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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 正文 第四章 师命

所属书籍: 锁金瓯(为夫之道)

    “怎么这半晌?”乳娘喋喋抱怨着,“没有姑娘家在醉酒的跟前侍候的,乐陵王殿下的小厮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么好只留下你一个人!”

    弥生被她说得直翻白眼,“也没什么,殿下难得酒醉,我也不是日日当这个差使。等回了邺城,太学里多的是孝儒们。想讨好,还挨不着次序呢!”

    她样样不往心上去,开解了乳娘,进园子就叫饿。伙房里备了胡炮肉和炒青葵,眉寿挽着食盒进来,边布菜边道:“明日斋沐的衣裳送来了,大妇说辰时就要出发的,今天晚上别看书了,叫早些睡。”

    她唔了声,“我要参佛去,就和夫子告了假。没承想夫子也说要去,还让明日一定叫上他。”她垂头丧气,“夫子跟前,我跑也不敢跑,跳也不敢跳,只怕要活活憋闷死。”

    元香倒很高兴,“乐陵王殿下同行,多长脸的事情!你还挑什么?”

    “你只看他俊罢了!我问你,你可是到了年纪,想出去配人了?”她和眉寿一起哈哈大笑,“敢情是红鸾星动,怪道整日这个英武那个儒雅的!你点个头,我即刻回禀母亲,给你挑个俊俏的郎子,管叫你满意!”

    元香害臊,跳起来追打眉寿,“女郎这样说便罢了,你还敢笑,反了你!”

    她们直闹到外头去了,弥生听见乳娘在耳房门口呵斥:“大呼小叫,不成体统!还不收拾了早些安置,明儿再起不来!”又隔着窗对她福身,“女郎也歇着吧,明日要早起的。”

    弥生应个是,踅身吹灭了油灯。

    次日天不亮元香就来唤她。往庙里进香前要沐浴,这是对神佛的敬重,免得把污秽带入佛门。她糊里糊涂被她们搀起来,褪下衣裳就塞进浴桶里。打胰子,洗头净脸,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完。出浴的时候已经近辰时,她才想起来还没有往夫子下处去请安,一下急得什么似的。来不及料理了,湿头发拿钗一绾就跑出去。乳娘在后面急得大叫:“湿着头发,受了寒要坐病的,等等……”

    她哪里顾得了,唯恐夫子又要不高兴。心里懊悔着,要是早派人过去传话倒好了,怎么就忘了呢!夫子眼里不揉沙,看来少不得一通奚落。

    还好这襦服上没有禁步,她提着裙角一路狂奔。等进园子时,那头院门已经开了。她顿下来喘了两口气,方扑掉身上的雪,整整衣衫进去见礼。

    夫子已经起身了,因着要进佛门,挑了件最素净的衣裳。月白的翻领右衽袍襦,没有平金绣夔龙,也不是缂丝的贡缎,是最平常的麻布料。领沿和袖缘上盘着黑缎大云头,腰上束了套铜带钩,脚上穿一双麂皮靿靴。实在很普通的装扮,但到他身上,俗也变得不俗起来。云都活了,有种别具一格的灵秀。

    只是他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恐惧,“来得这样早?”

    她不敢辩白,躬着身道:“学生疏忽,请夫子恕罪。”

    他复打量她一眼,“想是忘了吧!难为你急匆匆地来,这样大冷的天,要得头风的。”言罢命园里的婢女进来,浣了热手巾给她包头,自己踱到檐下看,喃喃道:“雪还在下啊。”

    弥生坐在炭盆前,身上暖和了些才应道:“下了一夜,园里是打扫过的。我才刚经过金井那头,雪厚得连路都找不见了。依我说夫子还是别去了,庙里人多眼杂,万一冲撞了怎么好?”

    他脸上隐有笑意,“你盼着我不去,你好没有拘束,是不是?”

