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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正文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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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在其中,诸班直不敢轻举妄动,惹恼了乌戎人来个玉石俱焚,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不过那二十余骑停在了远处,昏暗的夜色下只有一骑奔来,进了院子先四下打量,方跟酒保入店堂。从瓦片的间隙看下去,那人应该是个硬探,有很高的警惕性。店里客人不多,三五个过路商贩零散坐着,他看人不看脸,分外留意桌底的鞋袜,待确定无虞才问酒保可有空房。酒保说有,他付了定钱,视线忽然往上一挪。录景吃了一惊,忙偏身躲开,料他恐怕要上房顶查看,示意众人埋伏。果然他纵身跃上来,鹄立在屋脊放眼远望。月凉如水,昏沉的四野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唯有风声伴着鸹叫,从冻僵的耳畔刮擦过去。他静待片刻,不见有异,重新跃了下去。

    先行的人确定过,后面的大队人马才过来。录景眼神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皇后。皇后披着乌云豹的氅衣,大大的风帽盖住了头面,唯见晦暗下一弯玲珑的唇。她身边本应该有两个侍女的,不知为什么单见金姑子一人。正纳闷,后面传来打斗声,只听佛哥气急败坏地怒骂:“好个登徒子,你敢摸我?”

    这个时候起了争斗引人注目,佛哥是把好手,尽全力攻击,那个乌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她出拳如风,一勾一扫之间打脱了他的罩面,再待追击,却被一个身量颇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那人也没说话,轻巧利落地一擡,将她擡得倒退了五六步。

    皇后站在阶下回身看,“不要惹事。”将她招回身边,相携进了店内。

    佛哥还是气哼哼的样子,扬声对酒博士道:“来一角子酒,送进房里去。”

    同行的人都看她们,那个高个子摆手示意照做,将风帽取下来,露出一张清冷寂寥的脸,正是崔竹筳。

    秾华脚下未停,请店里博士带她们回房,一进门便解下了鹤氅,急急问道:“如何?”

    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刚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凑到灯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块。她将小臂递了过去,“咱们真小觑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来很了得。”转头问金姑子,“你可看见刚才那人?”

    金姑子点头说看见了,忡忡对秾华道:“春妈妈被带走那天,我们同那些御龙直交过手。虽然混战一气,但那些人的脸我还有些印象。刚才佛哥打脱了那人的面罩,要是没看错,正是其中之一。”

    秾华听了木木地坐了下来,虽然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花心思,可能永远不会发现真相。她疑心崔先生有变,便开始多方的试探。他说来接应的都是绥国人,可当她随意问起建安城中一些家喻户晓的事,竟有人答不上来。现在佛哥和金姑子又认出,他们之中有假冒御龙直带走春渥的人,这说明什么?崔竹筳和春渥的死看来是难脱干系了。

    她脑子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应对,金姑子叫了声公主,“婢子现在担心,我们恐怕已经落入乌戎人手里了。崔先生说不定是乌戎的奸细,春妈妈也是他害死的。”

    她的心直往下沉,大睁着两眼,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崔先生是教导我十年的恩师……”

    她们知道她难过,可人心本就说不透。现在的世道,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真正肯为人披肝沥胆的哪里去找?其实也没什么,各为其主罢了。别说十年,潜伏一辈子的也不少见。

    佛哥卷了帕子来给她擦脸,低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公主快出主意,我们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她定了定心神道:“不能再跟他走了,我们要想办法逃离,不过走之前我要替春妈妈报仇。你们去马厩备好马,等我事成之后同你们汇合。以两柱香为限,如果逾时我逃不出来,你们就一直往南去,不要管我。”

    金姑子骇然说不行,“我们一道出了城,就要一道回绥国。公主不能只身犯险,你可看见佛哥手臂上的淤青?只不过被崔竹筳轻轻抓一把,就成了那副模样,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知道公主和春妈妈感情深,如果春妈妈还活着,定然也不愿意看见公主意气用事。你听婢子说,如今的局势,保住了自己最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

    “将来我到哪里去找他?”她含泪道,“若真能分道扬镳,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难道要我忘了乳娘的死么?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她回身把包袱打开,里面有一袋首饰和金银角子,取出来塞在了金姑子手里,“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起出死入生多少回,我没什么可留给你们的,这些东西收好,够你们以后生活的了。我这次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办成,你们不用劝我。我死了没关系,十八年后再相逢,你们别忘了我就行。”

