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病,延挨了半天,终于还是告假回家了。
先前用过药,身上出了一层汗,坐在轿车里昏昏欲睡。忽然听见街市上传来孩子的喊声,说天上砸冰溜子了。车棚子上顿时像被谁扬了把沙,沙沙一片。她支起身子打帘看,天色是厚重的青灰,下起了一阵细密的冰雹。也只是转眼的工夫,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今年的倒春寒来得厉害,立春过后下雪,记忆里也只小时候有过一回。
从车里出来,紧紧裹着大氅进垂花门,先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太太和几位婶子也都在,见她中途回来问怎么了,她在下首落了座,掖着鼻子说没什么,“受了点风寒,回来歇一晚上。”
老太太问:“宫里选秀选得怎么样了?位分定了没有?”
颂银说没有,“今天刚选完两白旗,明儿开始是下五旗。”
“你阿玛又在外头,这么大的事儿要你一个人操持,也难为你。”老太太叹了口气,拢着手炉看窗外的天气,“怎么又下雪了呢,天一冷就结冰冻,修堤修坝妨碍进度。”
提起阿玛在外的差事,她就觉得很愧疚,都是因为她的任性,才连累得他这样的。眼看就要三月了,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期限就到,完不成是可以预见的,到时候皇帝会怎么刁难,实在难以想象。
四太太见了忙宽慰老太太,“我阿玛当初在钱塘做过官,江南不像咱们这儿似的,北京下雪,那头没准儿大日头照着呢!”
老太太一味叹息,“但愿吧,要像北京似的,工期非延误不可。”
正说着,膛帘子外有人回话,大丫头托着一封书信呈给老太太,“大老爷打南边儿捎家书回来了。”
老太太哦了声,拆信看,满纸问安的话。述明是孝子,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只说在那边很好,请母亲别记挂。老太太心里方安定些,叫送信的进来,戈逢年是大老爷从家带去的长随,专事照顾他的起居饮食。问大老爷在那头身子骨怎么样,差事上怎么样,戈逢年说:“爷的身体还算健朗,犯过一回喘,这会子都好了。差事上头,奴才也不大懂,就知道南边湿冷,那些河工不好施排。奴才走的时候,爷正和工部的人商议上折子呢!”
老太太一听有点着急,这就说明差事遇阻,办得十分不顺畅,如果皇上是存心找茬的,这回恐怕要不妙了。
颂银站了起来,“眼下人在钱塘吗?我请旨上钱塘帮衬阿玛,就算要议罪,咱们父女俩一同承担。”
太太吓了一跳,“你别裹乱了成吗?你阿玛当了几十年官了,不怕他不能料理。你这会儿自己紧着点皮,别再叫人拿着把柄,我和你阿玛就多谢你了。”
她怏怏又坐了下来,一屋子人长吁短叹。老太太扶着额头,把掐丝珐琅手炉搁在了炕桌上,“我算算时候,后妃不日就能选定的。皇上先前没有嫡福晋,这回大婚阵仗必定了得。再有一个月……你阿玛回京述职,到时候正赶上内务府筹备婚宴。大喜的日子要图个吉利,总不好随意乱开发。再说他是内务府官员,让他管盐管粮还有个说头,开河筑堤也指派他,未免说不过去。”
话虽这么说,可人家是皇帝,想怎么安排,全凭人家的意思。颂银在衙门里琐事缠身,回到家又要为阿玛目前的处境担忧,两头都心力交瘁。她觉得自己这回当真走窄了,得罪了皇帝果然不是好玩儿的。可越是艰难,她越有那股子执拗的劲头,要她屈服,除非打断了她的脊梁,让她永远站不起来。
夜里立在窗前看雪,雪下得真大,覆盖住了几重庭院的屋顶,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芽儿揭开罩子给熏笼里填炭,拿通条捅灰堆,捅得嚓嚓作响。她紧了紧棉褛没有挪动,见院门上一盏羊角灯摇曳,是仆妇引着太太往这儿来了。
“这么冷,站在那里做什么?”太太打开食盒,给她送了一叠点心,一碗奶子茶,“身上好些没有?还发寒吗?”
