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抹两圈牌,太皇太后借故脱身出来,带着贵妃往后殿里去。贵妃殷勤搀扶着,“老祖宗仔细脚下,青砖上结了冰,道儿滑。”
太皇太后惦记她的话,边走边道,“甭扯闲篇,有什么赶紧说。前头有客在呢,撂下人家不成话。”
贵妃道是,扶她进了暖阁宝座上坐定,方压着嗓子道,“老祖宗知道我娘家表妹在御前当差,这趟随扈去了热河,带回来不少的消息。”说着一顿,见太皇太后斜眼看她,忙又转了话锋,“老祖宗先别恼,奴才不敢叫人盯着万岁爷,宫里的规矩奴才懂。这不是赶巧吗,我妹子来给我请安,顺嘴说起的。奴才听了心惊,着紧来回老祖宗,老祖宗听了也得吓一跳。”
太皇太后直起腰,脸上变得肃穆起来,“是什么话,你说。”
贵妃道,“万岁爷一向最孝顺的,今儿回銮没来见老祖宗,不是因为忙,是没法见。”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里一天一宿,还给捕兽夹夹伤了腿。”
太皇太后一声惊呼,“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那么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伤,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老祖宗别着急。”贵妃安抚着,“眼下没事儿了,就是没痊愈,走道不方便。您也别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打围回山庄,转天就上普宁寺去了,没想到半道上突然变了天,这才困在山里的。”
太皇太后长长哦了声,说起普宁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东篱了。太皇太后很有些伤感,东篱……真是她心头永远的痛,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瞒尽天下人,密贵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内情,在她看来倒没什么,因为说得通。
可是贵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庙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进香拜佛,原本是没什么,可怪就怪在他贴身只带一个宫女,您知道是谁?”
宫女么,御前得了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太皇太后只忧心皇帝的伤情,哪里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经心的应,“是谁?”
贵妃挪挪垫子往前凑,“前阵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内务府亲点了人出去伺候,里头一个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听说过没有?”
太皇太后觉得她有点不着四六,“宫里那么多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听过,那我不得忙死!不过姓素的倒少见,好像是南苑老姓儿。”
贵妃叹了口气,“姓什么不上要紧,要紧的是她长得像一个人。”
太皇太后直皱眉头,“你的话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这说半截吞半截的,卖什么关子!”
贵妃讪讪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气……”太皇太后一个眼风扔过来,她慌忙摆手,“成,奴才说。这素以长得像畅春园太后,奴才身边的老嬷嬷见过她,说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条儿比太后长些,论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惊,“宫里居然有这样的人,以前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以前一直窝在尚仪局不见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她在尚仪局做管带,先头就是跟着蝈蝈儿做学徒的。前阵子在乾清宫撞了万岁爷,就给留意上了。”贵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阴阳怪气道,“不是我说,皇后这事儿做得欠考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凑。她那副长相,分明就是个狐貍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连伤了腿都不敢告诉您。”
太皇太后得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来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这么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静坐了一阵,脑子里风车似的转。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问不着。既然带着见东篱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问,“你打听过她的出处吗?那丫头和慕容氏有关系没有?”
贵妃道,“那倒没有,她阿玛现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参领,也就是个从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么开发素以?虽说暂时抓不着她的错处,可这么张脸在御前,别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没犯错,要打要杀是不行的,毕竟是养心殿的人。听话头子还和皇后有牵扯,打狗看主人,没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这么干放着也断不能够,太皇太后琢磨起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东篱,所以恨慕容锦书,就差没咬下她一块肉来。东篱出家全为这张脸,皇帝也是知道的,带人去普宁寺,是不是有点劝他回头的意思呢?真要这样是好事,横竖东篱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做个载在王府的富贵闲人,可以百无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样动心思,东篱也可以替他挡挡灾星。毕竟社稷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宫女儿小命先留着,别动干戈,调离了御前是正经,或者干脆送到普宁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贵妃看太皇太后没有下文,暗自有些着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么办?依着奴才看,您不用为这事心烦。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发还叫她处置就是了。一个小宫人,值当老祖宗费这脑子吗!”
太皇太后调过眼看窗外,墙角的雪仍旧厚厚的积着,太阳忽隐忽现,看样子又要发作似的。她叹了口气,前头澜舟他们爷俩闹成这样,实在叫她心有余悸。好在东齐的性子和他们不一样,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瞧没瞧上那宫女先不论,稳住了根基要紧。不能逼他,别原本没什么,逼到最后反而逼出事儿来。宇文家男人有这病根儿,吃软不吃硬的。小火慢炖,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妆花夹袍,长念珠一圈圈的缠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头越不过次序去,和她通个气儿,叫她心里有数。横竖这事你别过问,我自有道理。”
贵妃满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搀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头配殿里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过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风,谁知皇后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她说,“皇阿奶您误会了,素以确实帮着料理过我阿玛的丧事儿,可一桩归一桩,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内务府定了人选后才知道的,事先没人和我说起过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该出宫了,我这会儿霸揽着不也没意思嘛!要指派人尽心侍候主子,找个十六七的,还能多使两年。素以……”她摇摇头,“年纪实在大了点儿。我和您直说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着时机替他们撮合撮合吧,我这一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这里头曲里拐弯,竟还有这么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计较,那个素以和锦书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发起来容易极了,随便指个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欢,跟着皇帝也没什么,可她像谁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运道不济,她老人家顶忌讳这长相,所以只有把她从宫里打扫出去了。
“什么牛黄狗宝,叫你们这么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岁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适。你想想辙,拨到你宫里伺候也行,时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着办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领命,至于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待见素以,里头原因她也能猜个大概。如今既然发了话,那调就调吧!拨到她宫里,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么样,给她兄弟囤着货也不赖。
皇后爽快答应了,于是差人知会荣寿。荣大总管一接懿旨犯了难,虽说万岁爷面上看着没什么,心里怎么想的真说不准。巧妮儿又来和他闹,女人不讲理起来狗都摇头。他夹在中间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随风倒的性子,长春宫里要交差不难。剩下老佛爷得罪不起,皇上这边又岂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来,冷冽的寒风吹得他打激灵。在丹樨上仰头站了一阵,细细的雪片飘进他眼睛里。他回身看,一溜掌灯太监提灯笼过来,举着竹竿一个个往檐下挂。那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来,沿着廊子朝老虎洞那头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阶,万岁爷刚见完使节,人乏累了,坐在案后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轻声道,“主子今儿辛劳,奴才传辇来,主子早些回体顺堂歇息吧!”
皇帝听了微颔首,御前伺候的人赶着来搀扶,擡辇停在殿门外,上了辇从月华门过遵义门,远远看见殿前的廊庑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里安定下来,大半天没见着,着实也挂念。低下头,右手探进左手的袖陇里。触到那细细的丝带,脸上不由发烫。他还记得侍卫赶到后他做的头一桩事,在肩舆里解下包扎伤口的私物,悄悄收进怀里。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监打水来,自己躲在寝宫里洗。洗完了不敢晾晒,湿淋淋的压在枕头底下,早上起来再随身携带。
这种事背着人干,做贼似的怕底下奴才发现。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他爱上收集她的一点一滴,可能是病态的,但乐此不疲。果然男人陷进爱情里就会变傻,以前很瞧不惯东篱和皇父,还有那几个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现在自己也遭遇了,终于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他们的执拗也变得空前可爱起来。
他下辇,搀扶用不上宫女,素以在边上敛神站着,他从她面前经过,隐隐闻见一点皂角的香气。特别留意看她,原来真的洗了头。头发半湿就编了辫子,打眼看上去浓郁如墨。
他脸上装得威严,嘴角却含了半缕笑意。进东暖阁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里正盘算着要告诉她今天听来的笑话,荣寿在边上叫了声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来传话,说要换了寝宫里的司帐。奴才回主子一声,过会子就上敬事房挑人,着紧的调理调理,明儿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60章
皇帝转过头来瞧他,眼神阴骘,“荣寿,你在御前不是两三天,规矩还记得吗?”
荣寿吓得就地跪倒下来,磕头道,“奴才都记得,主子爷您圣明,奴才领了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才想预先和主子打个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后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儿,奴才两个脑袋加起来也不敢违抗,求主子圣裁。”
皇帝哼了声,“你一个脑袋已经没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个只怕也保不住。”把手里的卷轴一撂,冷声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爱常换人,素以朕用着顺手,就不劳她费心了。”
荣寿在墁砖上碰了个响头,站起来的时候腿肚子发软,刚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儿皇后上老佛爷宫里去了?”
荣寿道是,“奴才回宫代主子上老佛爷跟前请安,皇后娘娘也在。赶上宫外老郑亲王福晋和四公主进来,四个人坐下来抹牌玩儿。太皇太后问了主子好,也没说别的,嘱咐万岁爷保重身子,就打发奴才回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灯火辉煌,雪片子飞进檐下,已经染白了站班太监暖帽上的红缨。他靠着锁子锦靠垫,慢慢转动手上扳指。照着推断来,太皇太后那里应该得着信儿了。宫里不准嚼舌头,可也搁不住偷偷摸摸的传。素以这一暴露,往后的事儿少不了。他和皇后少年夫妻,情分还是有的。皇后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里原也没什么,可她不光心善,有时候耳朵根软,她糊涂,这一糊涂就得出纰漏。那个皮头皮脸的丫头,再机灵也经不起太监抡笞杖招呼。还有皇后那个宝贝弟弟,变着方儿的套近乎。年轻女孩儿,万一抵挡不住诱惑点了头,那他怎么办?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司帐不用换,倒是司衾,你给朕留神瞧着。老祖宗和皇后那儿没别的动静,事儿压住就压住了。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御前就该好好清理清理了。”
荣寿听得心头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牵连就广了。他要太太平平稳坐大总管的位置,这会儿还真得擦亮照子弃暗投明。别的人说什么都不作数,万岁爷是天,只要万岁爷喜欢,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让道嘛!什么太皇太后、密贵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边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宫里到底谁说了算,不用问人,大伙儿心里明镜儿似的。
他一叠声应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开窍的时候。主子瞧好儿吧,这回办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盖儿。”
皇帝拧着眉,随意挥了两下手。到了进酒膳的时候,御膳房里的小食儿都布置好了,由侍膳处太监搬食盒进暖阁来。原本敬事房递牌子该是午膳时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说不过去,下旨换到了晚间。这头才斟罢了酒,门帘子打起来,敬事房马六儿把袍角掖在腰里,进门擎着大银盘,从门前膝行进来,高唱了一声,“恭请万岁爷御览。”
他瞪着那满盘绿头签有些犯难,他每月才幸后宫六七回,这趟又逢秋狝,算算来回折腾了近两个月。后宫的女人……是他的责任。皇帝有时很可悲,白天对着满桌的通本折子,晚上还得和一大堆进幸的名牌打交道。本来这上头已经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来,素以大概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有些无奈,一手支着下颌,顺着趟儿看过去。打头的是密贵妃,再往下是德贤良淑四妃。看到和贵人的牌子他顿了顿,上回临幸她,被素以提铃搅黄了。他那天打了欠条说好补上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过来,“不用背宫。”
马六儿利索应个嗻,弓着腰背退了出去。到门外和敬事房总管赵积安回话,“今儿不用驮妃太监了,主子说走宫。”
赵积安哦了声,“那别愣着,赶紧传话叫准备上吧!”