    她这么说,叫金姑子和佛哥很不好受。金姑子道:“反正前途渺茫了,即便回绥国也生死未卜,公主既然想杀他,我们舍命陪君子。我去把他邀来,合三人之力,也许能成功。”

    她却摇头,“你们在,他有戒心,反倒不好下手。过会儿我自己去找他,趁他不备时刺杀他,胜算还大一些。”她拔下头上笄钗,双股的老银,试了试,很是坚硬结实。重新插在发间,她笑了笑,皎皎若明月的脸,眉眼间有道绚丽的辉煌。她说,“如果有幸,就随你们一同离开。如果运气不佳,我折在里头,正好去找我爹爹和乳娘,我也不亏。”

    金姑子和佛哥哭起来,“这又是何必呢。”

    她们不懂,她真的已经生无可恋了。原本心如死灰,得知了乳娘丧命在崔竹筳手里,突然又燃起一星微茫,激发了她的斗志。只是可惜了与崔竹筳的十年师生情,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睿智从容,不染尘埃的智者。她尊敬他,也相信他,失去了乳娘,他是她最后的一点安慰。可是却如此讽刺,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居然是个高手,佛哥能够以一敌四,却被他轻描淡写一挥,脚下连站都站不稳。还有那些凭空冒出来的黑衣死士,他们为什么都听他号令?在城中时他还遮掩,出了城便全部暴露了。多不简单的一个人,他心平气和地下了一盘大棋。她曾经恨过云观,现在拿崔竹筳与他相比,崔竹筳可恶的程度更胜他千万倍。

    至于皇城里的那个人……想起他,现在只剩无限的惋惜。终究是没有缘分,一次次的误会,一次次的错过,都是命。即便知道杀害春渥的真凶是崔竹筳,他们之间的矛盾依旧存在。不过是从急症转为溃疡,留下绵绵的无边的痛,还在那里。

    不去想了,反正不可能再回去,她必须往前走,因为早就没有退路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安坐下来,知道是店里博士送饭菜来了。金姑子过去开门,崔竹筳尾随在酒博士身后,她回头望一眼,让了让,请他进门。

    秾华还和平常一样,叫了声先生,“你吃过了么?”

    他说没有,她抿唇一笑道:“那就在这里用吧!”回身给她们使眼色,“你们也别饿着,去吃些东西,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们知道她的计划,嘴里应是,脚下踟蹰。又怕被崔竹筳看穿,未敢多言,却行退了出去。

    屋里燃了炭盆,很暖和,她请酒博士再添副碗筷,一面道:“先生这两日受累了,都是为了我,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把罩衣脱了罢,坐下说话。”

    她脸上笑意融融,让他想起多年前在绥国时的情景。李家宅邸修建了专门的书房供她读书,前有碧波后有茂竹,景致很怡人。仲夏时节门窗大开,她就坐在那片凉风里,喃喃吟诵着“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丱发参差,红丝绾就。偶尔擡眼一笑,笑容如春水,可以涤荡人心。

    光阴似箭,转眼她长大了,经过了历练,又有另一种沉着的美。他待她,既有儿女情,又怀着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迁就。彼此太熟悉,她的喜怒哀乐,他似乎都可以感同身受。

    他解了罩衣随手搭在椅背上,与她对坐。她替他斟酒,递过来道:“今天真好险,过城门的时候我以为会被盘问的,所幸那些文书上只有名目,没有画像。”与他碰了碰杯,青瓷的酒盏贴在朱红的唇上,歪着脖子问,“明日往哪里去?人这么多,先生不觉得太张扬么?”

    她袖中有清香,离得近,被炭火一蒸,醺人欲醉。他勉力自持,边布菜边道:“眼下还没出汴梁地界,万一禁军追来,人多好抵挡一阵。待离开东京就可以分散开了,我带你去庐山,金姑子和佛哥,就托他们送回绥国吧!”

