我是你师兄,整日里只知道同我耍横,怎么没见你和庞嚣高过嗓门?”
庞嚣是夫子的左膀右臂,借她颗牛胆她也不敢跟他抬杠。她和载清落得有些远了,下意识朝前看看,还想问问他过年可遇到什么趣事,谁知那么巧,夫子偏偏回头一顾,眼里含着警告的意味。她才想起来,夫子对她有过“三尺半”的训诫。弥生忙不迭估算载清和她的距离,不幸得很,分明两尺不到。
她顿感头皮发麻,针扎了似的跳开一大步。载清莫名其妙看着她,“干什么?抽风吗?”
她惶骇地盯着夫子,“了不得,这下子死定了!”
慕容琤索性停下了步子,他一停不要紧,四周一圈的人都跟着站定了。个个闹不清状况,满脸的不明所以。
这个劣徒!才吩咐过的话,转眼就忘到后脑勺去了!他蹙眉望着她,“谢弥生,回去给我抄十遍《出师表》,明日一早就交给我。”
十几道视线都朝她射过来,伴着甬道两旁松风飒飒,弥生瞬间觉得天变矮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垂着嘴角,一副可怜的面相。夫子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当着这么多人罚她!怎么说她已经及笄了,要罚也该私底下罚才对。
慕容琤视若无睹,掖着袖子复朝前去。到了屋前上台阶,眼角下意识一扫,她没有跟来,还立在那里。载清不知和她说了什么,被她飞起一脚踢中胫骨,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
总要让她长点记性才好,他狠了狠心迈进暖房。身后是那入了室的一干弟子,鞋履踩踏的声音在密封的屋子里回旋放大。他到正座落了座,官署里的太学博士们又来见礼,一堆拉拉杂杂的客套说辞,被他含笑敷衍过去。庞嚣跟了他多年,很有眼色,稍待一阵便道:“夫子劳顿,诸位师长师弟们先请回吧!容夫子歇息会儿,我在这里伺候便是了。”
众人闻言纷纷长揖告退,慕容琤搁下手里的茶盏问:“晋阳王府上可有什么消息?”
庞嚣躬着身道:“大将军那头倒平静得很,但是宫里的意思是叫严查……查来查去,最后不知落到谁的头上。”
慕容琤颔首,“依你说,这桩事情谁的嫌疑最大?”
庞嚣垂着眼沉吟良久,那口胶州音却越发明显了,“依学生浅见,四位嫡皇子中二王性雌懦,夫子淡名利。如今大将军遇袭,恐怕最不利的就是六王殿下了。”
慕容琤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隔了阵子站起来踱到窗前,换了个比较通融的口气,“你去料理一下,在我官署里辟个屋子出来。弥生及笄了,不方便再与师兄弟们厮混在一起。往后除了夫子教学,旁的都到单间里去做。我有时忙,顾不过来,你是师兄,多指点她些。她虽十五了,到底还小。若是犯了倔或忘记了什么,你好好同她说,别骂她。”
庞嚣有一瞬回不过神来,古怪地觑了他一眼,未敢多言,领命应了个诺。
《出师表》全文抄写,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若是抄上十遍……弥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她看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哭得前襟都湿了。但是哭过之后没办法,还是决定挑灯夜战。夫子明早就要,若是抄不完,接下来不知又有怎样的惩罚。
天黑了,烛台上掌了灯。火光跳动,满屋子的家什摆设也跟着晃悠,一如她郁结难解的颤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么会这样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辫子。她不屈地想,认真说起来载清也有一半责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笔迹,她真应该请他分担一大半。
她抄得怨啊,怨气冲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恼闷,把笔往地上一砸,跺着脚说:“豁出去了!”此番壮举的确令她得到了片刻的畅快,然而刚坐定,立时又觉得后悔。和夫子唱反调是什么下场,她不敢想象。后果会不会比这个严重百倍?万一发狠让她抄《班超传》,那她的小命岂不交代了!
她不情不愿地重又把笔拾起来。夜凉如水,她盯着开叉的笔头发了会儿呆,脑子也冻得转不动了。没有炭盆的日子很难熬,她开始想念家里的铜暖炉。如果写字的时候脚下踩一个,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火气了。
慕容琤进门的时候,她正咬着牙奋笔疾书。纤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为没有束带,看上去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他瞧见她那副咬牙切齿的劲头,不由轻轻地笑,竟发现生活突然多了很多乐趣。
他踱过去,立在边上看了一眼。字迹还算工整,握笔姿势也不赖。不过倒不是没处挑剔,只是总生怕把她逼过了头,他那点苛刻的要求权衡权衡还是咽了回去。
“我瞧你没吃晚饭。”他把手里的盖盅放到她边上,“先把羹吃了。”
她并未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诚惶诚恐,甚至连笔都没有停,哑着嗓子说:“多谢夫子,学生不饿,暂时吃不下。”
他蛮意外,却不觉得生气。在墙边的圈椅里坐下来,哂笑道:“好好的,怎么吃不下呢?是气的吗?为师罚你抄《出师表》,你心里怨恨难言?”
