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能回家是值得高兴的事。素以回到他坦筹备,把自己攒下的月例赏赐收拾起来,等明天一早都带回去交给额涅。收拾的时候有点悲凉,她觉得自己往后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万一有个闪失,这些钱起码不会落到内务府手里。都拾掇好了,再看看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又要嘲笑自己小家子气。
她真是个实际的人,今天太皇太后派人来宣她进乾清宫,她预感凶多吉少,别的没来得及考虑,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她箱笼里的钱。这些钱说多不多,也够买两个使唤丫头送给老姑奶奶了。老姑奶奶是阿玛的大姐,性子泼辣,和婆家闹翻了回来投靠她阿玛,在弟弟家也不消停。上回哥哥来瞧她,说老姑奶奶整天和她额涅闹别扭,快要把她额涅盘弄死了。横竖祖产上有空房子,多添两个丫头伺候她,让她搬出去分个家,省得整天斗鸡似的祸害人。
他们这样的人家真是麻绳串豆腐,太皇太后有句话说得对,配小公爷都是高攀,更别提配万岁爷了。
脑子里千头万绪,大家都在养心殿值房里吃年糕,吃春盘子,她却需要找个地方安静的想想。想也没什么想头,反正已经这样了,就是心里乱,四肢乏力。怎么办呢,说给别人听,别人一定觉得她矫情。主子爷都要为她夜闯内务府了,她还有甚不足?指给小公爷也是个妾的位分,还不如收收心,跟着万岁爷过得了。其实话不是这么说的,她爱皇帝,爱得自私,所以她分毫必争。如果没有爱,小公爷以后有多少个妻妾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这是本质上的区别。眼下最要命的还是指婚,指婚把一切推进了死胡同,她没法捎带上全家的性命抗旨不尊。如果她孑然一身,她什么都不怕,她敢顶撞太皇太后,敢尽情的在他面前撒娇邀宠,敢把爱情放在第一位。
可是她不能,万岁爷……她瞧着灯花眨眨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也想天天和他在一起。只是她想得更长远,不能占有情愿不去触碰。有时回忆比现实更美,她懂得这个道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太和殿里先举行了朝臣叩拜仪式,本来应该设宴,碍着畅春园里还有位老皇爷,大宴得搬到畅春园去。
天边才泛鱼肚白,队伍就在午门外整顿好了。皇帝坐在九龙辇里,前面是开道的管带,后面是军机大臣和皇室宗亲。皇帝撩起幔子朝外看,素以姑姑是提炉宫女里的领头,笔直的身条,扎着小两把,两边垂络子。女官的元宝领实在是高,为了不撑脸,不得不伸直了脖子,以至于回首一顾都那么吃力,必须连人一块儿转。她的脸是沉静安然的,可是模样像睡落了枕,不回头还好,回头就有点滑稽。
他的心思有了微妙的变化,觉得只要看见她就足了,是情到深处无怨尤么?想和她说话,离得远不好唤她,便使劲捏嗓子咳嗽一声。荣寿和长满寿三步两步纵上前问安,他板着脸没说话。果然她也听见了,穿着花盆底拉着脖子,从前头过来简直蛇行鹤步。美则美矣,瞧着说不出的累心。皇帝也闹不清,前一刻还伤感得千斤巨石压心头,现在瞧见她的样子,忽然就云开雾散了。
她站在辇下擡脸问,“主子受了寒?奴才叫人拿枇杷露来吧!”
“不用。”他往下矮了矮身子,“你回家去,家里人说起昨儿的指婚不许装高兴,要说随意,横竖这事早晚不能成的。等朕从畅春园出来,亲自去接你,听见了吗?”
她还是木蹬蹬的样子,一张嘴就露底,“您不让小公爷来接我?”
皇帝一蹙眉,“朕疯了么?”
素以听着,站了一会儿,嘴里迟疑着“您来接我啊……”眉梢却扬起来,眼圈泛了红,低声嗫嚅了句,“不太好。”
“不叫别人知道,就朕一个人。”他压低声说,“太皇太后那头你别担心,她做得绝,就别怪朕手黑。总之你要相信朕,皇父能爱亡国公主,你身家清白,朕怎么就爱不得?”
才说完,队伍前面响起了击节声。素以回过神来,赶紧退到值上。侍卫统领上来打千儿,等皇帝吩咐开拔。皇帝点了个头,两边遥遥一比手势,司礼太监扯脖儿嚎起来,“万岁爷起驾啦!”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南行去,从后海那边穿过来,一炷香时候就能到。皇帝再打帘的时候素以已经不见了,他在海子边上安排了人送她,这会儿大概快到家了吧!