    她窒了下,忙不迭摆手,“不是的,学生是怕招呼夫子不周,若是有个闪失,学生吃罪不起。”蓦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总觉得有点尴尬。当下也不再多言,自己讪讪地红了脸。

    他说要去,没人敢说个不字。沛夫人和嫂嫂们出来的时候都有些惊讶,大门外的红漆抱柱旁站了他们两个,都是昂然的模样。披着猞猁狲的斗篷,冰天雪地里芝兰玉树一般。

    沛夫人看看慕容琤,又看看弥生,含笑问:“殿下这是要一同前往吗?”

    “夫子也要瞧瞧陈留的景致。”弥生笑道,对慕容琤一福,“学生送夫子上车。”

    慕容琤回了回手,“还是小王先送夫人上车。”到车门前撩了暖帘,微倾身子道:“夫人请。”

    沛夫人受宠若惊,一迭声地欠身道谢。客套推辞一番,和谢洵谢朝家的依次都上了高辇。弥生裹着大氅站在一旁,才要说先尽夫子,不想慕容琤没放下帘子,瞥了她一眼道:“上去。”

    她怔怔看他,要是推辞就成了不识时务,忙谦卑地福身,“有劳夫子。”

    脚踏高,她的羊肠裙下摆又小,要迈上去真的不容易。眼看着站立不稳,亏得他后头托了把。那大手在她腰上一撑,果然是男人的力度,稳稳当当的,让人莫名心安。她总归不好意思,没敢回头,径自钻进了车厢里。待坐定了才回想起,怎么没有适时道个谢,倒像是心照不宣的小动作似的。

    弥生从窗口看着他上了前面一辆车,几位小嫂子也陆续登上各自的辇,车队缓缓行进起来。雪比先头小了点,风也停了。檐角铜铃摇曳,清脆的铃声在琉璃世界里回荡,越发显得旷远悠扬。山水都被覆盖住了,路旁蒿草倾斜,只露出顶上半截枯黄。车辙叠着车辙,围子刮过去的时候,簌簌蹭落了草间大片的雪。

    沛夫人把手炉塞给她,在她脸上抚了抚,“这两天倒难为你了,起得早,看着脸色不大好。”

    大嫂子探过来看看,“我瞧眼睛有些肿,想是昨儿在梨园外头等久了。这么冷的天,做什么亲自候着?叫个小子留意着,宴罢了去通传你就好了。我听说殿下昨日吃醉了,可难为你了吗?”

    她摇摇头道:“没有。不算醉,不过有些糊涂罢了。”

    沛夫人笑笑,“都说九殿下是如玉君子,我看着也是的。严厉是严厉,倒一点不拿架子。对学生是该厉害些,玉不琢不成器,何况像我们细幺这样的!你父亲那日回了后院还说,说你大了,在夫子面前知道克己收敛。当初送你去邺城还万般不甘愿,如今看看成效,又反过来夸这个决定下得好呢!”

    嫂嫂们赔笑,“咱们大邺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进太学读书的女子,细幺可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巾帼不让须眉,说出去也长脸子。”

    “可不!”沛夫人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姻缘落在哪里,回头见了青灯法师要好好求一求,请大师指点迷津。”

    说话到了郊外,那宗圣寺在阳夏尽西头,出城再走三里路便到。因为庙宇有了年头,香火较之别处都要旺盛。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了不得,各地朝圣的人都汇集起来。还没到三道拱桥呢,就已经被车马挡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沛夫人吩咐众人下车,看见乐陵王站在路边,忙撑着伞迎上去,无奈地欠身道:“委屈殿下了!这地方常年是这样的,再往前马车过不去,只有靠两条腿走。”

    慕容琤和煦一笑,“夫人客气了,佛门清净之地,原就该怀着崇敬虔诚的心。若是代步到了门上,未免有些不尊重了。”

    他踅过身往三眼桥上去,眼梢瞥见身边打伞的无夏被弥生替了下来。他走得略快,她的碎步便蹒跚。没法子只得放缓些,陪同那些妇人脚下蹭着,一路款款而行。

    若说宗圣寺有什么特别之处,确实是没瞧出来。一样的佛堂和焚香炉,一样的木鱼声声、禅音绕梁。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正殿里那尊释迦牟尼佛像吧!三尺八寸高,宝相庄严,是拿黄铜包金铸成的。

    谢家女眷进了庙门,见佛就拜,他也捻上三支香祝祷一番。如今不比从前,反倒是运气更重要一些了。盼着佛祖保佑,过得今年,诸样都能顺遂起来吧!