长满寿缩在抱厦里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宫的差事过养心殿来听使唤,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话。宫里上值有定规,皇帝进膳到翻牌子期间有专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闲着。天儿太冷,宫女太监分了值房,各在两处烤火取暖。中间隔一张厚毡,隔壁有点动静也都听得见。他从门帘边上的缝隙往屋里瞧,素以正低头纳她的鞋底子。耳门大的人,泥塑木雕样儿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赵积安,“走宫?谁这么大脸子?”
赵积安哼啊哈的,压低声道,“是静怡轩的和小主,就是见天儿清水脸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贼抠门儿,手指头缝里不露半点财的。这回敢情是要出头,怎么发恩旨叫走宫了?”
说起走宫确实是件体面的事,别人洗干净剥光了,大褥子一裹擡进门来。走宫的不是,走宫能穿衣裳,跟着敬事房太监,带着贴身的宫女儿,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一般是有荣宠的才能这么得脸,宫人们的常识就是谁走宫,说明谁红了。
不过长满寿倒不这么看,“咱们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赊了账,这回得惦记着还回来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怜见儿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两不相欠嘛!”
门口说得热闹,素以全听见了。这些太监真是人嫌狗不待见的,背地里胡天胡地瞎说,也不怕拔舌头!主子临幸宫妃原就该当,走个宫嘛,值当他们说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看事,可谁来告诉她,心里沉甸甸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低头掰镊子拔针,劲儿使歪了,往边上一挫,针断了。她长长叹口气,捧着鞋底发愣。边上那贞拿肩顶顶她,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她醒过味儿来,勉强笑了笑。这叫什么事儿啊,真是吃错了药了。主子翻牌儿关她屁事,她还不高兴上了!
探身搬笸箩来,从里头翻针线盒子,挑根针就着蜡烛光穿线,那贞笑道,“灯下纳鞋底,你好眼神儿。年轻不省着点用,等上了年纪就不顶事了。”
素以还没张嘴,琼珠先接了口,“姑娘长得好,甭管宫里宫外,横竖吃香。竹竿胡同那些个傍家儿1,功夫到了,肚子里没墨水,手上活计也不上台面,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开口就没好话,竹竿胡同都是从了良的粉头,大多有两个得意的老相好,靠着和人暗中来往过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贱的官妓和御前女官比,她存的什么心?那贞也听不过去了,板着脸道,“你这是作践谁呢?这种污言秽语出口,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琼珠尤不自知,“我不过凑嘴一说,别当真呐。”
素以嘴上不爱吃亏,这世上走动,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这类怀有恶意的,她就没打算忍让。搁下手里鞋底一笑道,“说起来,我还真没见你写过字做过针线。咱们祁人姑娘在闺阁里不都要学这些吗,敢情您知道有奔头,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这么一说,屋里坐的人都掩嘴葫芦笑起来。琼珠打了自己的脸,气得两颊绯红,站起来叉腰子道,“你别仗着主子擡爱眼里没人,会做针线会识文断字,那点本事用来干什么使的,别打量谁不知道?”
看阵仗要吵起来,门外长满寿一打帘子进来,铁青着脸道,“怎么着?热河走一趟热坏脑子了?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撒野?要是活腻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闹出来才热闹呢!话里牵五绊六,琼珠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们丫头拌嘴别扯上主子。主子是谁?”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儿少爷,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御前人和气,可咱们别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坏事。现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说话儿就来,还不给我夹紧嘴!惊了圣驾,一屋子人跟着掉脑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静下来了,素以心头烦躁,拧过身子去瞧灯。绡纱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层看得见里头的蜡芯儿。烧的时候长了,顶上结起了花。啪的一声爆,黑乎乎的灯灰落得满灯座尽是。
其实自打和万岁爷一块儿困在山洞起,她对他的感觉就大变了。这样有担当的爷们儿,抛开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爱戴的。以前觉得主子离得远,从来没有要亲近的想法。可那晚过后,脑子就混乱了。主子人品贵重,她喜欢他。在他跟前伺候,偶尔的眼神交集也让她心慌。不过这份晕头晕脑的感情也只限于承德那样的地方,远离了花团锦簇的后宫,万岁爷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现在回来了,回来就得翻牌子,整个紫禁城的女人都指着他过日子呢!果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须收拾起来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对她有点小意思。但那又怎么样?她向往的生活里不可能有他,还是踏实做她的奴才吧!尽忠尽职,干得好主子有赏,将来添了妆奁,高高兴兴带着嫁女婿。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御道挨边儿来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监打头,后面的小宫女撑着油纸伞,护着位宫装美人款款而来。素以细打量,和贵人披一件青莲绒灰鼠斗篷,梳得一丝不茍的把子头上插金錾连环花簪,两边缀暗红络子。脚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砖上笃笃脆响。一手软软搭着宫女的胳膊,摇曳出弱柳扶风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宫里的主儿真漂亮!”素以啧啧赞叹,“这位和小主拔尖儿。”
那贞轻轻一笑,“你才来,没见过别的。漂亮的多了去了,这位拔尖还论不上,顶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声,笑得下巴颏发酸。踮脚再看,人已经过中正仁和,往后边寝宫穿堂里去了。
☆、61章
皇帝没住体顺堂,搬到隔壁日又新来了。和贵人进门一瞧,万岁爷盘腿坐在龙床上,床额垂下来的惊燕儿正好挡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和贵人上前请了个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来冷漠,她以前虽侍过寝,也不过是公事公办。心远着,即便面对面也仍旧隔山望海。没有荣宠的嫔妃,在主子跟前必须小心谨慎,没有问话不许随意搭讪,这是规矩。
皇帝看过去,她穿一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长袄,下面配条暗花白棉裙,领口上一圈白狐毛,称得面孔素净淡雅。头一回走宫,绞着十根手指头怯怯的站在那里,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样子。
他微微叹息,调开视线。指了指边上圈椅,“你坐下说话。”
和贵人感到意外,以前两回主子都不怎么开口,今儿看样子是打算聊聊了?她应个是,欠身坐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寻常。她位分低,还叫走宫,实在是超出预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头的大引枕上,半垂着眼道,“外邦使节带了几样洋玩意儿,回头朕叫人送到你宫里去,你也见识见识。”
和贵人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蹲身,“奴才谢主子赏!”
皇帝压了压手,“别拘着,不是外人。”
这句话叫小主儿打心窝子里暖和起来,不枉费天天烧香拜佛,真是虔诚心到了,主子热河走一趟,回銮头一个翻她牌子不说,进来就得赏赐。她心里一直敬畏他,眼下这体己话说得温存,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天。她红着脸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黄的帷子上,眉眼儿疏淡了点,可是唇红齿白的模样真稀罕人!
她嗫嚅着,“主子这么待奴才,奴才心里感激主子。”
他嗯了声,“你闺名叫什么?”
和贵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秾艳,一枝浓艳露凝香里的秾艳。”
皇帝轻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对人。秾艳嘛,牡丹花儿似的。朕瞧你该比作兰,贞静悠闲,难得的是那份从容。”他一手枕着后脑勺,长长喟叹,“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啊!”
和贵人简直要惊着了,皇帝这样夸赞她,既令人高兴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么今儿大不同以往了?她飞红了脸在座上欠身,“主子擡举,真折了奴才的寿了。”
皇帝不以为然,顿了顿又问,“你阿玛是云贵总督阿尔哈图?这两年云贵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里看重他。先头问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机营齐布琛是你哥子。朕御极前在煤渣胡同还和他交过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个人才。娘家根基壮,在宫里讨生活也是一宗好处……”
这里牵扯到她阿玛哥子,和贵人不知道他要干嘛,怔忡着站起来,手足无措道,“奴才家里阿玛哥哥为朝廷殚精竭虑,对主子是赤胆忠心的。奴才阿玛常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办事说话没有一样不以朝廷为重,求主子明鉴。”
她怕皇帝寻她娘家晦气,毕竟冷不丁的换了态度,说一车场面话,这倒不像翻牌子侍寝,满像要问家底发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吓得!你过来。”
和贵人心惊胆战的挨过去,在龙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伸出手,她忙把两手放进他掌心里。他细细摩挲着,“一双巧手啊!会写字吗?”
和贵人瞧他不像要翻脸的样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敛神道,“回主子话,奴才在家里学过,琴棋书画不敢说精,但都沾了点儿边。”
皇帝脸上有喜色,“会画老鼠娶亲吗?”看和贵人一脸愕然,他又换了个,“那蝈蝈白菜呢?”
和贵人要臊死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她才说沾边就给打了脸。学画儿的时候练山水,练花鸟,没练过老鼠和蝈蝈。她涨得满脸通红,“奴才无能,这两样都不会。”
皇帝有些怅然,长长哦了声,“平常临谁的字?”
“奴才喜欢钟绍京的字,近来在临《灵飞经》呢!”和贵人道,“董其昌的小楷虽好,也是出自钟绍京的字体。这本《灵飞经》可算写出精髓来了,奴才一见就爱不释手。”
皇帝没兴致听她说什么董其昌、钟绍京,他关心的是别的,“你习字时候也不短了吧?反手书法会吗?”
这下小主儿脸发绿了,万岁爷这是存心扫她面子,问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触的东西。又不是天桥上卖艺,大家子千金学这些个把戏,招人笑话么!