他心里装着事,又是和众臣工同行,好歹要按捺住。下辇的时候恩佑上来接应,高举着两手审慎小心的样子,看着和以往大不相同。皇帝猜忌他,搭着他的胳膊,手上使了点劲儿,“鹰好不好?”
小公爷被皇上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有点懵,“回主子话,鹰能吃能睡,天天儿睡到日上三竿,一顿八两肉,好着呢!”
谁问鹰吃喝拉撒睡?正常人熬鹰驯鹰,看鹰张一回翅能逮几只黄羊。他倒好,把鸟当黄狗养,这么下去熬它干什么?熬成了不还是只孬鸟,就和他一样!
皇帝越发不待见他,看他不用正眼瞧,眼梢上拐一下,哼了声道,“旨意接着了?”
小公爷向上觑觑,万岁爷心里现在不定怎么恨他呢,他死也不能表现出高兴劲儿来。虽然昨儿半夜接了懿旨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虽然光膀子在院子里跳了半天锅庄,这些都不能叫万岁爷知道,知道了非活踹死他不可!
他赔着小心一躬身子,比较平静的应了个是,“昨儿夜里接了旨,我额涅设香案把旨供起来了,今儿天一亮去了广济寺,说是烧香还愿去了。”
皇帝没再说话,擡腿迈进了九经三事殿。
太上皇穿着石青团龙吉服,高高端坐着受皇帝和众臣叩拜。官样文章不能少,和几个老臣互问候,谈养生。他的立场就是全力扶植皇帝,殿里倒弄得像茶馆,高高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不问国事”。毕竟是开国皇帝,知道权利集中的重要性。既然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就该把一切全部交给儿子。皇帝年纪不小了,没有不能应对的政务。他真要恋栈,当初就不会盛年禅位。
“朕在园子里有时也无聊,先前提拔的老臣,卢绰、陈蕴锡、富奇……你们得了闲儿也可进园子来陪朕说说话。朕爱听坊间笑话,也带些进来说给朕听。”太上皇笑着,复起身朝北边指了指,“今年新修的观澜榭景色很不错,叫弘巽领你们随意走走散散,等膳齐了再过瑞景轩不迟。”又对皇帝一笑,“咱们父子上澹宁居,你陪朕下两盘棋。”
皇帝躬身应个是,上前搀扶着往东边去了。父子两代君王在甬道上缓缓的踱,天上太阳淡淡的,照着脸有细微的一点暖意。皇帝看了太上皇一眼,“阿玛,儿子有件事要向阿玛请教。”
太上皇唔了声,“你说。”
“阿玛才刚说要下棋,儿子想起冬至那天接的一封折子。认真说,是扬州盐道小吏们上的请安折子。旁的没什么,里头附了张陈条,儿子看了很心惊。”皇帝顿了顿,看太上皇脸色,果然见他拢起了眉头。
“左不过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太上皇哂道,“朕在位时,最痛恨的就是这类收刮民脂民膏的贼人。越贪越要贪,胆子跟着胃口水涨船高,你就是把国库送给他,他也敢笑纳。说说吧,这回又是谁?”
“陈条是盐运使阿林阿山过八月十五收的瓜敬礼单,光是上了色的黄金象棋就有二十副,更别提什么珊瑚树、象牙雕了。”皇帝向上拱了拱手,“阿玛,儿子这两年励精图治,对这上头抓得尤其严,立志要竖起这根幡来,却一次又一次被宗亲的不入流弄个倒噎气。儿子心里的愤恨无处可说,又不能向太皇太后倾诉,只有来问皇阿玛的意思。”
阿林阿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朝廷专派往江南督察盐道,太上皇手上御封的二品大员。果然人经不起浸淫,每天手里上千万的银钱来往,能守得两袖清风太难太难。太上皇长吁了口气,语带调侃的说,“上回的继善是你舅舅,这回的阿林阿山是我舅舅,真给朕长脸啊!”语罢咬紧了后槽牙道,“他们不怕蛀空我大英根基,咱们又何须念骨肉亲情!不论何时你都给朕记住,你是皇帝,担负整个国家的兴亡。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外戚!”