这下子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大眼睛里迅速聚起了雾气。他没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时愕然,“怎么?大了,反倒爱哭鼻子了?”
她复低下头去,嘴里嘀咕着:“我哭也不可以吗……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爱哭就哭……”
慕容琤有种头痛的感觉。以往他也曾罚她,细算起来这回罚得不算狠,这么点事哪里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过来,笼着广袖道:“我罚你罚错了吗?从前没见你这样,这趟却恁地委屈?”
弥生满腔酸楚,负气道:“夫子罚得对,学生不敢委屈。夫子说从前,其实我哪回受罚都哭,只是夫子没有看到罢了。”
这么说来也是,先头纵然留意她,但细节上的关注和现在相比,怕是连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来回回都伤心得那样,想起来也可怜得紧。
“你脾气倒挺大。”他叹了口气,“世人读书,哪个不是打这儿过?若是自律,就不会有眼下这事了。我在宗圣寺里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时答应得很爽快,一回来却忘到脚后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笔伏在书案上,墨汁溅到衣裳上也不管了,咕哝着应道:“我在太学三年,和师兄弟们一向是这样相处的。夫子的吩咐我记在心里,但是别人同我说话,我不好置之不理……”她开始抽噎,“夫子为这个罚我,我也认了。可是天这样冷,又没有火盆取暖,我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越说越凄凉,最后终于号啕大哭。
慕容琤皱了皱眉,“有那么冷?”也没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触之下果然冰冷彻骨。他才想起来女子体弱,她在阳夏时包得严严实实,回了邺城就是这样一副惨况。挨饿受冻不算,还要被困在那里不得走动。如此这般一比较,委实是受了大罪了。
不过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拢起来,足够将她困在掌心里。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觉得可笑。他是个可以供人取暖的人吗?只怕说出来,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他松开她,把她面前的纸笔都腾开,拉过那盅羹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吧!今夜在太学过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弥生还在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回不过神来,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夫子也犯了错。好机会不容错过,就算心慌,仍然红着脸道:“学生有句话和夫子说,夫子不能随便碰人家手的。虽然您是尊长,到底男女有别。同师兄们说话都要离得远远的,夫子不避讳,横竖不大好。”
他听得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是来教训我吗?”
她噎了下,闷头去扒宣纸。这也算小小地报复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罚抄再加量。虱多不痒,到时候完不成,夫子总不见得打她吧!
慕容琤却真的被她气着了,这丫头蹬鼻子上脸,胆子越来越大!他在一旁阴恻恻盯了她半天,她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里是没有他了!他隐忍着不好发作,其实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他从不认为自己和旁人一样罢了。如果要斥责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
他突然叹口气,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说让你吃东西,你不是冷吗?吃了会暖和些的。”他看看堆叠的白折,拿起来随手搁到边上,“算了,抄了这么多够了。”
弥生多少感到意外,心里纳闷着,夫子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既然发了话,她自然可以大大地松快了。眼见着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后面应该没什么事了,胃口也变得大开。揭开盅盖看看,是香齑羹。做得很是精细,不像是太学伙房里出来的,大概是专门给夫子开的小灶。她吃了两口,味道也不错,心情渐渐跟着好起来。
原以为夫子是回官署歇着了,没想到他在外头转一圈又折了回来。这趟不一般,亲自拎了个铜炉。他是尊贵至极的出身,没干过粗使的活儿。锦衣玉带装点着,和欠着身子提炉子的模样有点不搭调。但在弥生眼里,形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得多。
她欢快地迎上去,满心满眼的感激,“谢谢夫子,夫子真是个好人!”
他乜了她一眼,“这会儿又变成好人了?”把炉子放在地中间,回身嘱咐着:“新添的炭,别挪得离胡床太近,仔细有炭气。”
铜炉里火烧得正旺,她蹲在那里掬了满怀的火光,已然心满意足了。口里诺诺应着,“我省得,临睡窗户开道缝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说要去晋阳王府的,便问:“夫子去探望大将军,叫学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
慕容琤倒沉默了,顿了顿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届时我打发人来叫你。”
她嗯了声,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炉里传来炭爆裂的声音,红光照亮她的脸,光致致的,带着柔软的、难以言说的美。他心里涌起一股凄凉来,“细腰,大将军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这个你知道吗?”
弥生似懂非懂地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举荐给大将军?”