    沛夫人领着弥生到香火僧人那里登账造册,叫小厮搬来二十吊沉甸甸的五铢钱给沙弥过目,然后换回来一方开好光的玉牌。从此就算从佛爷这里赎了身,可以自行婚嫁了。

    谢家不同于别家,这庙宇一大半是谢氏出资兴建的,几乎有点家庙的性质,所以对于谢家人是特别优厚的。十来个僧人在宝殿后的甬道上合十迎接,又专门辟出个院落来安置他们。眼看午饭时候到了,素席都备得差不多了,一众小沙弥挑着白木食盒,一个接着一个地从伙房往院子里运。

    乐陵王殿下是贵客,沛夫人正商议着从外头叫荤席来,慕容琤却说不必,“我也是香客,不好坏了规矩。”

    斋菜送来了,在各人面前食案上铺排好。一碟素鸡,一碟豆腐,一盘炒椒,还有佛家讲究的无心羹、黄粱饭。说味道谈不上,比较清淡,但也不算难吃。草草打发下肚,娘子们便开始盘算着找住持摇卦算命。

    说起命理,也是比较隐私的东西,不是亲近的人不方便听。他同底下交代了声,自己慢慢踱出了庭院。

    站在一片开阔地上,耳边梵音阵阵,心里奇异地平静下来。然而不过一瞬,仍旧沉沦在泥潭里。他自嘲地笑笑,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终究是个俗人。沽名钓誉,并且欲望无边。

    没有山的地方,称不上灵秀。但透过头顶上的松针望过去,远处的十二角佛塔造得委实好。每层都有浮雕,看不真切,大抵是佛祖涅槃的故事吧。他叹息,终归是冷,眼前呵气成云。雪落在眼睫上,颇有些不堪重负。他抬手掖掖,才发现一把油纸伞挡在他上方。转过身去看,是弥生,脸上一副自矜的表情,一板一眼,像幅工整的字帖。

    她说:“夫子怎么不叫上学生呢!淋雨要生病,淋着雪,雪化了,不是也伤身子嘛!”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他打量她,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文细的鼻子,丰润的红唇。倾城之貌却配了副憨厚的实心眼,这个弟子收得很妙,将来也的确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收回视线,“你怎么出来了?不叫法师替你算命吗?”

    她摇摇头,“我的生辰八字母亲都知道,横竖那些禅机我也听不懂,让我母亲去算就是了。”

    他拧起眉,“你在太学待了三年,连禅语都听不懂?到底是不愿听还是听不懂?”

    她窒了窒,唯恐惹他生气,忙道:“夫子别恼,其实是不愿听。我捺不下性子来,也不高兴费那个脑子。要算命,玄学里的师兄打卦极准的,干什么非要到庙里来求?我母亲尚佛,和尚说什么都言听计从。”

    “师兄会打卦,你自己呢?”他还是师长严厉的语调神气,“乾卦九四、九五说的什么?坤卦上六、用六说的又是什么?”

    她有点木愣愣的,自己愚钝,《易经》学得一塌糊涂,简直没有脸见师尊。她面红耳赤,不过红起来也不是没头没脑的一大片。雪白的皮肤上浮层淡淡的绯色,不像羞愧,气色倒越发好了。

    他转过脸去,“我再问你,食疗六养是哪六养?”

