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时候像孩子,不管他多高的衔儿,多尊贵的身份,天性里总有让人又爱又怜的地方。素以看着他,笑得十分无力。
他们没有传辇,从庆寿堂过去并不远,皇帝说步行对她有好处。两人慢慢在林荫成丛的甬道上走,间或听见唧鸟的鸣叫,切切实实有了春天的感觉。
“本来想把倦勤斋给你,可是太偏,已经到了内城的边角,朕怕你半夜趁人不备,翻墙逃到宫外去。”皇帝转过脸来对她一笑,牵着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摩挲。
她知道他在打趣,紫禁城的宫墙那么高,要出去,除非是肋下生双翅。她底着头不说话,心事重重。人心总不足,现在他爱着她,可是她为什么觉得还不够?她想长期霸占他,不让他和别的女人有牵搭。或许是太自私,太没有自知之明,她也努力想遏制自己的贪念,然而要办到那么难。
“主子……东齐。”她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揽他脖子。
皇帝听见她叫他名字很是惊喜,她是尚仪局调理出来的管带姑姑,除了情热时管不住自己,平时总是主子万岁爷不离口,像今天这么不顾体统真难得。他个头高,得弯下腰来迁就她。近身的太监们垂首退得远远的,他也不管会不会落人眼,把她纤细的身子拥在怀里,尽情和她耳鬓厮磨,“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这趟选秀是替宗室指婚,后宫不会再填人进来了。以前的都没法子处置呢,为了升平的表象接着祸害人,那不成了猫盖屎么!”
皇帝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以前言行一板一眼,不像现在似的,市井话张嘴就来。素以颇为赞许,“您很有宫痞的风范,假以时日,必成正果。”
“您谬赞了,当不起啊!”她平常不爱戴耳坠子,白生生的耳垂就在眼前,他趁着四下无人,一口叼了上去,“我就知道你喜欢不正经的男人。”
素以没缩,钓鱼似的把他勾住了,“也不全是,我喜欢既威严又不正经的男人。”说完吃吃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复觉感伤,这趟选秀也许可以替宗亲指婚,下次呢?下下次呢?其实她想出宫,这个念头一直在脑子里盘桓,只是没法开口。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人不惜福,怕天看不过去。如果连现在这点幸福也收回去了,那她还剩什么?
两个人纠缠一阵方又往前去,倦勤斋建在宁寿宫花园东北角,北靠红墙,朝南九间屋子,一色黄琉璃瓦的硬山卷棚顶。这地方建得别具匠心,门前有铜鹤,西四间还有尖顶亭子式的小戏台。坐镇北方君临天下,喜欢的到底还是江南风韵。倦勤斋仿佛是为君者心里的一个梦,可着劲的往上堆砌他喜欢的一切。楼阁里嵌竹丝挂檐,镶玉透绣扇,处处玲珑处处优雅,没来过这里的人,头一回见了叹为观止。
宫里人多地方大,但总有几处宫苑是禁止随意出入的,倦勤斋就是其中之一。做皇帝是个苦差事,身边一群人围着打转。做奴才的不敢直愣愣的看你,但你在这些人眼里没有秘密,因为皇帝是这世上最清白澄澈的人,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掩藏什么。
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以前霸道,霸道就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可惜现在身在其位,反而弄得一目了然。所以更需要这样私密的地方,把一干子走狗奴才挡在外面,只有他和心爱的女人,想要怎样都无所顾忌。
他带她到书房的多宝槅前,把他小时候收集的东西亮给她看,这一件那一件,每件的由来都能说成一个故事。
素以仰着头打量,暗道皇帝眼皮子原来这么浅!这一堆拉拉杂杂里真没有什么名贵玩意儿,上下双层的蝈蝈笼子,老桑根雕的空竹,还有一架麦稭秆编成的水车……她失笑,“就这个?我们胡同里的孩子都不稀罕玩儿。”
“你……”皇帝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很不服气。倒像小时候和玩伴斗气,人家说他的东西不好他就上火。转念一想又不对,他是近而立的人了,居然还为这个着急,简直不像话。他解嘲的笑笑,“这些还是外谙达偷着给我的,皇父那时候管教严,兄弟们多,怕玩物丧志。”
到底不能接受她的嘲笑,赌了口气把柜门打开,从里头搬出一套木头拼成的北京门楼儿来。这套门楼倒是真好,从上看是个规模不小的宅子。数不清几进,白墙灰瓦,院子里有鱼缸石榴树,还有一只拿花生壳做成的肥狗。皇帝见她傻了眼,志得意满的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推,那两扇刷着朱红大漆的门脸儿吱扭一下就开了。他嘿了声,“裱作处出来的,怎么样?”
素以小时候瞎玩儿,泥里水里的趟,见过这种玩意儿,但城里的手艺肯定没法和内造的比。像这种得花大心思,还得是有功底的匠人才能做出来。她在门头上摸摸,在门环上拉两下,“这个好,有点儿意思。不过你玩过毛猴儿吗?肯定没玩过。”
“是天桥上耍的猴?那个不稀奇,上驷院里养着,以前太皇太后爱吃猴脑……”他说着,怕她犯恶心忙住了口,见她拿鄙夷的眼神看他,他略一怔,赔笑道,“朕小时候玩得少,你说的是哪种毛猴儿?”
素以偏身坐在红花炕毯上给他讲解,“毛猴儿是种小玩意儿,周身的物件全是中药制成的。拿蝉蜕的爪子做四肢,辛夷过冬不是有绒毛吗,那个做猴儿身子。白芨调了浆把零件儿粘起来,再把木通安在头上给它戴个斗笠,好啦,齐活儿!您是没瞧见啊,可好玩了!拉车、推磨、挑粪、擡轿子、拉大锯……只有您想不着的,没有人家做不起来的……”
她说得眉飞色舞,那嫣红的唇一开一合,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他下狠劲看了两眼,心不在焉的问她,“你会做吗?”