皇帝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不会,也是,这世上有几个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点歪门邪道的能耐吗!他抚额暗笑,他这是要干什么?找个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个皇帝,陷进这样狂热的迷恋里是不是太不应该了?他早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肩上责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气用事。他必须冷静,他得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可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了。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从前一样,她在他心底一隅安然呆着,他分出精神来,照旧翻牌子,轮流临幸后宫。这样宫妃们没有怨言,大家相安无事,就能保得住她的太平。想象很完满,但是实行起来有点难度。那么退而求其次呢?相较之下独宠一人是不是比应付整个后宫更轻松一些?和贵人门第不低,有娘家撑腰人也硬气。不像素以,老子娘区区四品官,在京城连名号都排不上。谁想对她下手,弹指之间就被人碾成齑粉了。
“都不会……”他咕哝了声,往床内侧让了让,“上来吧!”
和贵人面红气短的站起来,刚脱了鞋,皇帝叫她等等。亲自上手去解她的盘扣,一溜鎏金钮子解下来,露出了里头的月白交领中衣。
闺房乐趣嘛,不在于立刻脱得赤裸,这是他在山洞里那晚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蹙眉仔细端详,脱了她外头的袄子,她扭捏站在跟前,嫣红的脸颊,羞怯的眼神,怎么和素以不一样呢?素以是木愣愣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愕然看着他,叫他心颤。可是面前的女人,论姿色不算差,为什么吊不起他的感觉来?皇帝意兴阑珊,坐着想了想,探手去扯她的衣襟,歪斜的交领坦出肩颈部白若凝脂的皮肉。还是不对,再去解她脖子后面的带子,把肚兜扯掉,这下子有那么点意思了。年轻姑娘挺立的胸乳,委实美好诱人。他抚抚下巴,就着灯看,美则美矣,却不够销魂。
和贵人筛起了糠,万岁爷这是要干嘛?她吓得不轻,虽说宫妃有义务配合主子的喜好,可叫她走宫就是要在灯下剥光她吗?上回没成事,认真说她只侍过一回寝,身子给了万岁爷是不假,可两个人还不相熟。她一个新媳妇,没见过这阵仗,这算什么呢?她臊得没处躲,万岁爷这哪里是动情,根本就是拿她当个鹌鹑,放在簸箕里耍着玩呢!
皇帝颓败的意识到不成事,他满脑子素以,这怎么办?心里喜欢不能碰,难道在他临幸别人的时候叫她来,让他看着她的脸调动情绪吗?他大概是撒癔症了,这是病得不轻啊!
日又新外敬事房太监和长满寿都掐着时候,这是历代传下来的规矩,皇帝行房有严格的时间控制,怕年轻人不懂节制,折腾得过了,得马上风丧命。
长满寿看看窗台上的香,对马六儿使眼色。马六儿咽了口唾沫,“二总管,万岁爷没让小主们走过宫,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点儿到底怎么掐?要不要放长?”
长满寿一瞪眼,“放长?这是你能定的?老祖宗有规矩传下来,你犯一个试试。甭说别人,老佛爷知道了也不能饶你!要是传到畅春园去,看老主子活撕了你!”
马六儿吓得直吐舌头,“这可不敢!”
长满寿着急,他前阵子费了那么大劲儿,万岁爷回来就把心思放到别人身上去,那不是白辛苦一场吗!杀鸡抹脖子的一比划,“赶紧的,等打雷呢?你按祖制办差,万岁爷也不能怎么你。”
马六儿应了一串嗻,在南窗底下吊嗓子叫起来,“是时候了,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龙床上的皇帝松了口气,前面说了一阵话,拖到这会儿正好。他倒头躺下来,对立在脚踏上的和贵人摆了摆手,“今儿到围房里歇一晚,明儿回宫等恩旨。先头说你贞静,就封你为静嫔,你跪安吧!”
小主儿怔怔的回味了下,就这么的晋了位份了?两回,巴巴儿等着承幸,结果什么事都没干成。没干成还给晋位,说出去都没人信。这么丢人的际遇也不能声张,哑巴吃黄连,自己兜着吧!小主儿欲哭无泪,申冤是不指望了,还好捞了个衔儿,也不算太亏。便退后两步,拢起衣裳跪在地上磕头,“奴才谢主子恩典。”
皇帝闭上眼,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远了,知道人已经走了。他盘算起来,接下来就把圣眷往她身上堆吧!晋了位,隔三差五赏点东西,宫里那帮女人闲着没事爱打听,这么点子动作就够她们议论的了。
也不知素以领不领他的情,她那么清醒,还善于装糊涂。有时他觉得心力交瘁,怎么杠上她这么个刺儿头!没办法,就是喜欢,抛也抛不掉。她呢?她嫌弃他。嘴上主子主子叫得欢,满嘴抹了蜜糖似的,真叫她跟他过,立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从没觉得做皇帝有这么可悲,世人都羡慕他,谁知他连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
他仰在靠垫上,满心惆怅的伸手到枕头下掏他的宝贝。这阵子就靠它抚慰了,摊在胸口,就当她在身边……
可是他突然慌了神,两手来回的趟,怎么不见了?那个肚兜不见了!一把掀开枕头,底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落在哪里了?难道还在袖袋里,忘了拿出来?纵下床绕到屏风后面看,白天穿的朝服早收走了。也不对,他站在地心琢磨,每天更衣前把东西先安置好,这些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收在枕头底下的,怎么莫名其妙就丢了?
“进来个人!”他喊了声,荣寿立刻弓腰打帘子听旨。他往外头指,“去四执库,把朕换下来的朝褂找回来。”
荣寿见皇帝发急,没敢问就领命去了。皇帝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心想难道是被她拿走了吗?这么晚了不能叫她进来问话,否则前面做的戏就白演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看看案上的钟,才交亥正时牌,这要熬四个时辰,真得熬掉一身油了。
☆、62章
朝服拿回来了,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没有。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么过的,当初到云南侦办劫案,九死一生的当口都没这么忐忑过。皇帝做到这份上,没脸见列祖列宗。
五更鼓响,御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庑下候着了,等里头值夜的人一声令下就进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满世界冷得要冻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静静的,不像活物,只是这宫苑之中的点缀罢了。皇帝卯时起,做奴才的寅时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还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么杵着又不许活动,等到屋里击节的时候,手脚都要不听使唤了。
终于门帘掀起来,荣寿出门比手势,服侍晨起的赶紧列队进了穿堂里。素以是头一个,打帐子是她的活儿,每天迎接万岁爷下床,要喜兴儿的,天天都要新气象。她抿着嘴,其实笑不出,可还得逼着自己装高兴。在床前跪地磕头,脆生生请安,“万岁爷万寿无疆!”站起来上去打黄绫帐子,手刚伸过去,就被里面的人拖了个趔趄。
她哎哟一声,“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话好好说,拧断了奴才就当不了差,不能给主子尽忠了。”
帐后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挡着,他脸红她也瞧不见,所以直隆通的问她,“朕枕头底下的东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声,“没有,主子的东西,奴才哪有胆子随意动呢!”
皇帝气极了,使劲捏她手腕子,“你再说没有!”
素以疼得咝咝抽冷气,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还能理直气壮的质问,做皇帝就是好啊!说真的,她的记性差到这种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肚兜给他包扎伤口的事儿早忘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她收拾帐幔的当口发现枕头底下露出来的带子,她真想不起来还有这茬。那肚兜当时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几趟没看见,又不能到处打听,以为是给扔了,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干干净净压在主子枕头底下是怎么回事?当时她那个心哟,只差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贴身的亵衣到了男人手里,那也太不像话了。横竖是她的东西,悄悄的拿回来,料着万岁爷心知肚明也不会追究,谁知道他还好意思提,连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帐,不动您的床褥……可能是琼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还想栽赃?琼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东西是她走后放进去的,接下来是你进来,你转一圈东西就没了,不是你是谁?谁敢那么无法无天?”皇帝嘴里咬牙切齿,眼睛却盯着那只手使劲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来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平常干着零碎活都能这么得人意儿,要是供养起来,拿玉容散敷着,再戴上金镶宝的护甲,不知该美成什么样。
皇帝心里突突的跳起来,他看过她那么多私密的地方,没有一处差强人意。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他爱之愈甚,这么下去怎么好?有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她就那么齐全呢?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坏他都觉得可爱至极。
素以想陷害琼珠没成事,料着主子东西长东西短的,是没脸说出来。她抓住了这点妄图脱身,于是装模作样的问,“主子说说到底什么不见了,奴才好给大总管回话。您瞧早上时候不多,您要起身还要进日讲,晚了不大好。有什么等……”她说着一顿,感觉手指头不知被什么包裹了下,温热湿滑,她如坠云雾,结结巴巴的喃喃,“咱们……散了……散朝再说……”
床上帐子打飘飞起来,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门口尚衣的太监飞快进来,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连瞧都没瞧她一眼,只道,“朕回来要是能看见物归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没见着……”他阴恻恻一扯嘴角,“到时候搜身拿赃,你知道后果。”
天底下还有王法没有啊?什么叫物归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么时候成他的了?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过的手指头,心里着实气愤。拿她的东西当自己的,还做出这种轻薄的事情来,皇帝就可以不讲理吗?可是人在矮檐下,她嘴里虽敷衍,心里压根就没有还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说一个皇帝藏着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后宫的滕御,凭什么?
皇帝洗漱过后没停留,戴上黑狐皮缎台朝冠就往上书房去了。琼珠进来和她一起扫床叠被,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冷笑了声,“人要红,挡也挡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儿升发了,封了个静嫔,搬到延禧宫做了主位。听说内务府库里出了好几匣子的赏赐,看来圣眷隆重得很呐!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没用,富贵是命里派好的,献媚邀宠值个什么?福薄嘛,怨得了谁呢!”
素以听她阴阳怪气的声口就难受,顺势笑道,“是这话,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么大劲儿不还在养心殿里呆着嘛!我以为天天的抢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窝里,回来怎么也是个常在的衔儿。谁知道几里山路白走了,主子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您说,是不是忒不值当了?”
琼珠手上一顿,嘴角挑出个嘲讽的弧度,“这儿横竖没外人,咱们说说掏心窝的话吧!其实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得主子垂青呢?当值七八年,能晋位肯定是好事儿。不能晋位的,大不了满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尴尬的就是开了脸不发恩旨的,你说这怎么弄?”
素以哟了声,“真没想到主子是这样的人,您开了脸了?那不成啊,开了脸往后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贵妃吗?赶紧去跟前求求,让贵妃给做个主啊!急死人的买卖,您运气真不好。”
琼珠被她说得愣住了,半天才驳道,“别跟我扯犊子,我说的是你,我替你着急呢!在木兰围场那晚,你……那个……万岁爷不是招你侍寝了吗?大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谁不知道啊,你还装?”