皇帝有了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应道,“皇父的教诲儿子不敢忘,只是事关塔喇氏,儿子唯恐处理不当,折了老佛爷的脸面。”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照着祖制办,太皇太后也不能责怪你。”太上皇对拢着袖子道,说完却又拐了个弯儿,“当然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可以委婉一些就尽量委婉些吧!塔喇氏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损俱损嘛!毕竟是长辈,给她个平安喜乐的晚年,也是你做孙子的孝道。”
皇帝已经得了太上皇首肯,接下来怎么办只是个度,是从重还是从轻,就看老佛爷的意思了。一损俱损这话不假,也撞到他心里来了。不能叫她老人家醒神的招儿他还不屑用呢!只是感到难过,祖孙之间闹得这么僵,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友爱兄弟,何尝不想善待祖母?可她霸揽得太宽泛,这么大年纪不服老,没有颐养天年不问世事的想法。到最后逼他撕破脸,他也只有抓住机会给她个迎头痛击了。
说话儿到了澹宁居门上,正逢里头书声朗朗,是皇太后在教糖耳朵背《三字经》。皇帝心里有了成算,趁眼下太后在,把他昨天的想法拿出来征询她的意见。敦敬皇贵妃是太后的姑爸,太后肯定会极力促成这件事。据说皇贵妃和高皇帝极恩爱,高皇帝晏驾也和皇贵妃薨逝有关。这样相爱的一对,死后却被迫分离,也实在叫人心酸。皇父彼时那样做,肯定少不了太皇太后的原因。本来一切都随她的意,是她自己不知足,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他进殿东头的暖阁往里看,太后今儿破天荒穿了件大红金线绣云纹蜀纱凤袍,头上端端正正戴着点翠嵌珠蝠蝶花卉钿子,斜靠着炕桌,正指点书上的字。皇帝脸上含着笑,上去扫袖打千儿,“太后新禧,儿子给您请安了。”
太后闻声转过头来,忙正了正身子道,“皇帝来了?大年下的,别多礼。”指了帽椅道,“坐吧,皇后好啊?”
皇帝应个是,“谢太后垂询,皇后一切都好。今儿后宫宴请命妇,她来不了,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让儿子带来,都在前头摆着呢!还和儿子说,正月十五要过园子来瞧太后,请儿子先代问太后的好。”
太后瞧了眼太上皇,抿嘴笑道,“皇后有心,指婚那会儿你就说她周到,果然的。到底昆和台教养好,一点不错。”
皇帝听她谆谆细语,那一颦一笑和素以有七八分像。以前他实在讨厌这副脸架子,现在真不是了。大概爱屋及乌的说法是没错的,瞧着她就想起他的素以,心静了,也格外和气起来。
糖耳朵看见那个穿龙袍的人,嘴里喊着二哥哥,呼地就纵了下来。皇帝怕她摔了,连忙上去接她。抱在怀里一通摇,又问课业问女红,她人虽小,说话倒头头是道。太后怕她纠缠皇帝,扬声叫她嬷嬷进来把她领走了。皇帝这才得闲儿言归正传,朝上微一躬身道,“儿子冬至那天进奉先殿祭祖,瞧见高皇帝身边宝床上挂了敦敬皇贵妃的画像,回来心里一直有个想头,今儿来想和皇父、皇额涅说。”
太后听见皇帝提皇贵妃,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太上皇瞧她一眼,略顿了顿道,“是什么想头,你说来朕听。”
皇帝道嗻,“儿子这想头,怕有些逆阿玛当初的旨意……皇贵妃半生凄苦,仙游之后一个人孤零零葬在皇陵之外,实在是可怜。儿子的看法,她终究是高皇帝正头元妃,不入皇陵则名不正。儿子想追封皇贵妃为皇后,另建宝顶迁入孝陵从葬,不知阿玛意下如何?”
太后听了肯定是喜欢的,掖着泪道,“你想得周全,竟了了我几十年的心愿。”踅身撼了撼太上皇,“澜舟,瞧着皇帝有孝心,你就答应了吧!”
太上皇沉吟半晌,点头道,“朕那时年轻气盛,这个决定现在看来确实是欠妥得很。如今你既然提出来,那就办吧!规制也别低,和太皇太后的齐平。横竖给了,给足算完。”
皇帝长出一口气,又一个计划遂了心愿,现在看来完全有了拿捏太皇太后的筹码,素以的事儿似乎不成问题了。暂且可以缓一缓,不用急巴巴的讨太上皇的主意。万一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他调眼朝外看,太阳照得墙角的残雪熠熠发光。心里有了爱的人,一刻不见就牵肠挂肚。可惜了眼下撂不开手,不知她这会儿在家里干什么。他笑了笑,他是做不到越王钱镠的含蓄温情的。她若缓缓归,他索性就去素家接她回来。两个人在陌上走一走,对她这阵子的提心吊胆也算是个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