他不说话,慢慢退回圈椅里。鬓角两侧绶带低垂,衬着那雪白的袍襦,红得夺目。
她站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将军有年纪了,学生今年刚满十五。”
言下之意是嫌晋阳王老吗?慕容琤笑起来,“你选婿有那么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么样的?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
她很认真地考虑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缘,太年轻的处世不老到,为人轻浮又不好。”
他敛尽了笑意,哦了声,“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么我呢?我这样的可行?”
弥生倏地一颤,心头怦怦直跳,暗道夫子这玩笑开得过了点。她年轻轻的小姑娘,实在经不起这样的调侃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搓着手讪笑,“夫子别拿学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龙凤,学生可不敢肖想。”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问你瞧得上我这样的人吗,又没有别的意思,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一手支着下颌,状似无意地冲她飞了个眼色,“莫非你当真对我有想法?”
她垂着两手立在那里,呆若木鸡。怎么回事?是她哪里说错了吗?她明确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听岔了?真是天大的误会!她急于撇清,语气自然就没那么温煦了,一迭声道:“不是不是……学生对夫子只有敬仰,绝无其他不纯良的念头。夫子是天上的太阳,学生直视都怕晃眼,哪里敢有其他!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哪!”
慕容琤不耐烦,拧着眉毛道:“不过说笑,你这样认真干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夫子拂袖而去,弥生回过身恭送他,看他走远了,这才两手一兜,捧住了脸。手里滚烫,她自嘲地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里了。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给晋阳王,对她来说岂不是灭顶之灾吗?一个三十多的半老头子,年岁几乎要赶上父亲。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爱的,可不是为了再找个阿耶来管束着她!
载清仍旧对夫子惩戒弥生的事感到不解。两个人座位靠得近,他进了学堂就在边上探头探脑。博士在上面讲解《隶续》,他在下面踢弥生的凳子。见她不搭理他,越性儿探过身去扯她衣袖。她转过脸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课博士看见了,嗓子清得震天响,“张载清,谢弥生,你两个要捣乱就给我出去,免得在这儿打搅别人。”
载清正不愿听他老生常谈,拉着弥生就往外走。弥生哎哎地喊,直到了西边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在两人之间画了条线,“喏,楚河汉界!从今天起离我三尺半,否则就别同我说话。”她低声道,“夫子要骂的。”
载清这才明白,“那昨天罚了十遍《出师表》,为的也是这个?”他啧啧道:“夫子是瞧你没个女孩模样,也替你着急呢!若不调理好,将来夫主是要嫌弃的。”
她白了他一眼,“我今早听见魏师兄和庞师兄说话,好像是太学要收女学生了,有没有这说法?”
载清点了点头,半边屁股搭在石碑上,“朝里有人具书上表,说大邺如今和前朝不一样,天家女眷也是凤子龙孙,公主们单养在深宫里做女红,弄得和民间女子没有两样了。应当到太学里习学,夫子身为太学祭酒,又是公主们的哥哥,专开个女学也是易如反掌。”
弥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说来,要男女混在一处?夫子这样严厉,定不能答应!”
“怎么能混在一处!南边的半个园子不常用,另外隔开就是了。人家拿你说事儿,既然门下有女学生,也不在乎多带些。夫子那里不好推托,当然要答应下来的。”载清咧着嘴笑,“公主进学,还少得了那些到年纪待选的名门闺秀吗?定然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如此甚好,往后读书有奔头了,我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开出花来。”
弥生啐了口,“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想着要娶妻?人家夫子都二十五了,还孑然一身呢!”
载清不理她,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你不懂,夫子是什么出身?莫说二十五,就是五十二也不愁没有女人投怀送抱!哎,我听说你要住进乐陵王府了?是夫子的意思?怕你宿在太学不方便吗?”
弥生道是,“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以后和夫子一道上学,一道回府……”她抱住头号了声,“夫子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我这下子算是完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见夫子对哪个弟子这样好过?不瞧你是女孩儿,定不会叫你到他府里去。”说着压下嗓门,“风闻乐陵王府里养了几个世间难得的美人,都是南苑王进京时带来赠予夫子的。原本有十个,后来就像散财似的,东一个西一个零零碎碎都打发出去了。如今就剩两三个了吧,所以夫子不娶亲,也不觉得寂寞。你进了王府,头桩事情先把这个打探清楚,再回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个美法,和你相比又怎么样。”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才不愿意过问!”弥生很鄙视他,“夫子的爱妾,岂不是小师母?你问长问短的,要作死吗?”
载清摆了下手,“浑说什么!师母是人人能做得的?姬妾不过是玩意儿,我稀奇那些艳名,不知道同你摆在一起,可压得过次序去。”
弥生白眼乱翻,“牵搭上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相干!”