素以嗤地一笑,“难为您惦记了整一个月,我说没侍寝您还不信,叫我怎么办呢!其实您别盯着我,我就是个小宫女儿,您和我计较能计较出什么花来?我和万岁爷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再怎么也走不到一块儿。您这会子该给贵主儿通个气,没瞧见静嫔直往上窜吗?我记得主子秋狝前最后一个招幸的是她,回来头一个又是她,这么着估摸五阿哥也快来了。我听二总管说,静嫔娘家官衔儿不低,是个什么总督。不防着点儿,回头再晋个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琼珠一想是啊,她这人不着调,说的话还算在理。当然口头是不能服软的,先给她抛个白眼儿,等手上活完了,再打发底下小丫头往储秀宫跑一趟吧!
素以对着琼珠时可以调整得像只斗鸡,可一旦闲下来,她就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调理,回来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帐管得宽,经常管到御膳房进的吃食上去。什么乌鸡汤野鸭子汤,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补得差不多了,回来有劲儿翻牌子了,这叫什么呢?她心里发涩,还是不后悔待他一片赤诚。主子好她就高兴,哪怕看着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觉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欢到了一定程度了,没什么占有欲,因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属于谁。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怅了一阵,回东边庑房里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两三个时辰。不想回他坦,他坦里有鬼见愁的琼珠,还是庑房里睡得踏实。
天儿不好,从穿堂过来落了一头的雪。到了门口拍拍雪沫子进屋,打起门帘一股热烘烘的暖流夹着炭气迎面袭来,那贞全然没察觉,光顾着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红烫金柬。她进去忙推了窗,“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味儿恁的大也没闻出来?”
那贞扬扬手,脸上带着笑,“家里捎礼单进来叫我瞧。”
她挨过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凤十只、金镶青金方胜垂挂两件、金莲花盆景簪一对、碎小正珠二颗、米珠十颗、红雕漆长屉匣十对,雕紫檀长方匣六对、红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对……”展开了红金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人眼晕,“这么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贞嗳了声,“我瞧得出来,家里为了给我撑场面,花了大力气了。指婚配给贝子爷,又是个正室,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怕过去给姑嫂笑话。”她叹了口气,“我阿玛就是个五品官儿,俸禄能有多少呢。这么一堆东西,把老本儿都挖出来了,怪道人家说生闺女赔钱。”
素以摇摇头,“不说宫中,宅门里也不易。还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张皮子就把姑娘聘过门了,没那么多弯弯绕,不就是过日子嘛!”
那贞觑眼儿看她,“你还真打算回乌兰木通去?在京里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里能过得惯吗?把万岁爷和个五大三粗黑脸膛子爷们儿放在一处,你到底挑谁?”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来,“有万岁爷什么事儿?草原汉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没瞧见他们在马背上的样子,和京城的皇亲国戚们可不一样。”
这里正说着,门上进来个小太监,虾着腰上前打千儿,“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请问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点意外,站起来说,“我是,有什么事儿?”
小太监卷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传姑姑过寿康宫说话,这就跟我过去吧!”
那贞看了她一眼,“皇后在太皇太后那里。”给她整了整衣领,回身取把伞塞到她手里,低声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总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寿康宫就没有什么好事了,关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过结素以都听说过,再加上蝈蝈儿死在她手里,这老太太简直就是个讨命的夜叉星啊!
她转脸看外面,一阵大风卷着碎雪扑窗而来,伴着穿堂里呼啸的哨声,打在绡纱的窗户纸上簌簌作响。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过年了。
☆、63章
说起这位太皇太后,厉害人尽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许只是为了赎罪业。
素以听说过她的事迹,这位可是离间的都头,内斗的领袖。当初高祖皇贵妃比她晚进门,就因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计人像算计十世里的冤家。皇贵妃是大邺的长公主,货真价实的帝姬,大邺皇帝亲自送嫁十里,配给了当时的南苑大王。据说帝姬是个明媚温婉的人,可这位侧室老佛爷嫉妒她,软刀子割肉,一点一滴把人给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为能高枕无忧的做皇太后了,谁知道窜出个慕容锦书,她是皇贵妃嫡亲的侄女。这位末代帝姬兜兜转转又和她儿子耗上了,这回老佛爷没占优,不说惨败吧,横竖儿子是被拐跑了。当然了,畅春园那二位还没离宫那会儿她没少活动,有些事办得忒不地道了,连她婆婆都瞧不过眼。大概是落的短处太多,以至于承圣太后晏驾之后她不敢住慈宁宫,最后选了寿康宫颐养天年。
素以从东角门进去,寿康宫规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结构。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是龙凤和玺彩画。比慈宁宫低一个档次,但是瞧着很肃穆的感觉。有时候说环境改变人,这话也不一定准确。太皇太后这尊大佛实在是太扎眼了,这寿康宫染上了她的气味儿,进门就让人心尖儿打颤。
素以握了握拳,这回要仔细了,就怕进门叫太皇太后看见脸,什么也不说,劈头先来两个大嘴巴子。真要这样可怎么办?不像琼珠似的好斗嘴,这儿吃了亏没处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着上了丹陛,门前宫人往偏殿引,进门就看见一位坐在正座儿上的老太太,戴着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缎窄褙袄,手里托着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无名指上的护甲那么老长,刀剑似的往前戳着。她没敢细看脸,横竖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边那位戴金镶青金石领约,穿明黄鸾鸟朝凤绣纹夹袍的,从打扮上就能瞧出来是皇后。皇后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着以前有点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敛着神上前,屋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新疆贡毯,她进门膝行,对太皇太后和皇后磕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再换一边,冲一片柿子红撒金纹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给小主儿请安。”
说起来也背晦,她没见过这位小主,就算见过也不一定记得住。后来才知道她是皇后底下二把手密贵妃,她叫了声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实人家该称为“贵主儿”才对。叫小主把她和三宫六院小嫔妃混在一块儿,大节上虽没错,可人家喜欢这个“贵”字儿。她忒没眼力,所以换来轻蔑的一声哼。
太皇太后问皇后,“就是她?”又端着架子道,“擡脸我瞧瞧。”
这一瞧之下……确实是像。一样的瓜子儿脸,一样的杏眼带那么点吊梢。太皇太后皱眉调开了视线,曼声道,“你的话打发人知会荣寿了,皇帝不让?”
皇后应个是,“我知道主子脾气,他认生,像身边的茄四,跟了二十几年,腿上长疽才换下来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阵子御前的两个司寝到了年纪都放出去了,这会子新手刚用服帖,抽冷子又说要换,我就知道是这么个说法。”
皇后总归有意无意替素以开脱,照她的说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习惯,和那些儿女私情不沾边。
太皇太后搁下手里的茶碗,今天传这丫头,也是因为皇后来回话。皇帝是办大事的人,真要没什么,就不是这么个霸揽法。不过这丫头目前没犯什么错,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铮铮的把人怎么样。横竖皇帝的脸面要紧,其他的还能稍推后再说。不打不杀总有别的方法来处置她,比方说把她送到东篱身边。皇帝如果心里没她,如果还在乎兄弟情义,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再不济,皇后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吗?只要赐了婚,照样把她弄出宫去。
这么张脸在紫禁城里存在着,想想都叫人硌应得慌。与其说她像锦书,倒不如说她像合德帝姬。这眉眼儿,这脸架子……太皇太后突然觉得怕,人上了年纪,狠劲儿难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见,也不会把刀举在头顶上了。再说她还指着和皇帝祖孙间好好相处,东齐不像他阿玛,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个直性子,有点什么闹过一场就罢了。他不是,这孩子记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万一伤了他的心,补救很困难,他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太皇太后放缓了声气儿,问底下跪着的人,“这回木兰秋狝你随扈了?”
素以磕头道,“回老佛爷话,是。”
“从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顺不顺遂?”太皇太后倚着肘垫道,“我倒是听说了个事儿,皇帝是瞒着我的,我今儿传你来问问话,你主子的腿伤着了,有没有这一出?”
素以打了个顿,这话不太好回,说是吧,戳穿了皇帝。说不是吧,欺瞒了太皇太后,两头都落不着好处。她计较了下,仰脸笑道,“回老佛爷,从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还顺遂。主子给御前人立了规矩,不叫奴才们往外传消息。奴才要是舌头跑了偏,怕主子赏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爷问了,奴才就是给打死也得说。”
太皇太后没想到她会这么应对,直起身正了脸色,“你倒是个明白人,那就说说吧!”
“嗻。”她磕了个头道,“奴才随扈,偶尔也听主子说起热河行宫的事儿。说眼下规制还是前朝的,这趟是修缮,没有大扩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后过山庄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着,要划地另修别院,好好奉养着老佛爷,让老佛爷散心、高兴。打围回来后开始各处查看,说老佛爷千秋在五月里,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时候设宴受朝贡。”她咽口唾沫,要在这么尊贵的人面前撒谎真不容易。不过太皇太后爱场面,这么说显然叫她感兴趣。素以松口气,发现那回在乾清宫听来的话真管用。反正万岁爷是有这打算的,她可着劲儿吹嘘,路数是对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时也听过戏文,戏文里的皇帝哪个也没有咱们主子孝顺。老佛爷真好福气,主子给老佛爷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庙给您祈福,找寺里的管事说要替老佛爷捐座金佛,这么大的功德,可赛过一百个喇嘛念三年经了。主子是诚心诚意的盼着老佛爷长命百岁,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时候还要请老佛爷亲去查看……”
太皇太后听了当然称意,只不过也被她饶得找不着方向,因问,“那后来怎么受的伤?”
素以霎着大眼睛说,“主子闲来爱逛逛,从寺里回行宫,正遇上一处妙景,就停车下来看风景。没曾想山里的猎户缺德,设了捕兽夹,主子没瞧见,一脚就踏进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气,“天爷,这造大孽的!眼下伤势怎么样?”