    她支支吾吾答道:“以酸养骨,以辛养筋,以咸养脉,以……”然后以了半天,没能答上来。

    “以苦养气,以甘养肉,以滑养窍。”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而长叹:“是我平时关心你太少,你样样学,样样都是半瓶醋。这趟回了邺城你就跟在我身边,三年工夫没教出点像样的学问来,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也不敢做在脸上。偷着瞥他一眼,他不像是随便说说的样子。她长揖道是,暗中流了千行泪。原还有盼头,满以为回了邺城自有师兄弟们接手,她还能像以前一样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如今看来她的如意算盘是泡汤了。

    他眼波一转,冷着脸道:“怎么?我看你不甚欢喜的样子,想来是不愿意?”

    这个她可不敢点头,只顾讨好着,“夫子门生三千,能相中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我粗蠢,怕体会不得夫子苦心,白白浪费夫子精力。”

    他嘴角流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知道自己的短处,说明笨得不算厉害,还有救。日后自省,长些眼色,处处留心,也好少挨些骂。等你有所成,届时再物色郎子嫁出去。慕容是天下第一家,不能讨个傻妃。若问师从何人,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她张口结舌,话说得太透彻了,叫她惶恐不安得很。嫁进慕容家非她所愿,其实找个像六兄一样淡泊名利的人也不错。慕容氏除了夫子以外个个野心勃勃,她不觉得配了这样的男人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担惊受怕着,若能登极文昌殿也罢了,万一败北,落个死无全尸。

    “夫子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她自己虽有主张,可惜轮不到她提出异议。夫子很强势,向来说一不二。她又是个温暾水,没有死到临头,她也懒得想那么长远的事。

    他背过身去,颀长的身条站得笔直。天青色的猞猁大氅衬着这皑皑白雪,十足方正齐楚的君子之风。

    弥生巴巴儿看着他等示下,他隔了半晌方道:“明日你就及笄了,我这里有几句忠告。从前小,和同门笑闹在一处不打紧,往后要有忌讳了。食不同案,寝不同榻,交谈避视线,相隔三尺半。这是女子要遵守的教条,你可记得住?”

    她听了福下去,自发退后好几步,“学生谨遵师命。”

    他倒一怔,看来很会活学活用。听明白了,立时派上用场了。他咳了声,“年下回来后可读了什么书?”

    她闷头道:“读了《拾遗记》和《博物志》,只是还未读完,回头带到邺城去。”

    “既然读了《拾遗记》,我且问你句最简单的。‘夫人好学,虽死犹存;不学者,虽存,谓之行尸走肉耳。’这句作何解?”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她垂眼答:“依学生的见识,任末是倡导活到老学到老。若是好学,虽死了,还和活着一样。但若是不好学,见识浅薄,活着也和行尸走肉一样。”

    他点点头,“《博物志》呢?如今读到哪里?”

    她想了想道:“我正想问夫子,‘蜀南多山,弥猴盗妇人’,可是真的?把大道上的漂亮女子偷回去做妻子,生了孩子还送到娘家抚养。人和猕猴能够通婚吗?”

    这倒问住了他,“不过是神怪传说,自然不可信。人怎么能和兽类通婚?即便通了婚,也不能生下后代来。”

    这样一问一答很有些趣味性,只是她并不正眼看他。虽合乎他的要求,此刻却又不得人心起来。她对他唯命是从是好事,但不懂得变通就是愚忠愚孝。显然她需要避忌的人里并不包括他,她竟连这个都不懂!

    “尊长教诲时,目光游移闪躲是为藐视。”他沉着脸,“你可在聆训?”

    她木讷地抬头,“夫子刚才不是说……”

    “我是你师尊,不是你同窗。”他一道眉挑得老高,“你没有听清我的话,孺子不可教!”

