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很顺利,想必皇帝提前和皇后知会过了,她去长春宫辞行的时候皇后只是点头,“去了园子里多加小心,底下多备些人照看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叫人进宫来回话,我自然打发晴音去办。”
素以看着她,因为怀了身子已经不需要晨昏定省了,单就偶尔来见一回礼。离上回大约有二十来天没见了,今天再瞧皇后,面容越发憔悴,像桑老了十岁似的。
善性的人,压根硬不起心肠。之前怨她,现在看看她这个病况,素以觉得皇后也不容易。毕竟她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并且也曾经极力促成她和皇帝。虽然是有所图,但是人活着,有谁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只不过打的手法各不相同罢了。
她倾前身子替她掖掖被角,“主子娘娘,您也要保重身子。您是福厚的人,以后有享不完的尊荣,这点子小病小灾是坎儿,迈过去就好了。”
她给她吃定心丸,皇后看她一眼,翕动着嘴唇,要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临了一叹,问她,“你还回来么?”
回不回来的,难说。其实皇后在乎的还是皇嗣,素以心知肚明,却也不愿说破。孩子要是进宫,她没有不跟回来的道理。皇后大概也怕她到时候死活不脱手吧,前阵子才被皇帝旁敲侧击的提醒了一通,现在办事也难免瞻前顾后了。
她点了点头,“宫里才是家,奴才还是会回来的。”
皇后闭上眼道,“回来就好,去园子就散散,不要长久的住。毕竟山里湿气大,呆久了也不好。”
素以应个嗻,蹲个福退出了长春宫。
走出顺贞门,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身后的大红门,这扇门关了她整七年,每回只能遥望,这次终于可以离开了。即便是换个小一点的禁苑继续囚禁,也还是有种从雾霾里冲出来的畅快感。
她登辇上路,皇帝早朝未能同行,仪驾前后派了几十个侍卫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别苑进发。她扒在窗口往外张望,头顶上茂密的枝叶间有跳跃的金,青石甬道上一路尽是斑驳的光点。外面的世界就是活泛,不知道哪个方向有京戏传来,可能是个守林人,运足了气唱,“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在城楼怒发冲冠……”那老生的腔口,把这寂静的天地都点亮了。
素以靠在围子上闲适的笑,从今天起就是新的开始。万岁爷说可以招娘家人进来作伴,她自己打着拍子附和起来,“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静宜园正门前。这园子建在香山上,是个丘壑间起伏的行宫御苑。这里景色美,更因为比起紫禁城少了压抑和厚重,多了灵秀和奔放,就俨然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长满寿在前面引路,虾着腰提醒她仔细脚下,又笑道,“我的主子,知道您爱清静,万岁爷点名指见心斋给您呐!那地方别致,您见了一准儿喜欢。”
长大总管是得了素以的势爬上去的,算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对这位贵人溜须拍马,连小主都不叫,直接管人家叫主子。这是自降身份吗?不是。他瞧人准,别看她这会子离了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调个个儿准保是一品。
见心斋的构建比较特殊,是个环形的格局。从高处往下看,鳞次栉比的黑瓦当顺着圆形的回廊铺陈,有点像画上看到的福建土楼。进了园子是个半圆的水池,池里养鱼,溪水清澈,一眼望得到底。池子三面连回廊,从西边进来看见个水榭,那就是见心斋。
“这地方好,景美名字也中听。”兰草搀着她主子道,“奴才们有幸,这辈子还能上静宜园来住阵子,全托了主子的福。”
素以擡头看檐下匾额,见心斋的名字也有由来。“圣人说话,开口见心”,万岁爷这是下了功夫,要叫她心口如一啊!这小心眼子!她嗤地一笑,扭头对长满寿道,“我出了宫,可能也不常见万岁爷了,您既然在他身边,就请替我好好伺候他。我人虽出来了,到底还是不放心的,这不,一切都得托付您。”
“哟,不敢当。”长满寿笑得花枝乱颤,“奴才是您提拔上来的,就是到死也和您一条心。您用不着嘱咐奴才,奴才这儿都有一本账。您别担心见不着万岁爷,奴才料着万岁爷不会把您干撂在这儿不管。您擎等着,说不定过会儿就急赶着要来了呢!”说着往前一指,“唉嗨您瞧,府上太太和二姑娘来了!”