她果然一挺胸膛,“会呀,我玩这个是行家。以前我郭罗玛法倒卖过药材,特意的包了一大包送来给我消磨。”言罢脸上又一暗,“说起来我真不孝,他老人家过世我也没能回去祭拜。”
皇帝终于等到了安慰佳人的好机会,忙不叠的靠过去,挨在她边上坐下来。一面揽住她的肩,一面老着脸皮抚她的肚子,“你别难过,那时候不是还在当差么,你郭罗玛法能体谅你。等孩子长大了,叫他替你给太玛法磕头……你瞧,有孩子就是好,以后咱们多生几个吧,朕能行的。”一头说着,手从肚子往上移,移到他肖想了半天的地方。暗里啧啧惊叹着,怀了孩子就是好,如今的上半截蔚为壮观。
素以是初五晋的位,到十二他下江南,这里头七天辰光的确厮混在一起。不过时隔三个月,加上前阵子宫里愁云惨雾的,睡在一张床上也只限于拥抱。他这会儿不太老实,自己实在臊得慌。知道他带她来倦勤斋的目的,心头更突突疾跳起来。
皇帝笑了笑,红唇优美,“朕手有点儿生了,你别挑眼。”
她嘀咕了句,“这种事能忘记的么!”
“说得倒是。”他凑在她耳边说,“肚兜我带着下江南的,想你了就拿出来看,别说,可帮了大忙。”
她倏地红了脸,胡乱推他的手,“真什么都说得出口。”
他不让她脱身,炕上的褥子很软,小心翼翼把她压倒,抽了个迎枕垫在她脖子底下,拉她的手往下探,挺了挺腰道,“朕也怪不好意思的,可能要白日宣淫了,有违圣人教诲。”
素以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知道还这样么?”
他嗯了声,手上却在解她的盘扣,“这样的天儿,大中晌不冷不热正合适。”
她被他揉搓得浑身酥软,气喘吁吁的嗔,“也不能胡来,孩子根基不牢呢……”
“朕知道,会悠着点儿。”他低头看她,她卧在一片温暖的光里,坦着胸乳,雪白的身子莹莹泛出光来。他吸了口气,缓声道,“如果朕太用力弄疼了你……”
她蒙蒙眯起眼,料着他会说“咱们就停下”。多好的爷们儿啊!她擡起手,温柔的从他的脸颊一直抚到精壮的前胸。
“……那一定是朕太爱你。”
素以瞬间有种被拿住了穴道的感觉,和她猜想的大相径庭,想质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俯身亲上了她胸前的红梅。
他是很好的爱匠,在她身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她要说什么来着?都忘了。只觉得气也不够喘,话也说不拢了,勾着他的脖子拱起身,她喜欢和他这样亲密的。他坐在乾清宫御案后面如在云端,她瞧他一眼都捏着心,唯有这时候才感到安然。触摸到他,知道他真的在她身边。
如果没有三宫六院,他们只是普通人,那该有多好!她也想撒泼来着,听别人说要给他张罗找女人就甩脸子,看见他和别人勾搭她就闹。可那也只是想想罢了,她的处境不容许她吃醋,她没有底气也没有资格。他对她的宠爱已经是盘剥了无数人换来的,再不知足,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他是个认真的人,干什么都一本正经,连吻她也吻得很专心。一阵狂风一阵细雨,然后带笑看她,“这会子最漂亮了。”
她像泡进了糖罐子里,腔子里满满都是甜的。不敢睁眼,手顺着他的腰线往下,和九千岁打了个招呼,“久不见君。”
皇帝把脸埋在她颈窝里笑,“油嘴子!为什么闭着眼?没脸没皮的也会害臊么?”
她唔了声,轻声低吟,“别说……”
怀着胎干这种事,对皇帝来说也是头一次。以往有嫔妃遇喜,敬事房把太医院的记档请上来,绿头牌直接就撤了。毕竟养胎要紧,后宫女人多得是,他也不会为这种问题伤脑筋。可现在不同,她有了,这个排解起来有点困难。他不会找别人,以前是无所谓,和谁都一样。现在不能够了,翻了别人的牌子不光愧对她,也辜负了自己的一往情深。他希望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杂质,可他终归是个男人,房事上不痴迷,仅仅是相对于别人而言。谁说他冷情?就像眼下,尽量不让自己鲁莽,略微的一点纵送,却已然要死在她身上了。
他爱看她这时候的模样,柔若无骨的玉美人,或凝眉或恍惚,都是别样销魂的感观。他擡起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她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去,努力张开手掌,更用力更多的揽紧他,含糊的叫他名字,一声声东齐,摧人心肝。
先前贵妃和静嫔闹出来的事,让她对皇宫愈发抵触。两个月里看到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对一个原本就不想融入的人来说更是当头棒喝。她的困顿他都明白,他顾全她,想给她最好的,但是作为皇帝,他要遵守的规则其实比任何人都多。所以只能尽他所能,最大限度上给她特权。有时候觉得留她是害了她,可是架不住爱。就算他自私,真要眼睁睁看着她和小公爷那个不成器的混在一起,他想他大概会发疯吧!
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东西流星一样闪过,渐渐有点拿捏不住了,只感觉到她温暖的身体。要轻轻的,要避开肚子,实在是个熬人的活计。他吻她的眉心,掐着她的腰加快些,再快些,然后高高跃起来,像攀上了远洋的桅杆,迎着日出看见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