她说:“我身底子好,吃了剂表汗药就完事了。”
太太嗯了声,转头吩咐芽儿出去,牵她坐下,给她揭开盖碗让她喝,“先前没吃什么,防着夜里饿……你这两天上值还顺遂吗?”
她咬了口栗粉糕,忽然没了食欲,草草咽下说还成,“额涅问这个干什么?”
“我哪能不问呐,我这辈子操的心,加起来都没有这两个月的多。我一直没机会同你细说,上回容家来下定,原本我是不怎么想答应的,就怕皇上那儿再出幺蛾子。你阿玛一个管账的当河监去了,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处处留神。万一皇上再刁难你……我觉着你应该好好想想,究竟有没有这个必要和他硬扛下去。女人一辈子,找个疼自己的就是万幸,他不依不饶的,说明是真上心,想擡举你。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屈服,我想容实也能体谅你。”
颂银知道家里人都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心疼她,不愿意逼她罢了。她有时候也想,这么一大家子,不能因为她的缘故败落下去,如果没有容实,她应该会跟他的。可是再细琢磨,真没有容实,他会在意她吗?他虽然做了皇帝,心里仍旧住着一个孩子,这孩子给宠坏了,嚣张霸道。你喜欢的必定是好东西,所以你要我也要。我是王爷、是皇上,我就得比过你。等真的得到了,品咂品咂,不过如此,便撂在一旁寻找新的乐子去了。他对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
太太还在喋喋劝她,她脑子里辗转思量,想起昨晚的事,恶心得几欲作呕。太太如临大敌,“不会是怀上了吧?”
颂银涨红了脸,“额涅说什么呢!”
太太惶惶不安,“你们这些孩子到一块儿还能有什么好事儿,我也年轻过,我自然知道。要真有了,这会子可不是时候,你自己得掂量。”
颂银窘迫不已,“这才几天光景,哪能呢!”
太太说:“就热河这回?前边有没有?”
她只差挖个坑把自己脑袋埋进去了,“您别瞎想,没有的事儿。”胡乱把她请了出去,“我大了,又不是桐卿,您多操心她吧!天不早了,又冷,您赶紧回去歇着,我不送您了。”扬声叫嬷儿,“伺候太太回屋,照着点儿路。”
太太没计奈何走了,她站在门前发了一回呆。台阶下积雪覆盖,莹白可爱,她蹲下来,伸手在那片平整的表面上写容实的名字,还画了他的大脸。然后楸把雪揉成团,朝他的脸砸了下去,嘴里嘀咕着:“快点儿吧,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回的选秀持续了七八天,初选三轮,复选三轮,到最后大浪淘沙,剩下的五十人里再挑,挑出皇后一位、贵妃两位、妃四位,嫔六位,贵人、常在、答应不限员,所以这次就填进了五十位主儿。这回是皇帝登基后首次甄选,挑的比较急,等以后每三年一回,到那时候再要晋位就比较难了。
皇后是重中之重,由皇太后从近支王公的闺女中间挑选,最后入选的有六位,个个出身辉煌。太后和皇帝在宝座上坐着,下面几位佳丽并排站在那里,已经不是进宫时的素面朝天了,都敷粉点唇脂,绾了把子头,换上织锦的袍子。
颂银在边上看着,真好,个个都光彩照人。要是照着出身论资排辈,蒙古亲王的格格是有很大胜算的。目下就看皇帝的意思了,她就盼着这一天,宫掖里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于皇后人选,太后和皇帝之前也有过商议,帝王的婚姻不能单凭个人喜好,为了大局着想,必须有取舍,这就是太后不赞同颂银晋位的原因。照她的话说:“一个内务府奴才,怎么统领后宫?元后非同儿戏,就得看门第。你要实在撂不下,让她当个妃就罢了,或者将来皇后有什么长短,她又生了儿子,当个继后倒犹可。这回的选秀没她什么事儿,后位怎么落到她头上?况且上年迎侧福晋那晚你在她屋里过夜,闹得满城风雨谁不知道?她的名声都坏了,要不得。”