素以一擡眼,正看见额涅和素净相携而来。她留神看素净,虽然腰以下的地方还有些走偏,但是瘸得似乎没以前厉害了。她忙往前迎了几步,“额涅,二妞子!”
娘家人就是亲,也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到一块儿就聊开了。就是素净人别扭不怎么爱说话,坐在亭子里,她只管往她肚子上瞄。素以故意挺腰子让她看,“快五个月了。”
她嘟囔了句,“屁股大了。”
素以脸一红,“不光屁股大,胯也大了。”
素夫人朗声笑,“你们不懂,女人家怀孩子生孩子,就得把骨头都拆开再重装,你们以为好玩的么?当初我生你们兄妹,一个接一个的受了多少罪啊!如今见你们都成家立室了,我心里高兴。大妞子跟着万岁爷,主子擡爱,日子过得滋润我就放心了。二妞子么,只等小公爷丁忧满了就成婚。你是老幺,最小的也最占便宜,家底子都掏给你了。咱们风光大办一场嫁出门,我这辈子的差事也就办完了。”
听她额涅的说法,素净倒像和小公爷处得不错。她往前挪了两下打探,“小公爷上我们家去了?和二妞说话了吗?处得怎么样?”
素夫人看素净,“叫她自个儿说。”
素净不太好意思,扭捏着松了口,“他这人没谱,半夜里在我窗户底下吹叶子,差点没叫二哥哥打死。”
素以咧嘴大笑起来,“我就知道这人是个猴儿顶灯,他放不稳呐!”
“可不!”素净两颊发红,“上回到定国寺上香,我的帕子掉在池子里,他为了去捞,连人带竹竿栽进水里,弄得一身稀湿。”
“那得飘了多远呐,拿竹竿都够不着。”素以啧啧道,“丢了就丢了,天还没热透呢,摔进池子里要得病的。”
素净把手绢拧成了麻花,羞怯道,“哪儿呀,不是拿竹竿够,他那会儿跨在竹竿上,给我演《打金枝》。”
大伙儿听了直摇头,人缺心眼儿真是没药能治。现成的竹竿不用,难不成是舍命博姑娘一笑?素以看素净不像刚开始那么厌恶这门亲,兴许还有些喜欢上小公爷了。自己是过来人,一琢磨就能明白七八分,便顺风顺水道,“小公爷对你是上心的,跟他过日子,心大点儿你比谁都舒坦。”
素净瞥她一眼,“我这是捡了你的漏么?”
她老脸上挂不住,“不能这么说,我那时候也是被太皇太后乱点了鸳鸯……那个,这不是有孩子他爹么,和小公爷也是有缘无份的。他的红线在你身上,你们好好的,将来大婚我包个大红包儿,成不成?”
素净低着头揉帕子,“我说心里话,我这腿……自己忒扫脸了。叫人家齐全爷们儿取个瘸婆娘,还好我就是个侧福晋,和他拜堂的是个全须全尾的,这么的他也不算丢脸。”
她说这话,素以满心愧疚起来。那时候为了补偿小公爷,另指了九门提督家的小姐做正头嫡福晋。现在看看素净,和小公爷有了感情,只怕又是另一个自己。指婚的旨意下了不能随意改,况且小公爷没什么罪过,男人家外头走动,脸面要紧。总不能让人背后说他娶了个跷脚老婆,为今也只有等着自己再爬高些,让素净受她荫及,在昆家更有脸面些罢了。
素夫人眼瞧着越说越斜了,赶紧的打岔,“我听说宫里御医都会把脉断男女。你叫人瞧过没有?是个阿哥还是格格?”
素以腼腆笑了笑,“也没说一定准,料着是个阿哥。”
“那敢情好。”素夫人眉花眼笑,捧着手说,“你玛法上回在来今雨轩遛鸟,遇上个号称前算八百年后算一千年的神人,报了你的八字,人家一看就说这姑娘能生。”
素以嗑瓜子呢,听她额涅一说呛得大咳起来,“真晦气,这什么王八眼儿推的字!”