    所以他还打算杀了她们两个,她们不死,庐山的行踪会被暴露,是这样吧?真是好算计,步步为营,对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她嗯了声,袖中的手指紧紧握了起来。略停顿一下,将酒盏搁在桌角,细声道:“先生想好了么,真的要随我去庐山?先生是能人,不应该被我连累的。”

    他却一派淡然,“我不想做大官,不要扬名立万,只想过平静的生活。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今天风光无限,明天也许就成了刀下亡魂,何必挣那浮名。倒不如隐退,打打渔,种种稻,悠闲度日。”

    可他所说的悠闲,却要用别人的性命换取,他没有负罪感,果然是个残忍的人。

    秾华轻轻一叹,“可惜乳娘不在了,她要是还活着,跟我们一起去庐山多好。”

    他静静看她,温声道:“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总有一个先走,一个垫后。”

    她说:“那先生呢?先生能陪我到几时?”

    她总能在不经意间触动他的心弦,对于她,以前只能远观,因为国家利益远高于个人感情。现在呢,云观死了,乌戎面前他又有正当的理由离间她和殷重元,她落了单,轮也应该轮到他了。

    他如今看她,并不觉得隔着天堑,她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鼓起勇气站起身,伸手搀扶她,她是纤细娇脆的身段,堪堪到他肩头。他犹豫着牵起她的手,“我想一辈子陪着你。”

    她慢慢绽出笑容,羞答答的,分外妖娆。他心里有些高兴,试着拥抱她,她并没有拒绝。

    他不止一次憧憬过这种际遇,甜蜜来得太迅猛,简直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身量高,不得不弯下腰,以便同她靠得更紧密,可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从颈间扩散向大脑和四肢。他吃了一惊,慌忙推开她,见她手里攥着一支发钗,有血从她掌根滴落下来,她依旧笑靥如花。

    他感到不可思议,拿手捂住了伤处,可是血太多,根本压制不住。他一阵晕眩,“为什么?”

    “为了乳娘。”她眯眼看着他,“你这乌戎狗,杀了我乳娘。”

    她终是知道了,他原以为能瞒得久一些,等安顿下来,她慢慢喜欢上他,也许过去的种种都可以不计较了。无奈造化弄人,想从汴梁城里出来,没有他预计的那么简单。他必须花大量的人力去查探布置,结果无意间露了馅,被她发觉了。

    他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也没有那个力道去解释了。他回身往外,匆忙喊了声“来人”。

    人是来了,却不是他的下属,黑压压一屋子,全是御龙直。他退后两步,背靠在门框上,心里知道大势已去,赌输了,有点遗憾,但是不后悔。

    艰难地转过头看她,她一脸的震惊,大概没想到这些班直会从天而降吧!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其实要扣住她以求脱身不是难事,可他没有那样做,他不能学云观。

    她下手真狠,半尺长的簪子从颈部斜插下去,可能是穿透了他的喉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原本他还想告诉她,他一直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可惜嘴唇翕动,再怎么努力都出不了声了。

    两个御龙直想上前羁押他,他单手就能将他们击退。然而血流得太多,有种覆水难收的无奈感。眼前的人影已经开始分散,他摇摇欲坠,只得用尽全力支撑住。

    到最后说不出话,是为了惩罚他曾经的巧舌如簧吧!他哀凄地看着她,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真心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幼年失怙,是母亲一人拉扯他长大。他十三岁时名动京师,十六岁官拜资政殿大学士。后来奉命诈死,南走建安,接近云观,是为了将来等他克承大统,好在钺国渗透进乌戎的势力。他的一生,曾经绚烂夺目,然后归于平淡,平淡得几乎忘了他自己。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对权力没有过多的留恋,反倒更渴望亲情。半年前,也就是她封后的六月,他母亲病逝了,那时他的首要目的就已经不是帮助乌戎了。他想带她走,远远离开禁庭,所以不得不算计云观、算计贵妃、算计殷重元,甚至是算计她……追根究底,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但是在相距一步之遥的时候,他还是失败了。

    他知道,最令她憎恨的是他杀了春渥,不杀怎么办?怎么让她死心?怎么让她决定离开?他急于求成,不在乎不择手段。让她那么伤心,他也觉得对不起她。现在死在她手上,总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