皇帝怔住了,当时拿这个挤兑容实,没想到现在竟成了自己的业障。
太监端着大红漆盘过来,一柄如意两个香囊,如意是给皇后的,香囊赠两位贵妃。他蹙眉犹豫了下,转头看颂银,她正忙着打量那几位主儿,根本就不关心他的动向。他的心凉了一大截,起身走过去,把如意交到了科尔沁亲王阿拉腾的女儿手上。
孛儿只斤氏向上纳福:“谢皇太后,谢皇上。”
皇帝拿起两个香囊,连看都懒得看,随便塞到了边上两位秀女的手上。
颂银终于长长松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太后即着令内务府为六月里的帝后大婚做准备,颂银欢欢喜喜福下去,“嗻,奴才领旨。”
迎娶皇后有十分繁琐盛大的仪式,必须等到六月里,那些妃嫔就没那么好的境遇了,分派了寝宫和份例以内的宫女太监,精奇嬷嬷挨个儿灌输侍寝时候的注意事项,都盛装打扮完了,就等着晚膳时候上头翻牌子了。
颂银进敬事房,拿着宫人排单对照绿头牌,小太监舔唇写得专心致志。蔡四腼脸笑着:“今年的秀女比往年的要好,奴才瞧了,个个花儿似的,咱们万岁爷真有艳福。”
颂银笑了笑,“仔细祸从口出,叫主子听见了,罚你到台阶下顶砖。”
他嘿嘿两声,“我也就在您跟前口没遮拦,知道您不和我计较。您猜猜,今晚上主子会翻谁的牌子?”
颂银往大银盘里瞧了眼,两块贵妃的签子并排放着,底下一溜都在嫔以上。今晚上是头一回翻牌,四十九面牌子不能一块儿上,得有个品阶之分。先尽着位分高的,明儿再是位分低的,这么循序渐进着来。
她想了想,“魏贵妃吧,我觉得她漂亮,有大家风范。”
蔡四抚掌说:“这魏贵妃呀,您就没觉得她眉眼儿像一个人?”
颂银含糊笑着,摇了摇头。
“您真没看出来?”他咧着嘴说,“像您呀!也是大双眼皮儿柳叶眉,笑的时候这儿一个酒窝,和您长反了,可也有那么点儿意思。”
颂银心头咚咚跳,果真是他说的那么回事,当时她见了贵妃,立刻就有这种感觉。魏贵妃是汉军正红旗人,皇帝亲自留牌的上记名,瞧这走势,颇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她高兴坏了,觉得是件好事,对蔡四道:“既这么合眼缘,你把牌子往上凑凑,搁得显眼些,让她拔个头筹。”
蔡四应了,看看时辰到了进牌的时候,端起大银盘顶在头上,笑嘻嘻说:“您等信儿,瞧瞧今晚上是不是这位贵主儿。”
颂银道好,反正也要盯着太监誊牌子,正好听消息。他去了也没多会儿,很快就回来了,进门打发驮妃太监准备起来,颂银问怎么样,他一笑道:“猜着了,正是这主儿。”
她觉得脑子里紧绷的弦儿一松,开始期盼今天是个好开端,那位贵主儿拴住了皇帝的心,她就找着了替死鬼,可以重新投胎做人了。
不过也做好了被恶心的准备,值夜的时候总在等着,说不定会要她出面,像当初郭主儿似的,碰上疑难杂症请她诊治。谁知却没有,已经过了时候,未见有人通传,看来一切都顺利。
她合上册子抚抚脖颈,脱了罩衣预备就寝,刚吹灯,听见门闩被拨得磕磕有声,她悚然大惊,“是谁?”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一个人带着满身冰凉的风雪气进来,插上门闩摸黑寻她,绊在了桌旁的条凳上,那高高的轮廓难堪地崴下去,和桌下那片黑暗融为一体。
这种奇怪的出场,大概除了容实没有其他人了。她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悠着点儿?飞檐走壁有能耐,进屋摔个大马趴。”
地上人哼哼了两声,“你还笑话我,疼死我啦。”
她下炕扶他,摸着个脑袋,顺着往下拽到胳膊,用力拉了起来,“摔着了?要不要紧?”