素以忙道,“主子们别着急,万岁爷洪福齐天,正巧那铁夹子脱了榫头,主子爷伤得不重,这会儿已经能走动了。主子说了,有人万里朝圣一步一叩首,他这回流的血是为老佛爷积阴骘,佛祖看见他的虔诚心,保佑老佛爷福泽绵长,越活越年轻。”她笑得花儿一样,“说句该掌嘴的话,奴才以前在尚仪局里没机会得见老佛爷,一直以为老佛爷福寿双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寿星。谁知进来一瞧,老佛爷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赶不上。奴才见识浅,心里还惊呢,莫不是内务府弄错了老佛爷寿辰,明明是三十来岁的年轻诰命,怎么说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虚头八脑的奉承,老话也说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后暂时没打算动她,倒也讨得她老人家脸上隐隐一点笑意。拿手点点她道,“这丫头说话有条理。”话锋一转又道,“昨儿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贵人走宫,这事少见。后来有什么说头没有?”
素以心里一酸,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装腔,“和主儿大喜了,内务府大约还没颁旨,奴才们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贵人晋了静嫔,是主子昨晚发的口谕。主子擡爱,从库里挑了洋人岁贡纳的稀罕玩意儿赏了小主好几件。奴才听说有喷了能招蝴蝶的水儿,还有画册子,上头是西洋人说的艺术。长着鸟翅膀的金头发女人和光腿投枪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费比咱们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么多件儿,他们这也忒省布料了。”
皇后正喝茶,听了噗的一口喷出来,在场的人都尴尬万分。皇帝不老成,这么没意思的东西乱赏,还让底下人知道,传出去脸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后掩口咳嗽两声,发现这丫头张嘴就来的性子和前头慕容家两位大不一样。要是她惶恐拘束,瞪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装可怜,她估计会越看越斗气,忍不住就惩治了她。可她没有,跪在那里侃侃而谈,那油嘴的样子怎么像个太监?这性格,皇帝能喜欢才怪,配给昆家小公爷还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后也怕她继续扯淡,摆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爱清静,别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说,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嘱咐你一点,御前人我这儿都瞧着的,安分守己是头一条。要是有了什么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两层皮,记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层汗,到这会儿才松懈下来,磕头道,“奴才谨遵老佛爷教诲,请老佛爷放心,万岁爷是明君,奴才也要做个名奴,绝不敢给主子丢丑。”说着对座上人磕头,起身却行退出了寿康宫暖阁。
出来的时候真吓得腿打颤,还好没把她怎么样,是她的运气,也托了那位静嫔的福,让她打马虎眼儿糊弄过去了。她头昏脑胀往徽音右门上走,进了夹道正遇上来回转圈的路子。还没开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总算出来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这么大雪,你怎么在这儿?”
路子朝慈宁宫花园方向指了指,“主子在咸若馆礼佛。”
她迟迟哦了声,心里什么都明白。万岁爷替人着想,要是急赤白脸来救她,那就把她顶到枪头子上了。还是这么的好,打着礼佛的名号远远看着,不到紧要关头不出面,果然大将之风!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干了力气,应付太皇太后可比应付琼珠累多了。这会儿巴不得找床上炕,实在是熬不得了。
她撑着伞自顾自的沿墙根走,路子在她身后嘿了声,“没心肝的丫头!”又压嗓道,“你上围房去,别乱跑,主子回头要问话。”
她挥挥手,踩着积雪摇摇晃晃走远了。
☆、64章
“怎么说?”皇帝从咸若馆出来,沾了一身的香火气。还惦记着素以的遭遇,着急要知道详情,唯恐她受了委屈,心里难过没处诉说。
长满寿替皇帝打着伞,趋步道,“奴才正要回主子话呢,这丫头插科打诨是一绝。奴才估摸着太皇太后也被她绕进去了,竟然叫她有惊无险的躲过去了。”
皇帝这会儿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话也说得敞亮了,抚额道,“老佛爷原就仁慈,她油嘴滑舌没挨打是她的运气,这和她漫天胡扯不相干。”嘴上说着,眼里露出了笑意。大概太皇太后也没见过这么怪的丫头吧!宫女讲究又稳又本分,光看她的为人,像是做到了,可是一张嘴就露底。他以前偏爱哪种女人,他也说不上来。反正现在见着她,就喜欢她这类的了。
两个人想走得长远,性格需要互补。他活得太沉闷,向往那种自由没有负累的生活。人走不出去,刚好遇见了她,即便听她海阔天空的胡侃,他也觉得很快乐。
穿过隆宗门往乾清宫方向去,走到军机处时脚下顿了顿。军机值房的门上垂了半幅帘子,两个书办正在书架子前抽文书贴签子。那些大章京想来都溜了号,也是,天太冷,近来又没有棘手的大事,大概都躲到别处烤火打茶围去了。他努努嘴,“他们不易,送只火炉进去,再送壶酒给他们暖身子。”说着抖抖大氅直进了养心门里。
半天耽搁下来到了午膳时候,他没回暖阁。东边庑房是宫女值房,他从配殿屋角的垂花门上穿过去,迎面正看见两个小太监扫雪。长满寿很有眼色,比了个手势,人立马就散尽了。皇帝上了廊庑,解下氅衣交给他,什么话也没说,自己打帘子进了庑房里。
长满寿咧嘴笑,瞧着形势大好,这么下去可有盼头了。他搓搓手,转身看天井里的雪。前殿屋檐下的冰棱子冻得很长,一根根九齿钉耙似的。他抖着一条腿思量,回头得叫人敲干净了。
身后窸窣作响,扭头看看,是那贞从里面出来,对他尴尬的笑了笑。主子都亲自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招招手,“那姑娘,咱们上西边庑房吃酒糟去吧,前头御膳房刚送过来的。”
皇帝透窗看见他们并肩往西边去了,知道这一圈人都打发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踱到炕前。炕上人和衣面朝里躺着,屋里静,能听见她匀停的呼吸声。他站着,想起山洞那晚她窝在他怀里,也是这样咻咻的鼻息,像个孩子。他轻轻的笑,不知道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故意清了清嗓子。她没动,可能真的睡熟了吧!
他走过去,在炕前站定了,视线从头到脚顺着一路往下溜。她腰臀间的曲线很美,宫女的袍子不收腰,平常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一旦侧躺,就显得极其养眼了。他咬咬唇,想伸手去触,终归有点顾忌,还是缩了回来。想想不甘心,便挨到炕沿上坐下来。她就在身边,皇帝心里翻起了浪,这样可望不可及。分明只是个小宫女,却让他伤透了脑筋。
“素以。”他略犹豫,推了她一把,“你起来听朕说话。”
她终于察觉了,一骨碌下炕穿鞋给他蹲安,“奴才睡迷了,不知道主子来了,请主子恕罪。”
才合眼的,一下子吵醒头昏脑胀,蹲着身也有点晃悠。皇帝托了下她的肘,退后两步坐到桌旁道,“你的心真大呀,这么的还能睡着。先头面见老佛爷,都说了些什么?”
素以这会儿倒是一脸沉寂,她上前给皇帝斟茶,垂手应道,“老佛爷问秋狝路上的情况,还问起万岁爷的伤。主子不是严禁御前人往外传话的吗,可这消息老佛爷那儿已经知道了。奴才心里怕,只能胡乱的应对。这会儿想起来也发虚,怕是给万岁爷惹下麻烦了。”
皇帝沉吟了下,“朕倒是不打紧,单看你怎么说。”
素以朝上望了眼,嗫嚅道,“奴才为讨老佛爷欢心,说主子扩建热河行宫是为了供老佛爷颐养……”
皇帝点点头,“说得通,热河那头确实是碍于老佛爷多次提起,才决定斥资修建的。就这么一宗?还有吗?你在寿康宫牛皮吹破了天,不通好气,下回怕老佛爷不能饶你。”
素以有点羞愧,她确实为保命吹了牛。别的没什么,就是皇帝要捐金佛的事儿,真是她胡编乱造杜撰出来的。她战战兢兢跪下来磕头,“奴才对不住主子,奴才说主子为了贺太皇太后的寿诞,要为太皇太后捐金修佛……主子,奴才也是没办法,当时太皇太后逼问您受伤的经过,奴才要是说主子冒着大雪出去打猎伤了腿,那奴才就没法活了。奴才草芥子样微末的人,和主子困在山里,没有伺候好主子,叫主子受伤,老佛爷追究起来,奴才不好交代。所以奴才满嘴跑骆驼,说主子是瞧风景的时候不小心给兽夹夹到的。主子要是怪罪奴才,奴才甘愿领罚,只求别牵连我家里人。他们一直吩咐我留神侍候主子,是我自己不成器,我不能连累一家子老小连坐。”
她痛哭流涕,这叫皇帝始料未及。瞧她成了泪人,他心里疼得直抽抽。离了座儿去拉她,“朕也没说什么,犯得上哭成这样?你说捐佛的事儿,朕之前委实没有想到。老佛爷养育儿孙也不易,替她修个佛像不算逾越。你给朕提了醒儿,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替她擦泪,温声劝慰,“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叫朕笑话么!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既然说了就兑现,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万岁爷真好,这么尊贵的人,能下气儿替她周全,她万死也难报答他。只是在御前风险实在太大,既然入了太皇太后的眼,往后事情少不了。倒不如回到尚仪局去,再混上几个月,也就超脱了。她看他一眼,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她心里除了惆怅,不能也不敢衍生出别的想法来。就当是人生中最不寻常,最值得回味的记忆吧!将来出去,知道他在宫里好好的,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横竖会记住他……想着又掉泪,自己胡乱擦擦,退后了两步蹲福,“奴才求主子一件事。”
皇帝看她刻意拉开距离,嘴角沉了沉,“不要说叫朕不高兴的话,你安生在朕身边,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至于你说有人往外泄露御前的消息,朕会命荣寿严查,查出来决不姑息。朕眼里不揉沙,不会容忍有人安插耳报神来监视朕的一举一动。”
素以想好的话叫他预先堵了回来,正觉得若有所失,他却冷冷抛了一句,“朕的东西呢?”
以为他忘了这茬,原来没有。他追到值房里来,就是为了讨要那个肚兜吗?亏他当回事,她都臊得没处搁脸了。
“怎么?还不打算拿出来?”皇帝乜眼看着她,“既然染了朕的血,那理所当然就是朕的东西。你私拿御用之物,这罪名可比糊弄太皇太后重多了。”
她涨红了脸负隅顽抗,“主子明鉴,奴才没拿您的东西,真的。您盘问奴才半天,奴才还是摸不着头脑。”边说边往上觑他,“到底是什么叫主子这么着急?您说出来,奴才好知会荣总管。”
他一定不好意思说的,只要他不说就无从争辩,这种事情最多心知肚明,怎么上纲上线的来理论?素以很有把握,她满以为自己的估计不会有误,可是他说“朕的肚兜”,这句话把她惊得当场呆住了。
“你别跟朕装糊涂,论起装糊涂,朕可是祖宗。”皇帝一点都不觉得羞愧,今天上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颠来倒去的想,想的趟数多了,发现它根本不是个事儿。说出来又怎么了?她身上大多数地方他都见过摸过,一个肚兜,值什么?她以为他不敢出口,有什么不敢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他板着脸打量她,“交出来,朕不和你计较。如果不交,可别怪朕手黑。”
“主子您怎么能这样呢!”她哆嗦着嘴唇,“那不是您的,它本来就是奴才的。”
她不能交,也交不出。都被她毁尸灭迹了,她拿什么给他呀!