    她惶惶然,想辩驳,到底没敢张嘴。横竖再说什么他都有办法让她哑口无言,谁叫人家是夫子,她是学生呢!她佝偻着身子,只觉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再反省一下,大约真的是自己疏忽,会错了意。她怀着十二万分真挚的表情作揖,“夫子我错了,是我糊涂,请夫子息怒。”

    他振了振袖,“这里面有说头,不单同窗,还有陌生男子跟前也是这样。目不斜视,端庄有礼,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她总结出一个规律来,他说什么都接受,态度诚恳、唯命是从,就保得住她少受斥责。她越发地低眉顺眼,“学生愚钝,这样的事还要夫子亲自教导,学生惭愧,对不起夫子。”

    他对插着袖子嗯了声,能有这个认识已经很不错了。外面冷,她站了一阵脸都冻青了,撑伞的手变得绛红。他不言声,转身原路返回。她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模样颇狼狈。

    宗圣寺里有个名气很大的青灯大师,摸骨相面造诣甚高。他们师徒进来的时候,他才应付完了谢家大妇和六位娘子。仅仅一眼,脸上就露出玄异的光来,笑道:“今日贵人来得齐全,鄙寺蓬荜生辉啊。”

    沛夫人忙拉弥生过来,“快快拜见大师。”

    弥生合十一拜,“大师有礼。”

    那青灯回礼不迭,“万不敢当!”问沛夫人道:“这位是府上女郎吗?三年未见,长得这样大了!”

    沛夫人点头,“正是呢,光阴如箭,明日要及笄了。多谢菩萨护佑,这些年平平安安的,今天特地到寺里来赎身还愿。另要劳烦大师,再与小女卜上一卦,看看姻缘在何方。”

    青灯大师细打量弥生两眼,“他日必得佳偶,现在问,也是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老话,贵不可言。只是路上多艰险,兴衰荣辱全在一念之间。但有福星扶持,也可逢凶化吉。”

    女眷们听得惘惘的,慕容琤却不大信得过那和尚。谢家的女儿,再不济能差到哪里去?她便是终身不嫁,照样也是贵不可言。他笑着合十,“大师也来替我相相面吧。”

    青灯深深行一礼,“万事皆在贵人手中,贵人的出处不是常人算得的。生来的富贵命格,又是万方共仰的人品德行。贫僧只说,金|鳞|岂|是|池|中|物。敢问贵人,贫僧说得对是不对?”

    慕容琤颇感意外,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这和尚看来还有些本事。因道:“我这里正遇着了难题,想请大师指点指点迷津。”

    青灯念了句佛号,含笑道:“乐无为者,一切缚解。贵人是慧极之人,无须贫僧来指点。”言罢不愿多逗留,和众人告辞。杏黄的袍子一旋,便闪身出去了。

    沛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弥生的命运三年前就是这个论断,再套也套不出话来。不过说乐陵王说得真是像,有鼻子有眼的,只差没道破他是天家骨肉了。她笑了笑,“这老和尚横有些本事,就是说话爱兜圈子,叫人摸不着头绪。”

    谢洵娘子道:“算得准的都这样,只有那些江湖术士才会顺嘴编造。今儿发财明儿出仕,全往好的上头靠。都说天机泄露多了损阴骘,将来阎罗王一五一十地算账,叫人烂嘴,说不出话来。出家人深懂得,也就更忌讳了。”

    “怪道吞一半含一半。”谢集娘子一哂,“原来修行的人也怕损功德,还不如那些行僧头陀度人苦厄呢!”

    沛夫人觉得佛门重地嘴上没把门的很不好,这个媳妇管不住老四也罢了,更是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下脸上不大好看,忌讳慕容琤在场才没发作,只斜着眼狠狠瞪了谢集娘子一眼。媳妇们察觉了,谁都不敢出声,吸着肚子站着,一动也不动。等沛夫人带头往偏殿里去,才活络了身子快步跟上去。又是进香上供奉,连五百罗汉都拜了,一套流程下来,不觉已交了申时。沛夫人打发小子去拾掇车辇,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出了山门,登车回府。