他一蹦而起,“不要紧,我耐摔打。”上手一把抱住了她,把脸埋进她颈窝里,蹭了蹭道,“媳妇儿,我可太想你了。”
颂银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皇帝强硬,她咬着槽牙和他对着干;容实易欺负,她就分外心疼他。其实她明白,这人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厉害角儿,他了解她的脾性,该服软的时候服软,扮个楚楚可怜的模样冲她撒娇,她就六神无主了。她是女人的身子男人的心,但对于爱情里从来没有自尊心的容实来说,你不卖乖我卖乖,能屈能伸。两个人里总得有一个处于弱势,她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只有他来相就。在她跟前别耍机灵,也别斗心眼儿,她一瞧自己在气势上绝对压过你,她就开始变得暖老温贫起来,任何事情都有求必应。
颂银这刻泡进了蜜罐子里,几天来的辛苦和委屈见了他就散了。擡手捋捋他的头发,“我也想你,可你这会儿不能来,万一叫他拿个现形,那还了得?”
他得意洋洋挺胸,“我瞧准了时机的,他今晚上不是御幸妃嫔吗,自己且忙着呢,哪儿有空管我呀。再有一宗,我把他埋在我身边的线给掏出来了。皇上有权决定他的死活,我有权决定他爹妈的死活,瞧他到底向着谁。”他大手一挥,“爷们儿的事儿你别管,你好好的就成。”
颂银因他这几句话逐渐放了心,可是想起前两天夜里的事儿,又难过得无以复加。本打算告诉他的,再一想怕调唆得他沉不住气,只得隐瞒下来。愈发往他怀里拱,“你抱抱我,抱得紧紧的。”
他箍紧她,亲了亲她的耳垂,“再忍一程子,等交了夏,朝廷挪到避暑山庄去,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她不说话,寻他的嘴唇,用力亲他,把他的魂魄都给吸出来了。容实起先还发愣,立刻回过神来反客为主,唇齿间呢喃着:“半个月没见了……想得我……疼。”
她嗯了声,“哪儿疼?心里?”
他牵她的手往那儿一搭,“从上往下一溜都疼。”
虽隔着衣袍,依旧能够感觉到那惊人的形状和热度。颂银红了脸,抽回手打了他一下,“没出息的样儿!”
他咧嘴笑着,“见了你就这样,以前不敢让你知道罢了。”
她愈发羞了,“你这人满脑子污秽。”
他厚着脸皮说:“污秽什么,这是人伦。我就对你这样,对别人又没兴致,怎么算得上污秽呢。”
她在朦胧的夜色里辨认他的脸,舍不得他煎熬,慢慢解了衣裳,别别扭扭说:“动静得小点儿。”
他咽了口唾沫,往下扫一眼,心慌意乱。可是没让情欲蒙了心窍,光贪这一回欢,还图不图以后了?他替她合上了衣襟,“我能忍住,你别招惹我就成。我来见你不是冲着这个,就是想你了。”说着顿了下,攥住她的手道,“前两天得了信儿,知道他夜里来找过你,我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想来瞧你,他在外围设了人,我绕不开,只好半道上退回去。今儿人好像是撤了,我才能来见你,也待不长,即刻就要走的。”掩着她衣襟的手顺势往下压了压,揩着一点儿油,高兴得花枝乱颤,“咱们有的是时候,不急在一朝一夕。”
颂银怕他误会,嗫嚅道:“来确实来了,可没对我怎么样,就说了几句话。”
他的声气变得又寒又利,“他敢对你怎么样,我活剐了他!”
所以瞒着他是对的,要说自己差点儿死在皇帝手上,他一冲动当真进乾清宫去,到时候要补救就来不及了。
她只管宽慰他,说什么事都没有,请他安心。又怕他耽搁久了落进人家的圈套里,劝他快点离开,临别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好不容易送走,长街上梆子敲三更了。
第二天上库里查点家具摆设,各宫新添了人,都得重新布置,且有一阵子可忙。中途听太监说起,说五爷的哥儿殁了,上报了宗人府,进宫哭来了。