皇帝却不依不饶,“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手一摊,“拿来!多说无益,不要逼朕发火。”
素以觉得根本有理说不清了,她一头难堪一头畏惧,挨着桃木圆角柜摇头,“奴才没法子还您,那东西被我给烧了。”
皇帝一听拉长了脸,“烧了?”
看他很失望无奈的样子,素以忙答应,“奴才不敢骗主子,留着是祸害,索性烧了干净。奴才不能让主子蒙羞,要是什么时候不小心露了白,叫人看见多不好呀!”
他怅然若失,坐在桌旁叹息不已,“烧了,那也没办法了。既然如此,你赔吧!”
“啊?”素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赔,这是什么意思?
“一样换一样,你没经朕同意,擅自偷走朕的肚兜,朕瞧在你原是物主的份上不治你的罪,但是你必须赔朕。不说御前规矩,就算老百姓过日子,碰坏人东西还要等价偿还呢!朕这么要求,不过分。”
他说“朕的肚兜”就像说“朕的玉玺”一样坦然,局促不安的人变成了素以。她绞着手指说,“主子,您不能强人所难啊!烧都烧了,您叫我怎么赔?再说我为什么要赔呢,那本来就是我的。”
皇帝站起来,长身量压逼过来,“朕带在身上一个月,你敢说不是朕的?”
皇帝不讲理怎么办?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你就是李树种在门前也不管用。素以知道不能硬碰硬,到底天威难测,惹恼了他要捅大娄子的。她摆手不叠,“您息怒,奴才嘴笨说错话了。您容我些时候,奴才今晚上赶通宵,给您绣个一模一样的成吗?”
“不成,朕就喜欢原来那个。”他面沉似水,拧眉道,“绣个新的,半点人气儿没有,你把朕当花子打发?”
素以简直欲哭无泪,“那您说怎么办?奴才手贱,您剁了奴才的手吧!”
皇帝一直有个想法,脑子盘桓了好久,总是一再的打退堂鼓。他记得亲她的感觉,心心念念一直在怀里兜着,既忐忑又甜蜜。她常在他跟前打转,素净的脸,嫣红的唇,灯下一晃让他抓心挠肺好久。他舔舔唇,“朕还没用膳。”
素以连声道是,“那奴才伺候主子回暖阁,再让侍膳处传膳。主子用了就在暖阁歇着吧,来回挪,没的半道上受凉。”
她忙着张罗伞,打算护送他回正殿去,他却在罗汉榻上落了座。指指矮几对面道,“你别忙,朕想了个条件,勉强能让你偿还罪业。”
素以叹了口气,看来想避重就轻是不太现实的。她谢了座欠身搭在榻沿上,“主子说吧,奴才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皇帝微微别过头,推窗下开了一道缝,雪地里的反光杳杳映亮他的脸,素以看见他颊上浮起了可疑的红,然后他说,“……你让朕亲亲。”
☆、65章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着眼问,“主子说什么?奴才没听清。”
皇帝脸上不耐烦起来,“朕说朕要亲你,把眼睛闭上。”
她一副惊了雷的模样,连连摇头,“那不成啊,您亲我……我一个大姑娘……”
亲的次数还少吗?只不过以前都是附带,这次要正儿八经的来一回。皇帝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一直自诩为好奴才,只要主子说话你就得依着,这也是你素家衷心为主的好家训,你敢说不成?”
他拿家训来压她,她有些颓败,“奴才不敢。”
皇帝轻声嘀咕了句,“只当朕什么人都能将就,亲你是瞧得起你。”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素以知道皇帝也撂不开她。她但凡没气性点,愿意示个好,撒个娇,八成就能晋位了。可她真的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宫腋吗?宫里女人多,争斗也多。她偷奸耍滑一两次或许能成,可回回那么干,早晚要失灵的。到时候没了圣眷,她拿什么来慰藉余生呢?
她看他一眼,认命的垂下双肩,“那主子打算亲哪里?”
这是豁出去的态度吗?要不是爱入骨髓,他用得着事先知会她?不知好歹!皇帝漠然道,“这个你别管,横竖闭上眼睛,别的不与你相干。”
素以嗫嚅了下,想反驳,终于还是没敢出口。识趣的调整好坐姿,心想亲就亲吧!被喜欢的人亲,也不算侮辱了她。只是太紧张,她脸上一阵潮红,双手紧紧攥着,手心里直捏出了汗。眼皮偷偷掀起一道缝,看见他拘谨的挪过来。不像面对满朝文武时的机敏从容,他脸上神色慌张。素以突然找到了平衡点,那么厉害的人也有今天呐!她有点想笑,最后还是忍住了。不知怎么开始心疼他,如果他真是个霸王,想打她主意随时手到擒来,犯不着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他是好人,对天下百姓来说是好君王,对她来说是值得敬重的好主子。被他亲亲不会少块肉,道理上的确僭越了,可是架不住她愿意。她喜欢他,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纵容他。
“素以,朕有好多话不知该怎么和你说。”他察觉她在偷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在朕眼里,你终究和别人不同。”
素以专心感受他手上的力道和温度,还没把他的话消化掉,他柔软的嘴唇便贴了上来。
起先是温和的,触了一下旋即放开。她以为结束了,可是他来捧她的脸,鼻息与她相接,用舌尖描绘她的唇形。
素以活了一把年纪没经历过男人,她不知道亲一个人还能这样式的。他舔她的唇,千珍万重。她胸口砰砰跳,简直喘不上气来。想作抵抗,他抢先把她的手抓住了交错别在身后,趁她没留神,舌头便窜进了她口里。
皇帝觉得意乱情迷,恨不得立时醉死过去。他以前没有全心全意吻过一个人,和后妃们同房,这上头每每敷衍带过。身体可以追随欲望,唯独这样却是不能。皇帝爱干净,和另一个人唇齿相依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可是同她就可以。他不嫌她脏,她是顶干净的,像玉泉山上的水,甘美值得细品。
她不懂得回应,没关系,他带着她就好。日思夜想那么久,好容易逮着机会一亲芳泽,他使出了全套的缠人功夫,索性推开了中间的矮几,把她压倒在罗汉榻上。
他的吻密密的,缠绵汹涌的漫过她的头顶,叫她招架不住。两个人那么亲密,素以心里有宁静的快乐。仿佛回到山洞那晚,他没有皇帝架子,彼此相依为命。他去打猎,她在家里盼他回来,为他操心,就跟普通猎户夫妻似的。
只是脱离了那种环境,她再也不敢伸手揽他了。
皇帝动情不已,天晓得憋了三个月的男人日子有多难熬。尤其是她在身边,他总有无数古怪的念头,想把她这样那样的处置。他吻着她,心思开始游移。手指头往上攀,触到她云头背心上的盘扣,悄没声的一颗颗解开了。再去摸里面夹袍领上的钮子,不想叫她察觉了,一下子压住了他的手。
她睁开眼蒙蒙望着他,低声嗫嚅着,“主子您别……”
皇帝气喘吁吁,复在她唇上吻了吻,“为什么?嗯?你不爱朕?”
她没打算留在宫里,要是脑子一混进了幸,往后的路委实太难走。不得宠,一腔的赤诚都随风扬灰了。得宠,她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来撑腰,只怕要处处受人牵制。
她推他,“奴才微贱,怎么配和万岁爷提那个字眼儿!您说好亲亲,这会儿有点往斜里岔了。主子金口玉言,奴才一向信得过主子……”
皇帝没停手,解开罩衣上的钮扣又去扯她中衣的领子,一番拉拽下牵出了里头墨绿色小衣的肩带。他往上拉了拉,她背后系了结,光解脖子这里拿不下来。他挫败的蹙起眉,“先头支的是利钱,现在朕来讨本金。”
素以发了回怔,敢情最后重新赔他一个肚兜外,还要附带上被他狼吻一通的饶头?这可亏大发了!她三下两下挣出来,实在不能含混过去,也只好依他的话办。
“不劳主子动手,奴才自己来。”她退到高案边上,背过身去抽背后的带子,解下身上肚兜托在手里,面红耳赤的呈敬上去,“毁了一个,再赔您一个,这下子总两清了吧!”
那是个鸳鸯戏水绣,其实女红上来说是极其平常的图案,可在他眼里却别有深意。两清?恐怕这辈子都不能有算清的一天了。这样牵牵绊绊的缘分,不应该就这么断了。他去接那肚兜,顺便把她拉进了怀里。
“朕想天天这样。”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亲,“咱们总是兜圈子,兜来兜去两头吃苦。既然已经到了这步,你和我……”
她靠在他胸前,正龙团花上的龙首眦目欲裂,近看有些瘆人。她转过去,在那片平金绣上蹭了蹭,然后松开手,淡淡笑道,“主子和奴才云泥之别,主子要真为奴才好,就该让奴才去皇后娘娘宫里当差。奴才前头和公爷府结了善缘,临出去在皇后跟前尽孝,也算善始善终,求主子成全奴才。”
她立在熏炉旁,捏着帕子,腰背挺得笔直。明明刚才还那么亲昵,这一转眼怎么就相隔万里了?皇帝怔怔的,“是皇后和你说了什么?”
素以摇摇头,“不是皇后主子说了什么,我到寿康宫面见老佛爷,听老佛爷问皇后话,才知道里头有这茬。奴才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到皇后主子身边也是好事儿。奴才在宫里七年,临了伺候过主子爷,又伺候主子娘娘,说出去多体面呀!既然有这机会,主子就让奴才去吧!正好我和琼珠也不对付,两个人不能一条心,暗里来回的斗气使坏,不也没意思得很嘛!”