    第二日是行及笄礼的正日子。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十五岁生辰当天必须行礼。没有许未许人,是不是上巳这一说。

    请来做正宾的是父亲表兄家的大娘子,很是德高望重。三从四德无不尽善尽美,更重要的一点,她是当今圣人的堂姊,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样尊崇的身份,能压得住福气。请她上头,好运道通通盘进她头发里去。

    至于有司和赞者,几个从父家的阿姊都是现成的。她们年纪大,比她早受礼,早就熟门熟道,成了行家。先料理她沐浴,换好了采衣采履,把她推到双鸾葵花镜前,再由十全的婆子扯红线开脸。说起来这开脸,是个比较痛苦的过程。脸上汗毛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成片拔起,铮铮地扽断,那声响犹如调弦。

    外面厅堂里父母亲正迎接前来观礼的人,客客气气地道谢让座。房门上婢女来往,偶尔打起门帘,门槛正对面坐的就是夫子。他穿皂纱镶红绲边礼衣,偶尔和他姑母谈笑两句,眉舒目展的时候分外动人。

    边上托着手巾的昙生早被几个姐妹调侃得面色赤红,道生还在笑,“昨日二伯母同我阿娘说,埋怨大娘没有事先说一声,只顾自己领人去宗圣寺上香。但凡露点口风,好歹叫她带着昙生姐姐一道去。男女相处,多接触总是好的。何况咱们昙生长相又不差!”她拿肩头拱昙生,“那位殿下相貌真是顶顶好的,阿姊你看!啧啧,生得这么匀停,若是招郎子,再齐全也没有了。”

    昙生忌讳她的话被外面人听见,回身对道生的婢女抱怨,“你还不拿手绢来堵住你家女郎的嘴!这种浑话乱说,万一宣扬出去,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开脸的妇人在一旁笑,昙生越发尴尬了,期期艾艾地自己解释了一番:“都是大人的主意,我可没有张过嘴。咱们姊妹私下里玩笑就罢了,别朝外头说,看叫人笑掉了大牙!”

    弥生疼得眼泪汪汪还要插嘴,“那有什么!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无双君子,多少闺中女郎惦记着他呢!”她咝咝地吸气,对那十全妇人道:“做做样子就是了,别这样当真,实在是疼得厉害。”

    那妇人道:“不成!就是要绞干净,打从今天起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她听了合十一拜,“阿弥陀佛,鄙人决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告别红尘,世人莫劝,劝也无用矣。”

    大家都笑,“这副脑子倒有,夫子面前怎么不敢胡诌?”

    她吐吐舌头,“的确是,借我个牛胆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严厉的尊长,若是昙生姐姐要配给他,可要好好仔细了。”

    里面聊得热闹,门外雅乐大作起来。莲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礼要开始了,备着初加吧!”

    弥生屏息静待,只听父亲致辞道:“今日是我幺儿喜日子,我与内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云开。诸位赏脸前来观礼,谢某感激不尽!”

    这算开场白。昙生是这场大礼的赞者,协助主宾司礼的。她率先打起堂帘子出去,在铜盆里盥了手,到西阶处侍立。

    上头礼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正规大礼,弥生看这阵仗真有些紧张。起身紧了紧束带,方由玄生陪同着出了东房。谢家面子大,观礼者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她也没敢抬头,垂着眼走到高座前,敛神向宾客长揖道谢。然后到席垫上,面对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给她抿头。

    巧倒是巧,她面对的堪堪又是夫子。这下更叫她大气不敢出了,总疑心自己哪里做得不熨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偷着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着,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这却让她纳闷,他似乎很是欣慰。转念想想,这三年夫子看着她长大,大约此刻的心情和爷娘是一样的吧!