载清看她一眼,暗忖这没心没肺的傻大姐,自己长得标致自己不知道。也是的,连镜子都拿去垫桌脚的人,知道什么好赖!东边乐堂里有琴声传出来,他悠哉地打着拍子,囫囵道:“没见过你穿窄衣的样子呢,打扮起来大约是可以看看的。”
他爱胡扯,弥生也不兜搭他。先头课上得好好的,硬被他拖出来。眼下也回不去了,就靠在亭柱上朝外看。
角亭正对着后门,门外是一条长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个小码头,太学里好多儒生回乡走水路,到年关的当口这里极热闹。昨夜又下过一阵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门两侧挨墙脚的地方种了成排的梅树,欹枝伸展。积雪覆盖下绽出一簇簇的蕊,远看过去树顶却是粉色的。白雪拥梅,还有围墙顶上间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衬得这琉璃世界诗画般淡雅隽永。
她呼出一口白雾,心里感到安宁自在。她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知足,所以无所顾忌地快乐着。喜欢下雪天,为了赏雪连冷都不怕。她的生活应该算比较从容的,她喜欢四平八稳的日子,偶尔来点小情调,自己让自己高兴。
这里立了一阵,却见庞嚣从廊下拐过来,遥遥招手唤她:“夫子下朝回来,这会儿要往晋阳王府去了,传你随侍。”
她应了声,提着袍角迎上去。载清站起来,拔长脖子喊:“弥生,你要上晋阳王府去吗?”
还没待她回答,庞嚣隔空点了点载清,恨不得把手指头戳到他脑门上去,“你仔细些,带这样的头!让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弥生知道庞师兄是顾全她面子,骂也只骂载清一个。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红了脸,细声哀告道:“大兄别告诉夫子,我们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庞嚣别过脸看她,无奈地蹙蹙眉,“罢了,我不和夫子说。但只这一回,可记住了?”
她点头不迭,“多谢大兄!”
庞嚣边走边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气的,他三令五申的话你一再违背,对你可没有好处。还是自省些,别惹他生气。近来学里有些俗务要整顿,朝中又出了大将军遇刺的事,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多了,心情难免受影响。你再给他添堵,他不高兴起来,大家都要遭殃的。”
弥生听得缩脖子,诺诺道:“我记住了,谢谢大兄提点。”
庞嚣复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个头不小了,心智却还未开足。说她傻,却很聪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说她聪明,有的时候脑子不够用,总是浑浑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叹息,到底阅历太浅,要堪大任,只怕还要夫子悉心调理。
弥生跟在庞嚣身后进了官署。夫子才从朝堂上回来,一身绯衣金带,越加衬得他丰神俊朗。他负手立在几块被烂泥糊得稀脏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嘱咐门下行三的晏无思,“先放着别清理,等我回来再说。”又顺便瞥了瞥她,“你就这样去吗?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门上等你,快着点。”
弥生忙领命往下处跑,所幸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手忙脚乱地摘了暖兜戴上,到太学门口时夫子还没上车,正站在阀阅旁朝大门里看。见她来了便踅过身登上高辇,后面有架小车候着,想来是为她准备的。她麻溜地钻进去,马蹄嘚嘚,开始行进。
弥生撩起毡子看,年味还没有退尽,横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铺子换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换了鲜红的对子和横批。因着正赶上早市,一路走来全是叫卖声。街边有热食,蒸笼叠蒸笼,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铁锅上,锅沿口粗壮的布绳勒不住热气,从下往上蓬蓬地蒸腾,把半条街弥漫得云雾沌沌,连风里都隐约含着甜味。
她平时很少出门,更不知道晋阳王府在哪里。看车直向西赶,将到金明门时又右转。探头一张望,原来已经到了金墉城附近。
晋阳王是圣人第一子,朝野内外名头响当当的大人物。权势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极尽华丽的。越过高高的门楣,内宅飞扬的单檐庑殿顶像雄鹰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攒着精美的彩绘,连大门前的基柱都雕成宝装莲花纹。这样的规格是一般亲王用不起的,简直比皇城大内差不了多少。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圣人还未册立太子呢,他却俨然以储君自居了。难怪常听师兄弟们说大王琮骄矜自负,人活得太张扬了有什么好处呢?处处树敌,叫人追杀。相较之下夫子就踏实多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恭勤慎密,进止都雅。万丈光芒都掩盖在温润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俨然是一股清流。
弥生自己倒要笑,她想起个民俗来。说东西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这比喻用在她这里不算贴切,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觉得她家夫子是最好的,不单慕容氏里,甚至整个大邺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当然了,如果能对她再慈爱些,那就更无懈可击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乐颠颠下车追上夫子。夫子低头看她一眼,眼神明亮洁净,像三月里温暖的阳光。
他说:“跟紧些,别走丢了。”
她刚要点头,却发现他在她指尖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她怔了怔,仿佛是个错觉,分明清晰的,但又有些不知所起。她蜷起手指,广袖在身侧水浪一样地拍拂。再抬起眼,他由王府里的家奴陪同着,已经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