    他依旧眷恋,想靠近她,感觉寒意从脚底往上漫延,身体有千斤重。金姑子和佛哥把她护在身后,他隐约看见她厌恶的眼神,忽然感觉灰心。勉强再往前挪一步,突然似被重拳击中,低头看,一柄淬了龙纹的剑首闪着寒光,穿透了他的身体。她就在眼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伸出手想去够她,但是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来。她偏过头,临别亦全无留恋。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他这一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到死都没有参透。

    一室寂静,过了许久,她才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手里的簪子带了血,握得太紧,时候长了血液凝固干涸,她奋力想分开,却没有那个力气。她把崔先生给杀了,到现在才觉得害怕和痛心。终于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失去了,她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太残酷,为什么要她来面对?在她把后路全断绝了,禁中的班直到了,来抓她了。

    录景也没有料到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有一场拼杀,拿住崔竹筳交官家法办,然后给贵妃来个杀鸡儆猴……结果崔竹筳死在了皇后的发簪下。

    皇后身上沾染了血,那血沫子在鹅黄的旋裙上绽开了花,未到荼蘼,开得极其灿烂妖艳。皇后的脸色惨白,唇却红得悍然,仿佛拿血描摹,下一刻就要入魔道似的。他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叉手行礼,“圣人,臣来晚了,本不该劳圣人动手……”

    她没有理睬他,看着满地的血迹,迟迟调转过视线来,“要抓就抓我一人吧,让金姑子和佛哥走。”

    她们自然坚持说不,她摇头道:“你们跟着我只有担惊受怕,不如各自超生。照我先前同你们说的做,不要再让我重复了。”

    她们依旧哭着不愿同她分开,录景喟然道:“还是听圣人的话吧,如今两国正交战,以你们的身份,留在禁中是个话柄,不但保护不了圣人,还会给圣人招来祸端。”

    她们听了录景的话惶然看她,一时没有了主张。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唇角费力地一扬,“不要紧,连人我都敢杀,以后还有什么事难得倒我?听我的话,你们去吧,现在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金姑子和佛哥见她主意已定,终也无可奈何。一步三回头地走进院子,那里有她们事先准备逃命的马。翻身上去,原地盘桓了一阵,狠下心一抖缰绳,融入了茫茫夜色里。

    秾华长出了一口气,再看地上的崔竹筳,对录景道:“帮我找口上好的棺材收殓他……他终归是我恩师。”然后问那些御龙直,“枷呢?给我拷上吧!”

    录景的身子顿时矮下去半尺,呵腰道:“圣人千万别折煞了臣等,官家从未说要治圣人的罪,只下令找到了圣人,将圣人带回禁中。圣人的吩咐,臣立刻命人去办。这两日颠簸受苦,圣人也该歇歇了。臣早就预备了马车,外面风大,请圣人上车,稍阖阖眼就回到大内了。”

    她现在舍得一身剐,让她如何她就如何。车内地方狭小,没有换衣裳,血腥气四处弥漫,闻久了有种甜糯的清香。她靠在锦垫上昏昏欲睡,睡梦里一会儿有春渥,一会儿有云观,还有爹爹、崔先生和阿茸,把曾经最亲近的人都想了个遍。半梦半醒间还在惆怅,那些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天地间只余她,今后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夜间门禁紧闭,待到宣德门前,录景下马叩击,马车直驶进了内城。穿过大庆殿,宫门太多不能畅通行驶,需请她步行。她也不在意,跟着录景走在夹道里,仰头看天,天上月牙那么远,浅的得像一根线。天太冷了,多厚的披风都挡不住严寒。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呵气成云,原来她还活着。

    她没有被送进西挟,也没有送进永巷,直去了福宁宫。福宁宫中灯火辉煌,踏进宫门就见殿前丹墀上站了个人,玄衣锦服,遥遥独立。她站住了脚,这一眼隔了一万年似的。可是他没有令她走近,也没有只言片语,仅仅是比了个手势。黄门引她往后,她挺起了脊梁,不愿露出颓势让人耻笑。柔仪殿是他们大婚的地方,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原点,说不出的感概。

    只不过境遇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前脚刚入殿,后脚殿门便轰然阖了起来。她听见黄门在辅首上落锁,她僵立着,闭上了酸涩的眼睛。这殿宇就像个华丽而阴森的牢房,从今天起阻断她和外界的联系,也许这辈子再也走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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