    主宾盥好了手过来,她自发掉转个方向背对夫子,安安心心听主宾高吟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主宾撩起她的满头黑发,含笑与她梳头加笄。她抬起眼,看见母亲含着泪望她。她突然鼻子发酸,自己又觉好笑。成人要哭,将来出阁为人妇,岂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

    初加礼成了,众位宾朋都起身道贺,她还了礼,仍旧循着来时路返回东屋里。玄生从昙生手里接过素衣襦裙跟进房内,边给她换上边哧哧笑,“昙生姐姐脸红得这样,想是看乐陵王殿下极中心意。你说若是趁着这趟机会请表伯母出来说媒,可有胜算?”

    莲生一旁道:“这九王如今是香饽饽,亲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谢氏里头选。”

    弥生唔了声,“表伯母不会出来说媒的,万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说外头对谢家女儿有这样的传闻,任是谁,都不敢轻易娶。”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时看着拉忽,原来也是懂事的人嘛!

    弥生换好了襦裙又被牵出去,父母亲面前的地上铺了垫子,她整整仪容上前行参拜大礼,感念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样,只是改了祝词。昙生双手呈上步摇,正宾复又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念毕,跽坐下来替她去了发笄换簪,礼成又是一番道贺。再回厢房,换曲裾深衣。

    如此这般一番倒腾,真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觉。等三加过了,戴钗冠,换了钗钿礼衣。出来还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洒祭酒,答拜正宾。象征性地抿口酒吃口饭,就算完了。

    接下来爷娘给她取小字,说真的,细幺这名字委实不上台面。家里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将来过庚帖过婚书也用这个,就有点掉价了。父亲大礼之前还在翻书呢!嫌这个拗口,那个寓意不好。她听说了心里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严,其实还是很疼爱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谢尚书拢着衣袖,把这段说得声情并茂,“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无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无咎,这个是有出处的。鼎卦里有个初六卦,无咎是企盼平安、不发生灾祸的意思。

    等这一步过去,笄礼也算到了收梢。母亲对她的训诫有专门的一套范文,横竖就是谨言慎行,孝顺曲从。她的答词同样约定俗成,“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心里大大地欢欣雀跃,对上座的爷娘行完稽首礼,这场仪式就彻底完成了。

    宾客们对谢家家主道喜,对弥生道喜。如今四海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开始对礼仪精雕细琢。若像前几年里,换皇帝比换衣裳都快,谁还有闲情考虑温饱和安危以外的事!

    谢尚书切切表示着他的感激,作揖作得连手都放不下来,“有劳有劳,多谢多谢……花厅备好了大宴,请贵客入席吧!”

    弥生跟着父亲团团转,眼梢一瞥,却看到夫子并没有挪动。她忙裹着礼衣过去深深一福,托着两臂腼腆笑道:“夫子你看,学生成人了!”

    慕容琤点头,似有些怅然,“日后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当孩子看了。”

    她以往垂髫,两鬓的头发动辄遮住大半张脸。如今束起来了,方显出少女特有的风致。似乎漫不经心,又略带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说话语速却不快,很多时候总让人感到钝钝的。这类人,生来就具备这种优势,仿佛和心机沾不上边,即便背着人有些小奸小坏,也不会被怀疑,更不会被责怪。

    “学生伺候夫子过厅里去。”她说,头上的发冠重,不时地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先自嘲地笑笑,“以前眼热樊家女郎戴着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却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

    其实是很漂亮的,盛装能提人精神,她穿起来有别人没有的端丽。也许是骨子里的贵气,纵然珠翠满头,她仍旧四平八稳,不显得世俗。那杂裾垂髾再奢华,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他的唇角微扬,“同别人比什么?我瞧着很好,各有千秋。”

    她脸上一红,“夫子说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侧过身比了比,“夫子请。”

    慕容琤很快收回视线,只是那一捻柳腰却印进心里去了。他提起袍角出了厅房,她在边上陪同着,脂香四溢,环佩叮当。他才发现她身量已经这样高,再长两年也许就到他肩头了。等她长大等了整三载,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在他面前总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无奈地笑,他这么令她恐惧吗?也许吧,不过还是远着点好,权当是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恍了神,那长久以来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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