“别忙骂人家,哪门哪户不是越会生越好?子息多地位稳,真么说你还不称意?”素夫人给她拍背,“做妈的人了,听了这么一句就这模样,眼皮子浅么?要紧一宗儿,人家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好命格,有一举得男的福气。咱们哥儿还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官的。”
素以无奈的笑,“皇帝的儿子不做官,谁做?我估摸着神仙知道玛法是素统领家老太爷吧,往好了说总没错。打赏了吧?说一车好话,不打赏保准啐你声穷财神。”
老太爷那天一乐,把袖袋都掏空了,哪能不赏呢!素夫人不惦念那个,尽挑喜欢的说,“给人喜钱也应当,你嫂子上钱庄换了六十吊铜钱染色,准备着等你临盆送到庙里去布施。你瞧瞧,嫁出去的闺女也不是泼出去的水,昼思夜想唯恐你吃亏。你老姑奶奶也觉脸上有光,这回不对鸟架子骂了,叫人搬块磨盘放在园子里,站在磨盘上冲鸡窝,秋家被她骂出花来了。”
老姑奶奶这辈子没遇上好人,落得这样田地。不过她那套怪诞举动说起来确实又气又好笑,素以道,“我在园子里住,不像宫里管得那么严。改明儿叫人接她进来逛逛,咱们自己人好说话。”
素夫人应下了,又问孩子的名字小字,“这回是毓字辈儿,万岁爷说叫什么?”
素以想起他坐在灯下翻大典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他列了好几个,都不称心,说再好好琢磨。依着我,贱名好养活。叫猫儿狗儿不雅致,叫老虎多好。那么威风,小病小灾的都近不了身。”
“老虎阿哥,这名儿就雅致了?”素净一吐舌头,“可别吓唬人了,人家都叫福啊祥的,你们家的叫老虎,不像话。”
大伙儿前仰后合的笑,这样大好的春日里,渐渐近立夏了,山里草丛多,中晌虫蝥热闹开了,人声虫鸣混在一处也甚有趣。
正打茶围,不经意一瞥,看见个穿明黄团龙褂的人悠着步过来了。素夫人低低哟了声,扯扯素净袖子,示意她起来迎驾。素以也站起身,等他近了随众一福,他忙来托,叫免礼,笑道,“额涅和妹妹都在呢?这回进园子就住下吧,朕不在的时候代朕多照应她。”
素夫人被他那声额涅震得肝胆俱裂,慌忙跪地磕头,“奴才惶恐,奴才万万受不起,万岁爷可折了奴才的寿了!”
皇帝倒很大度,“这里不比宫里,没那么重的规矩。以往不能叫,是朕的天威,也怕乱了纲常。现在不一样,静宜园往后就像私宅,朕再尊贵,在您跟前也就是个女婿。”言罢转头捏捏素以的手,“说了多会儿话?坐了多长时候?别累着了,留家里人住下,来日方长的。”
素以知道他急吼吼来干什么,这是又到歇午觉的时候了,习惯在她身边,已经不能自己睡了。不好戳破他,对她母亲笑道,“也是的,逮着了就絮叨半天。我叫人先带您和二妞认屋子去,回头歇了觉再接着说话。”
素夫人白担皇帝一声额涅,知道他是瞧素以面子,却绝不敢以丈母娘自居。心头正骇然跳着,得了令松口气,福身道是,携着素净往见心斋外去了。
素以心平气和一笑,“困了么?”
“你瞧我是个到点儿就找床的人?”他牵着她的手往水榭走,一面道,“来是告诉你个事儿,承德避暑这事儿搁下了。”
她不感到奇怪,嘴角慢慢仰起脸,“为什么?”
“皇后身子弱,颠簸不起,这不是最正当的理由么?”他冲她眨了眨眼,“再看看你的肚子,朕的爱妃行动也不便,没人偷花生喂松鼠,热河之行还有什么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