皇帝面上结了层严霜,他知道她想趋吉避凶,这丫头心肠真硬,为求自保,什么人都能撇得下。他呢?他倒成了婆婆妈妈,对她万般纠缠不清。他统御四海,但却奈何不了她。他真的有点生气,千方百计的想留住她保全她,她一门心思想离开养心殿,到长春宫效犬马之劳去。他的用心都化作了尘土,难道她对他没有一点留恋?他们之间有过小秘密,不比宫里其他人更亲厚吗?
“朕怎么办?”他横眉冷眼道,“朕用人计较,你说走就走,叫朕哪里去找人来填你的缺?”
“宫里机灵的人多了,内务府自然能找着。”她徐徐叹了口气,“奴才呆蠢,心里只有一个想头。主子待奴才能像往常一样,奴才落不着把柄在别人手里,就还能在御前尽心伺候主子。可主子今儿这事办得……虽然是在养心殿,保不定已经传到老佛爷耳朵里了。奴才人微福薄,经不住他们算计整治。还是到主子娘娘跟前听差遣,不戳人眼窝子,大家消停。”
皇帝一千一万个不答应,她说破天也没用。他心里有成算,只道,“清君侧,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有这决心。可国事好办,家事难缠。后宫的滕御们,她们既与朕枕榻间相伴,又是牵制那些大姓家族的工具。好些事朕心里都知道,可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去动她们。”他见她不说话,又靠前了一步,“你放心,朕虽倡导中庸,但绝不是昏君。朕好赖还分得清,乾清宫和养心殿两处都要整顿,叫他们互查,狗咬狗。朕这里有一本账,谁是谁非看在眼里。只要查明属实,就算是朕身边最信任的人,也免不了跟着那些祸头子一体开革。”
不愧是皇帝,避重就轻很有一手,她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只要他不出幺蛾子,她在他身边伺候也无不可。问题是他做不到,人在这时候容易忘形,她和他都一样。万一哪天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出宫不成,怕是真要来个魂断紫禁城了。
皇帝见她态度坚决,也在试着找两全的办法。找来找去,唯剩妥协,“朕以后不会再到庑房里来了,保证白天不多看你一眼。认真有什么话,咱们留在就寝前说也一样。或者朕可以写字条叫人送给你,鸿雁传书么,很有意境。”
他觉得这个办法真不错,解决了困扰他的大难题。只要她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你来我往的短书,比面对面的说话温暖暧昧一千倍。
他已经决定了,不容她质疑。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他抽出肚兜在她眼前比划了下,“你再动别的心思,我就着人把这东西送给你家里人过目去。”
☆、66章
皇帝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五更晨起,梳洗之后便上寿康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虽上了年纪,多年来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宴起败家嘛,所以卯正已经安顿好。晨昏定省是规矩,宫里的主儿们都要遵守,太皇太后的一天就从接受叩拜开始。当然了,低等的嫔妃是没有资格进寿康宫的,皇后以下嫔以上,原本统共有十二人,封号也各有定规。结果皇帝神来一笔添了个静嫔,现如今就是十三位主儿了。
皇帝到的时候,正逢头一拨嫔位的跪安。他进去,一溜小主恰好出来。在廊庑下迎头遇上了,主儿们很是惊讶和欣喜,连忙的蹲身请皇上万福金安。皇帝擡手叫免礼,他对后宫谈不上和颜悦色,一向是淡淡的。七个女人他笼统扫了眼,看到了站在最边上的静嫔。她穿一身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褙子,汉人出身,擎小儿裹了足,雪天也没法蹬羊皮靴。脚上单穿一双水红寿字弓鞋,伶仃立在那里,看上去有点单薄的可怜相。
皇帝顿住了脚,回身吩咐荣寿,“告诉造办处一声,按着静主儿脚样子做双油皮靴送过去。这么大冷天儿,脚上浸了水,没的生病。”言罢也不停留,径直往寿康宫正殿去了。留下一干女人又羡慕又吃味儿,只差没把静嫔瞪成个筛子。
太皇太后在西偏殿里,几间殿房地下都过火龙,皇帝刚从冰天雪地里来,进了屋子就觉一室如春,身上的寒气立时都消融了。帘子那头笑语晏晏,殿外早跪了一地的人。他卸了灰鼠大氅,里头密贵妃打帘迎了出来。
她刚生产过,人比以前丰腴些,越发显得白面团似的。一看见他,堆了满脸的笑容,欢欢喜喜迎上来蹲福,“奴才给皇上请安了。”
毕竟伺候了这么些年,又接连给他生过两个儿子,情分总归割舍不掉的。皇帝伸手搀她,“朕回来后还没见过你,走前听说你闹头风,现在怎么样?”
她站起来,顺势牵住了他的手,“早晨没什么,一到下半晌就发作。近来换了个御医,看情形比前阵子好,多谢主子垂询。前两天知道主子回銮,我心里惦记着。几次想去瞧您,您又发了话不见人……有两回经过月华门我也瞧来着,要是能遇见您多好,可您在天阙之上,要见实在是太难了。”
她满脸委屈的样子,皇帝笑了笑,“下回有事,差人来御前通禀一声,朕得了闲儿过你那边去也是一样。”
他到底还是没松口答应让她去找他,做皇帝也有章程,老辈儿里留下过训诫,比方乾清宫这等地方是军机重地,后宫为避参政的嫌,一概不许无召觐见。密贵妃有些难过,生了儿子又怎么样?皇帝一视同仁,她在他眼里和寻常宫妃没什么不同。
皇帝越过她朝地罩门上去,因为皇后已经在帘外接应他了。贵妃回头看,皇后给他解了披领,温声问他一路好不好。皇后不会对他自称奴才,他们夫妻一体,没有爱情无关紧要,至少他们是平等的。皇帝好就好在这一处,他长了天底下最不势利的眼睛。皇后娘家其实并不算显赫,当初会被指婚,也全是仗着薨了的老公爷。太上皇敬重昆和台的人品,大婚当天曾经亲自叮嘱皇帝要举案齐眉,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皇后无所出,皇帝待她也还是很优厚的。
帝后相携进了偏殿里,一屋子人都齐齐蹲身给皇帝见礼。他目不斜视,笑着上前给太皇太后打千儿,“皇祖母安康。”
太皇太后忙叫他起来,拍拍边上坐褥冲他招手,“快起喀,到我身边来,叫我好好瞧瞧。”上下打量了道,“外头奔走三个月,黑了,身板倒还好,见壮。”
“这趟秋狝收获颇丰,旗上将领操练骑射是其次,上下情相浃么!还有额外的臧维亲贵来降,漠上的东、西、北三方,眼下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皇帝说着一笑,“只是孙儿在外时时念着老祖宗,每天一封请安折子,也难表孙儿挂怀之万一。这阵子连着雨雪,老祖宗身子好不好?太医院的平安帖老几样,朕昨儿看了,或加几味或减几味,没什么大变动。叫他们请老祖宗的脉,另开两个方子送来朕过目。老祖宗的痰症冬天尤其要将养,朕也命人到外头求偏方儿,有时候瞧着不上道儿的土郎中秘方,反倒比宫里御医们拿名贵药材研制出来的还管用些。”
太皇太后听他满口关怀的话,真是受用得不成。整整他的衣领道,“我的儿,你日理万机还要操心我,难为你了。我是这世上第一享福的老太太,你朝里忙,有她们代你孝敬我就够了,我身子好着呢!”
皇帝什么人跟前说什么话,从小练成的好眼色。做皇子的时候就会讨长辈喜欢,到现在也没什么大变化。他说,“您是孙儿的主心骨,朕外头不管多操劳,想起宫里有皇祖母坐镇,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所以皇祖母保重自己不单是为自家身子骨,更是为了孙儿。”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你有孝心,你地底下的额涅知道了也高兴。”说着转过脸去,吩咐那些嫔妃道,“你们都散了吧,叫我们祖孙说说话儿。”
四妃和贵妃领命道是,说起来除了皇后,她们都是上不了牌名的人。帝王家要享天伦之乐,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做小的来掺合!委实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蹲福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留下皇后,倒也不是单纯把她看作自己人。就因为素以是她那头的,打定了主意要处置,必先让她心里有个数,也省得以后再费唇舌。
“上回传素以来问话,她说起你们上普宁寺的事儿,指东打西的一通胡诌,其实我心里有数,你去是为了东篱。”她数着手里的玉菩提,脸上有了凄苦之色,“我在宫里眼盲耳聋,外头怎么样我全然不知道。你哥子十五岁出家,如今一晃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了,也不知他在那里好不好。我每常做梦梦见他,他刚会走路那会儿穿着小马褂,戴着瓜皮帽,小手里捏一颗糖,从坤宁宫走到寿安宫,说是要孝敬皇阿奶的……现如今弄成这样……”
皇帝心里也憋闷得慌,东篱身上发生的事,简直就是对执掌乾坤后的宇文氏最大的打击。情字太熬人,拖垮了东篱的一生。可悲的是佛祖没能拯救他,他修行那么久,提起锦书仍旧失魂落魄,这些年的苦行僧都白做了。
他叹了口气,“皇祖母放心,大哥哥身子很硬朗,瞧着比以前精神好。”
太皇太后摇头,“什么叫好?行尸走肉似的活着,吃糠咽菜睡硬铺板,这能叫好吗?我只恨出不去这围城,没法子搭救他。”灼然看着皇帝道,“你们兄弟情深,好歹开解开解他。”
皇帝从宫女手里接了茶盏敬献给太皇太后,一面道,“不消皇祖母嘱咐,孙儿也想劝他还俗。可是他心意决绝,朕实在是说他不动。”
“那好办。”太皇太后把念珠搁在红漆描金梅花炕几上,吹着杯里的香片茶道,“我有个主意,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今儿趁你们在,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的病根儿在那里,不治好了,说什么都是枉然。太后那头的念想不断也得断,可我知道,这种事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做了结的。反而是思之愈深,念之成狂。既然如此,何不送个人过去?叫他活动了心思,把对太后的感情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再让他青灯古佛,打死他也不能干。”
皇帝心头激灵灵一颤,老佛爷这话出口,他就已经能够料到后面的说头了。阖宫上下有谁比素以更适合做替身?他突然觉得不耐烦,怎么就打定了主意要动她呢?他这个儿皇帝什么时候做得那么窝囊,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了?
不管心里多反感,终究不能表现在脸上。钝刀子割肉也得一点一点的来,他跟前的人,只要他不点头,谁也不能动她分毫。就是能不能舍下脸来违逆老佛爷,其实完全不同的人,为什么偏要混为一谈?事情没出在自己身上,皇父和东篱争抢锦书的时候他还在想,不就是个女人吗,值当父子反目成仇?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了,那不是个爵位,也不是个物件,那是活生生的,能叫人魂牵梦萦的宝贝。就算抛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轻易放弃的女人。他不像皇父那样杀伐决断,但是韬光养晦不等于懦弱。惹恼了他,他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概。毕竟谁也不想痛失所爱,成全别人把自己变成残废,他没有那么伟大。
“皇祖母说得是,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想头,他不打算还俗,送个人过去,岂不成了对佛门的亵渎?”皇帝声口很寻常,脸上虽然笑着,笑容却不达眼底,“皇祖母是吃斋念佛的人,孙儿知道您心善,舍不得大哥哥跳出红尘。但他既然选择了佛门清静地,就不要再打搅他了吧!”
太皇太后擡起头来看他,“我这是为他好,宇文氏不出孬人,打祖上起世代为王,到了你皇父那一辈终于取慕容而代之。如今你瞧瞧,连奴才的奴才都在吃香喝辣,他却要在寺里吃萝卜咸菜。你们哥们儿好,就应该想法儿让他出来。”太皇太后计较了下,懒得走那么多弯路,索性戳破了倒省心。于是不慌不忙的盖上了杯盖儿,交给一旁伺候的皇后,对皇帝道,“我也不瞒你说,一眼瞧上了你御前的一个丫头。她和皇太后长得像,我料东篱见了会喜欢。瞧着东篱吃了那么些年苦,还有你们兄弟打小的情分,你就忍痛割爱,成全他的后半生吧!”
☆、67章
皇帝一哂,成全了东篱,那谁来成全他?素以是温吞水,得捧着捂着。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眼下终于有了点进展,叫他中途撒手,他死也不能够。
太皇太后巴巴儿看着他,照她的想头,这是考验皇帝的时候到了。究竟是骡子是马,听他回话就见分晓。皇帝是仁君么,对待手足一向宽厚。如果现在为了小宫女,让那些兄友弟恭的立誓都成了空话,那她更要卯足了劲儿铲除迷他心智的狐貍精了。
“皇祖母的心思朕知道,大哥哥吃的苦,要是在这一桩上能弥补,朕也愿意尽点心意。可现如今孙儿觉得这个想头并不好。”皇帝夷然一笑道,“朕这九五之尊也是从大哥哥手里捡的漏,皇祖母瞧中了什么要拿去贴补大哥哥,朕哪里有置喙的权力!朕只是觉得佛门重地,贸贸然送个姑娘进去,实在有碍观瞻。皇祖母千万别以为孙儿舍不得身边伺候的人,虽说朕御前也有点无关紧要的小规矩,可皇祖母既然发了话,孙儿无论如何都要酌情考虑的。”
皇帝一向对她没有违逆,回她这两句话已经很重的了。都说到了这份上,还是个“酌情”。太皇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攥着念珠道,“我老太婆上了年纪,整日里无事可做,才出了这馊主意。要你瞧着兄弟情谊赏个人给他,救他脱离了苦海,也成就你一桩功德。你乐不乐意的,端看你的心意。御前的规矩是人定的,少了个把,内务府自然往上填。”
皇帝打起了太极,“皇祖母说这半天,朕没闹明白说的是谁。朕贴身的只有三个,茶水上的指了婚,司帐是个不通人情只知道当差的。难道皇祖母瞧上的是贵妃娘家表妹么?说起她,倒是个机灵人,机灵得把朕的行踪都大肆往外宣扬了。朕这两天正打算处置她,皇祖母要是点这个将,那就趁着机会送过去吧!别的倒没什么,唯恐入不了大哥哥的眼,灰了大哥哥的心。”
太皇太后被他唬得一愣,“我何尝指了贵妃的妹子!我说的是司帐的那个素以,她和太后长得像,或者就是医东篱毛病的药引子。”
“她?”皇帝略显惊讶,“孙儿倒不觉得她和皇太后长得像,上年皇父把敦肃皇贵妃的画像迎进奉先殿供奉,孙儿祭拜时瞧了两眼。要是一定说她像谁,现在想来,似乎和皇贵妃更相像吧!”
这话戳伤了太皇太后的神经,她忌讳人提起敦肃皇贵妃,那是扎在她肋骨上的刺,没能连根拔除,时常还会隐隐作痛。皇帝有意揭她伤疤,是存心要给她提醒儿吧!
这个孙子真不错!他学他皇父学得好,为了女人可以冒犯祖母。太皇太后垂下了嘴角,“不论她像谁,我这儿拿了主意要送她上普宁寺去。”
皇帝依旧笑着,“皇祖母三思,大哥哥皈依的志向从没有动摇过。或者那些伤心事忘得也差不多了,眼下无缘无故送个大活人过去,怕会勾起他的回忆,再伤他一回。”
太皇太后寒着脸子道,“没有试过,怎么知道这事不能成?我心疼他,他素来孝顺,定然能够体谅我的一片苦心。”
“皇祖母单心疼大哥哥,竟不心疼孙儿吗?孙儿用人挑剔,这阵子御前的人走的走,开革的开革,再加上这一个,朕这皇帝真要落个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了。”言罢调过视线看边上的黑漆槅扇,万字不到头的花纹叫人想头愈发明晰,他拧眉道,“皇祖母有了年纪,好生颐养是正经。宫里有皇后主事,那些芝麻绿豆的琐碎就不劳动皇祖母了。皇父逊位之初曾告诫孙儿,皇祖母一生辛劳,要孙儿好好奉养。对孙儿来说旁的不重要,您寿元无量,才是子孙们最大的造化。大哥哥出家十五年是朕疏漏了,叫皇祖母挂怀到今日,孙儿大不孝。朕上月往普宁寺探了口风,不瞒皇祖母,孙儿带素以一同前往,也存了点试探他的意思。可惜了,大哥哥他岿然不动,所以皇祖母的拳拳爱孙之心,只怕是要扔进冷水缸里了。”
一旁的皇后听了半天有点心惊肉跳,看准了时机忙岔道,“万岁爷回銮我没过乾清宫去,外头遇见的事儿我也一概不知,这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老佛爷最心善,手心手背都是肉,撇了哪头都不能够。万岁爷御前委实也离不了人,要是三个一气儿都走了,连个带班教规矩的人都没有,只怕会委屈了咱们主子。”
太皇太后叫皇帝洋洋洒洒这一通,心里横竖是不大高兴的。皇帝内秀,话里有意无意的带那么两句警语,听得实在是戳心窝子。也罢,年下弄得不痛快,一个正月都叫人高兴不起来。其实也不是非得把素以送到东篱身边去,毕竟光有脸还不够。人不对,东篱未必会把感情转移到她身上。横竖太皇太后心里有成算,即便东篱那头使不上劲儿,这皇宫大内也绝没有这个小妖精安生立命的地方。只要她活一天,这张脸就不能出现在后宫之中。或许是执念,她总有种遭人窥视的错觉。谁让素以和慕容家的女人长得那么像!她信轮回,甚至认定了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既恨又怕之余,处理掉她的心意也更坚定。
皇帝看看案头的西洋钟,抚膝站起来道,“皇祖母起得早,再歇会子养养神吧!今儿休沐,孙儿要去南书房进日讲,这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阖上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皇帝微躬着身子却行退出来,心头像遭了重压似的难受。刚才的情形,他用尽了力气才忍住没发火。太皇太后有了岁数,人愈发的霸道起来。好些在她看来合理的要求,开口几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闹得他很下不来台。终归是一家子,她又是这宫里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贵,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么样。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皇父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宫颐养,最后也未能成行。皇帝统御四海,仍旧活在伦常之中。罢权免职、圈禁流放,那是对下不对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聪明之处,稳坐钓鱼台,后宫的那些零碎事儿,办得再出格,谁敢上纲上线和她理论?
他放眼看远处的苍穹,云翳混沌。天虽冷,从晕沉沉的暖阁里出来,却能激得人脑子活络。披上鹤氅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听见皇后的声气儿,他顿足回望,她撑着伞正从月台上下来,高高的狐毛领子斜切过两腮,倒把一张脸衬托得玲珑生动了。
皇后不是个触目的女人,她母仪天下,这后宫最端稳就数她,连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落了短处叫人看见。皇帝耐心在门廊上等她,她终于到了近前,他上去接应她上台阶,在她肘上托一把,换回她一个腼腆的笑。
“怎么冲撞老佛爷呢!”她说,“一个宫女儿值什么,她要送就送吧!为了这事儿闹出嫌隙,总显得你不够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着手转过身去,“朕先头说过了,这后宫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时候,劳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愿意看见。”他又转回身来,“上次要把素以调到你宫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对素以上了心,他们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着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他的心思她还是一目了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过去的葫芦活计重翻回阳面来,慢吞吞的说,“你既然知道,就应该顺了她的意儿。素以到我宫里又不会吃亏,总比送给别人强些。”
皇帝冷笑一声,“朕御前的人就那么不招她待见?别忘了凛凛天威,拿朕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算盘。”
皇后没想到他有这样深重的怨恨,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她略顿了顿道,“素以的长相也是个大麻烦,依着我,索性开了脸,老佛爷也不能再算计她了。”
开脸?他要是仓促的办了这事,她和后宫那些嫔妃还有什么差别?他摇摇头,“就叫她呆在御前,宫里有老佛爷,把她搁在哪里都不能叫朕放心。再说……”他眼里阴霾渐起,蹙起眉头道,“她没松口要跟着朕,硬要强迫她,弄得两两生恨就没意思了。”
皇后有点惊讶,皇帝幸一个宫女还要“有意思”?她是国母,温良恭俭让,一丝都不能乱的。说嫉妒谈不上,心里难免有点惆怅罢了。她长长嘘口气,茫茫的雾气在眼前交织成一片,“这么的就难了,你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连内廷。要是哪天老佛爷劫皇纲,这事又怎么应对?”
皇帝低头看她,笑道,“朕贵为天子,这么点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还有什么做头?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这么,叫她另择贤能也罢。咱们大英还没有女人敢参政的,不愿依附皇权嘛,那朕这皇帝让她来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谨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过来的。今天这一车气话,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估计能把她堵个半死。她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好。恩佑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泡了汤了,皇帝为素以连老佛爷都敢顶撞,别的人敢掺合进来,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静静看雪,盘算着可以借这契机把利害和素以那个二愣子说说。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间选,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